第64章
程帆落地京州,依舊是司機老杜來接的他。
老杜利落地幫他将行李放進後備箱,上車後跟他閑聊了句,“我都差點昏頭了,來的時候把車開到了出發層,一看不對勁啊,趕緊來了到達層,不然還要讓您等我一會了。”
程帆邊低頭看手機信息邊回他,“我自己開車時也常搞錯,你這又繞了一圈吧。”
“是啊,不過也巧,我還在出發層看到了林總的父親呢。他正下車,拖着行李箱往裏走。”
“林建華?”
“是的。”
他這種人,坐飛機出差太正常不過,“就他一個人嗎?”
老杜想了想,“對的,司機幫他把行李拿下車,他自己一個人提着行李箱進去了。”
後面也沒了聲,老杜看了眼後視鏡,程總已經在閉目眼神。接送都是他來,這麽幾天就往返了一趟中美,舟車勞頓,定是累了。他平穩地開着車,可別吵醒了程總。
程帆忽然睜了眼,拿起手機打了個電話。
“幫我把度假提前,明天,最晚後天出發。”
挂了電話後,他又打了電話給林夏,卻沒有人接。才反應過來拿的是工作手機,他拿起另一部手機,看了她給他發的信息,“老杜,去另一個地方。”
小區基本算是沒有安保,從大門直接進去即可。
進來時程帆觀察了下周遭的環境,還算是安靜,找到了單元樓,樓層低,沒有電梯。他走了樓梯上去,一層有兩戶,剛到三樓想确認是哪一戶時,就發現了左邊的門開着。
他往裏面看去,幾乎沒什麽裝飾,還一股隐約的黴味傳來,就是這一戶。
打了電話沒有接,此時門卻開着,程帆生了警戒心,走進了屋子,同樣沒有将門關上。玄關并不大,走了兩步,就到了客廳。
看到那幅畫時,他心頭一震,跟相冊裏看到的照片一樣。很藝術感的創作,浮誇中帶着荒誕的真實感。
他沒有在這幅畫前停留,陽臺不像是有人的樣子,整個屋子一丁點聲音都沒有。再往裏走去,有兩個房間,一扇門緊閉着,一扇門敞開着。
程帆走到了敞開着的門外時,停住了腳步。
這是一間書房,朝南的窗戶已經打開,采光很好,不用開燈房間的光照都足夠。林夏卻坐在了地上,陽光灑在她的背上,正低頭看着紙張,專心到像是在辦公室裏看文件,沒有發現他的到來。
他卻沒有立刻進去,轉頭回去關上了屋子的門,再走進了書房,到了她的跟前。
林夏知道是他,擡起了頭,将手中的紙張遞給了他,“你要不要看?”
程帆伸手接過,迅速浏覽着,關鍵的年份數字,由她之手遞出,隐含的指向性很明顯。而這份履歷上的名字有點熟悉,似乎在哪聽過。
林夏見他在仔細看着,“你在想什麽?”
眼神從紙張上離開,他說了句,“這得不出什麽信息。”
“真虛僞。”她将他手中的紙抽回來,扔到了一旁的地上,“你是不是在想,我可能是這個人的女兒?”
程帆蹲了下來,下意識伸手揉了她的頭發,“想過,但不成立。”
“你猜對了,我是我爸媽的女兒。”她抱着膝坐在地上,不喜歡被他當作孩子一樣摸頭,但卻也沒推開他的手,“我哥哥,也是親生的。”
“這沒什麽,我早就想過這個問題。媽媽為什麽對我不一樣?家裏不窮,為什麽要把我送到外婆家養?”她笑着聳了肩,“然而結果就是,我們倆都是親生的。”
她當然懷疑過,還用了最科學的方式徹底打消了疑慮。
得到了她想要的結果後,懷疑自然無法成立。更何況,人擅長找補與合理化現狀。
這很正常,一對醉心打拼事業的夫妻,在家時間都很少。彼時更是上升期,人這一輩子,關鍵結點就那幾個,要有取舍,根本不可能停下用于照顧孩子。保姆哪有自己的親媽做事踏實讓人放心,孩子尚未懂事時送到鄉下照顧,等讀書了再接回京州。
一個強勢而銳利的女人,在家庭生活上性格也不會突變。對待子女,孫玉敏本身就不是溫柔的母親。自己不是她一手帶大,感情不如她與哥哥的深厚,也正常。
林夏不知林玮文為什麽會忽然找出這種東西。可生活中哪裏會有忽然揭曉的真相,答案都寫在了日常的注腳裏,取決于你想不想去看。
震驚嗎?
她是二十八,不是十八。不會因為這樣莫須有的東西而将生活的信念全然推翻,故作吃驚狀,再扮作一幅幼稚模樣去問父母,這是真的嗎?我到底是誰的孩子?
顧不上地上的一片灰塵,程帆撐着手坐下來,坐在了她的對面。她是這樣的克制而冷靜,可這一層堅硬的外殼,已經是強弩之末。這世上有很多無奈的事,比如此刻她的痛苦只能由她自己承受,無法幫她分擔的他,卻要被她的情緒牽制着。
“當能夠告訴你真相的人永遠不會開口時,你只能從蛛絲馬跡中去推斷,猜想也永遠得不到驗證。”林夏看着地上的紙張,“這些不相關的資料,不過是能佐證一種猜想。”
程帆隐約猜到了些什麽,但他不能說出口,也不想問她。她親口說出,不啻于親手将傷疤再次撕下。
林夏看着沉默的他,“為什麽不問我?”
沒有碰過滿是灰塵地面的那只手笨拙地将粘在她臉頰上的一縷發絲捋到了耳朵後邊,他慢慢開了口,“怕你不說心裏憋着,又怕你說出來更難受。”
她搖了頭,“我不會難受的。”
“如此矛盾的一種可能是,她生下我時,以為我是另一個人的孩子。當時的她,無法面對我。”林夏想再說什麽時,卻忽然感到一陣哽咽,“可是程帆,你知道嗎?我根本不在乎我是誰的孩子,我只在乎她是不是自願的。”
眼淚毫無征兆就流了下來,她明明說自己不會難受的。
真相并非要有切實的證據,有時僅是一些微妙而共通的情感。
比如,一個女人不愛一個男人,那她很有可能不愛跟這個男人生的孩子。
如果孫玉敏無法接受剛出生的孩子,那她壓根就不愛那個男人。這場交易裏,她是別人的籌碼,還是将自己當作了籌碼。
林夏不是天真到不知社會的殘酷,這種事并不鮮見。
當以錢權為唯一追求時,過程對一部分人來說并不重要。到了高處,再一步步洗白,擁有着巨額的財富,或是在一定範圍內不羁使用的權力。見不得光的過去,沒人會提。
對與她無關的旁人,她甚少做道德評判。
可當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媽媽身上時,她只關心,孫玉敏是否是自願的。她更覺得羞愧,自己什麽都沒有做,生來就得到了他人犧牲帶來的利益。
眼淚卻無法受控地止住,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的哭泣,她将臉埋在了膝蓋上,抱着自己無聲地哭泣。
她縮成了一團,身體顫抖着,離得極近才能聽到的細小嗚咽。壓抑了太久,連線斷裂的那一瞬,都是悄無聲息的。像是一把磨了很久的刀,鋒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地将他的皮膚割裂。并非痛到無法接受,但卻無法停下。
程帆對孫玉敏的過去不感興趣,更不在乎林夏是誰的女兒。看到她這樣,他惱怒到想把他們都揪出來,麻煩他們處理好自己的事,至少藏好了。別讓她一個對過去無法做任何改變的人在這承擔無解的痛苦。
他抱住了她,在她顫動的背上撫摸着,在她耳邊回應着她,“我知道,擡起頭看着我好不好?”
她沒有動,他也不催促。只是一直坐在地上,安撫着她,陪着她。
她忽然側過了頭,眼神一片茫然地問着他,“是我的存在給她帶來痛苦了嗎?是不是她看到我,就會想到很糟糕的過去。”
“不許這麽說。”程帆皺了眉,當即就呵斥了她。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兇了時,內心嘆了口氣,将終于擡起頭的她摟到懷中,揉着她的發絲,呓語着說對不起。
“你不該這麽說,你的存在,一定給她帶來很多......快樂。”
林夏不喜歡哭泣的自己,這樣很軟弱,她一向習慣了不哭的。媽媽教給她的很多東西是對的,女孩子不能哭,不要用眼淚去輕易獲得一些東西。痛苦也要打碎了往肚裏咽下,不能給別人看。
可趴在他堅實的肩頭時,眼淚就流淌在了他的襯衫上,她搖着頭,“不,不會的,哥哥不在了,是我沒有......”
說到這,她再也沒法說下去。
在找咨詢師時,其中一個,第一次見面就問了她一堆問題,要用來填評估資料。其中一個問題是,家族是否有遺傳精神病史,或因精神類疾病而自殺的。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常規的流程,但當場就惱怒了,認為被冒犯了隐私,拒絕回答後就結束了咨詢。
林玮文有抑郁症。
早年有過,但也沒有什麽治療,興許是藝術和戀人治愈了他,他又恢複了。
林夏不知道他又複發了。
他是個藝術家,他在趕作品閉關時厭惡被打擾,人都聯系不到,還經常成宿的熬。後來的他變得很瘦,精力還不太好,只以為是他壓力太大了。創作時的他總是脾氣很古怪,兩人聯系也不多。
後來的咨詢中,她跟咨詢師最多的一個話題就是林玮文。講他的年少不羁,不算主流的性取向,與思想觀念十分傳統的家庭的對抗;讨論自己也不喜歡壓抑的家庭氛圍,卻能去容忍與順從,而他卻成為了叛逆者;同為子女,她未曾支持過他,是不是一種背叛;還有那微妙的嫉妒心,他未将她當成對手,而她卻下意識要跟他争搶一切。
但她從未向咨詢師開口的一件事是,他去找過她。
衣服被淚水打濕,黏在了皮膚上,懷中的她卻是無聲,程帆覺得不對勁,放開了她,才發現她在咬着唇,極力抑制着哭出聲。
心中無名的怒火頓生,不知是對她,還是對自己。他用手指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松開,不許咬自己。”
“好痛。”
“咬自己就不痛了?”程帆扯了她的下唇看了眼,還知道分寸,沒有出血,他知道自己脾氣算不上好,剛剛一急,讓她松開時手上就沒了個輕重。但對哭着的她,他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轉移了話題,“客廳的畫,是他哥哥畫的你嗎?”
疼的都忘了哭,她點了頭。
“那我找人裱起來,放到你的公寓裏好嗎?”可那幅畫也太藝術了,放在家她時不時見着了也不太好,“或者放到小範的畫廊裏去,能讓更多人看到他的畫,好不好?”
見她又點了頭,也不知是同意哪一個,眼睛都快哭腫了。在沒有外人的屋子裏,兩人都毫無形象可言地坐在了地上,他忽然湊了過去,親了她的眼睛,“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感受到他的唇将她眼下的淚吮幹,林夏不習慣他為她這麽做,側過臉躲避着。可他卻追着她,捧住了她的臉,貼着額頭,吻着她的眼,“夏夏,我也會怕。”
她不解地望着他,“你怕什麽?”
程帆卻不想回答她的問題,餘光掃過了被她扔在一旁的紙張,“這是哪兒來的?”
“在抽屜裏發現的,應該是哥哥搜集的。”林夏看着他的沉思,自己先回答了,“這跟他的......離去無關,他不會是因為這種事要選擇走那條路的人。”
她苦笑,“抑郁症,卻沒有人拉他一把,包括我。”
他嚴肅地看着她,“不要責怪你自己。”
她想說你不懂,可此時此刻,她連說出口的勇氣都沒有。
他看出她有話說不出口,也沒有追問她。這個屋子封閉了太久,灰塵細菌都太多了些,久呆不好,“先回家吧。”
她點了頭,剛想站起身時,整個人卻忽然被他橫着抱起。她又不是行動不便,哪裏需要讓他這樣抱着下樓,“放我下來。”
程帆沒有答應她,手臂用力箍住了她,她再無法動彈。他抱着她,腳踩過了被扔在地上的紙張,往外走去。路過客廳時,他又看了眼那幅畫,那樣的她,也只會是她的過去。
林夏到家後,就獨自去了浴室,關上門時順手上了鎖。
明明不暈車,他開車更是平穩,她卻覺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抱着馬桶将午飯吐了個幹淨。
嘔吐過後,在洗手臺上漱了口,她看着鏡中自己的蒼白臉色。從小到大,很多人誇她漂亮時,總要添一句,長得真像你媽媽。
外貌于孫玉敏來說,到底是利刃,還是累贅。是有能力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還是對命運不滿時,以容貌為資本。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她無從得知,答案并非一個是與否,有太多的模糊地帶難以用言語說出。個中滋味,只有當事人才能細微體會。旁人說一句懂得,都顯得僭越。
一回家,就看她去了浴室,程帆将行李箱內的衣物扔進洗衣機後,自己也去洗了個澡。水沖撒在身上時,他突然想起了那個有點熟悉的名字。
聰慧如她,興許猜的沒有錯。
父親與那人曾為同僚過,他哥的大變動指日可待。遇見了,打個招呼,再客氣兩句實屬正常。父親讓他哥獨善其身,到底是一貫的指示,還是感受到了時局的動蕩。
但這個人,不會跟林夏有任何聯系。他也不會允許有這種聯系。
洗完澡後,他發現她還沒出來,剛想敲門時,她就打開了門,穿了睡裙走出來。
“你臉色差成這樣,先去休息。”
程帆将她趕去了卧室,去倒了杯蜂蜜水端進房間,放在了她那側的床頭櫃上。要離開時,卻被她揪住了衣角,“不要走。”
看了她難得黏人的樣子,人很矛盾,喜歡她這樣,但他此時卻希望她不需要這樣。他解釋了句,“我去拿吹風機。”
他很少幫她吹頭發,讓她的頭枕在了自己的大腿上,發絲穿過指縫,微熱的風慢慢吹着。指腹在她的頭皮上輕按着,“為什麽不繼續留長頭發?”
從認識他以來,她就一直是中長的頭發,也不知他怎麽知道她曾經留過長發,“覺得打理麻煩。”
“真懶。”
風口将最後的發梢吹幹後,她依舊躺在他的腿上,滿手是她柔順的頭發,他耐心地将頭發捋到了一側,“夏夏,我們不能改變過去。你的存在,對你媽媽來說很重要,對我來說,更重要。”
“有些事,你不想說,我也不會問。我說過,很多事要你自己去面對,但我會陪着你,看着你。”
見她閉了眼沉默着,程帆知道她心裏難受,将她抱回枕頭上,看了眼旁邊枕頭上的熊,他拿起了那只熊,放到了她的手裏。
林夏睜了眼,房間只開了盞床頭燈,昏暗到适合入眠。他正彎腰看着她,将熊放到她胳膊裏後,似乎又要離開。
她的心很軟,軟到了酸澀,“對不起。”
“什麽?”
“那只泰迪熊,是哥哥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