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如朕親臨

副院長站在原地,仿佛雨天熄滅的篝火,冒不出半點火花。耳邊數數催魂奪命——

“五十息了,先生。”

“七十息了,先生。”

先生後背濕透了汗水,難堪得腳趾悄悄抓鞋底。如果給他一個算盤,他能打出來——一百息以內肯定不行,可是,驗證答案根本不需要和考生在同一條件下核算。然而,林稚水三言兩語下,就把他推入如此尴尬的境界。

“九十息了,先生。”

副院長選擇掀桌耍賴。

“林稚水,你未免太過恃才傲物了。”

林稚水反唇相譏:“總比‘才’不配位來得好。先生,您連學生都比不過,怎麽教人呢?”

“你!”老學究吹胡子瞪眼,“狂生!”

——不,他只是在實行他受到傷害後,反擊的權利。

少年亮出小尖牙,氣死人不償命地:“謝謝。不過,比得過別人的嚣張才是狂生,比不過別人的嚣張,那就是犬吠。”

副院長怫然而去。

“幹得漂亮!”陸嘉吉蹦了過來,“兄弟,我還以為你要忍下來呢。”

林稚水微微側頭,眼中如同蘊了一汪清淺的水,“我才不舍得委屈自己。”

陸嘉吉憂心忡忡:“但是,他是老師,我們是學生,他天然就比我們高一層,別人恐怕只會覺得你頂撞老師,不堪教化。就像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一樣。”

林稚水揚眉:“老師,老師,那也得他教過我才行,我可沒上過他一堂課,從他那裏學到東西。”

反而是那家夥沒有師德,上來就莫名其妙沖他擺下馬威。

“也不是這麽論的……”陸嘉吉跳到桌面坐下,挨着林稚水小聲逼逼:“如果院長在,根本就輪不到那賊殺才嚣張。”

“說到這個……”陸嘉吉茫然,“院長他去做什麽了?再大的事情,一個月也該辦完了吧?”

院長在聽頂層那幾位扯皮——倒也不是他磨蹭,馬匹日行不過七十裏,他也到底不是年輕時候,有那個體質承受八百裏加急趕路,到皇城時,近兩千裏的路程,已用了三十一天。

人族目前的名士共有七位,除去國師和李家家主,剩餘五位,他們聽完寇院長的彙報後,全程在吵。

吵誰把這塊良材美玉收下當徒弟。

“他當然該作我徒弟!”法家名士提聲,“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他能寫出包公斷案的文章,就證明他心裏必然是更傾向于以法治國!”

陰陽家名士呸他:“那林小郎君還先寫了鳳凰呢,鳳凰代表什麽?五德!仁義禮智信!我陰陽家的‘五德終始說’,才合他心意!”

雜家名士懶洋洋窩在椅子裏,打了個呵欠:“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小孩兒‘貴生’之義,還需要争嗎。”

國師頗有興致地插話:“你們雜家‘貴生’之義取自道家,那他更應該在我跟前學習天衍之術才是。”

雜家名士擡起眼角,“沒事,我們雜家不論這個,你們全當他師父,我也沒意見。”

陰陽家名士翻了個白眼:“還正好合你們集百家之長的核心是吧?”

又有位名士緊接着說:“既然你們雜家不在乎這個,想來也不在乎當不當師父,不如退出為好。玉藻,童無南,應喜,你們覺得呢?”

被點名的小說家名士、陰陽家名士和法家名士認同地點頭。雜家名士也忍不住翻眼皮,“明博,你是打算在同僚身上施展你們縱橫家的遠交近攻嗎?”

縱橫家名士溫和地笑,沒有接話。

法家名士瞅他,忽地口誦:“不勁直,不能矯奸。”轉頭對院長一拜,“寇先生,容我直問,明博是不是私底下做了什麽?”

縱橫家名士笑容一僵。

被其餘名士齊齊盯着,寇院長感覺自己背上壓着一座山,他對縱橫家名士歉意地笑了笑,直言:“明大家早便将火鼠裘和《陰符》一書交與我,讓我帶給林稚水。”

火鼠裘,從火鼠身上剝下來的皮毛制成,披之可烈火中穿行。

《陰符》,全名《本經陰符七術》,縱橫家鼻祖,鬼谷子所作。

先以利誘交好,再使之了解縱橫家理念,徐徐圖之。

陰陽家名士長長“噢——”了一聲,怪聲怪氣:“原來這才是遠交近攻裏的‘遠交’。”

一聲不吭的小說家名士走近寇院長,從袖子裏拿出四五張戰文,“聽聞林生家有幼妹,此些戰文贈他,以保血親。”

這可提醒了其他名士。

法家名士直接把腰間的一面小鏡子取下來,“我今日沒帶其他東西,此為黃帝十五鏡之第八鏡,可讓邪物顯形,鎮壓妖物,照人肺腑,我如今不大能用到,送他了。”

陰陽家名士取出一律管和一張譜子,“鄒子吹律致氣,既寒,可使六月飛霜。”

雜家名士笑道:“天時和人和都有了,那我就送他一輛木牛流馬,無視地利,代步的好寶貝。”

李家家主:“那我也添一個,君子當有寶劍,我有巨闕一柄,劍技一卷,望人族後輩有安身立命之法。”

國師:“我送他一卦。”

寇院長大喜:“多謝國師。”

向天蔔卦,自然要沐浴更衣,灑掃焚香。

“蔔者問天,筮者問地,以玉為禮,以玉為祭。”

國師以玉蔔通神,溝通天道。

風起,懸挂的玉鈴叮叮當當響,紫氣覆蓋了半個天空,堂哉皇哉,莊嚴無俦。

院長對于術算并不精通,看不出來所以然,但是,他能聽到玉鈴的韻律變了,從叮鈴鈴變成嘩啦啦,如同潮水,一聲疊過一聲。

然後,某一瞬間,忽然寂靜。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照亮視野,也照亮了阖起雙眼的國師,結霜的睫毛。

寇院長鬼使神差覺得,自己的影子方才抖了一下。

國師緩緩睜開眼睛。

咔嚓——

玉鈴碎了一地玉屑。

“國師,這是怎麽了?”同樣在現場的皇帝驚疑,“以往也不這樣啊。”

以前國師蔔算的時候,都是閉着眼睛往那一站,風景畫似的,玉钤随着異像升起而叮當作響,等到異像慢慢消失,玉钤歸于沉寂,就算是蔔算完了,可這次……

“玉钤碎了,眼睫還結了霜,是什麽兆頭?!”

國師深深吐出一口氣,“錦繡前程。”

“什麽?”

國師閉了閉眼,“林稚水,天資聰敏,才華卓異,錦繡前程,傲視侪輩。”

皇帝:“這不是很好的蔔相嗎?怎麽突然碎玉?”

“這些都是我根據一閃而過的靈氣推斷的。實際上,他的命運,我根本無法窺探。結霜是天道給我的警示,倘若我強行探查,只有雙目失明一個下場。”

“但是!”國師的眸子不再是單調的黑,一點光芒将其籠罩,“他的存在,是人族幸事!”

“您是說……”

“去蕪存菁,蕩滌邪穢,固其源,培其根,他法正直,肅清一世。”

“好好好!”皇帝大喜,“寇宗!”

寇院長作揖:“臣在。”

“見此金牌,如朕親臨。”皇帝拿下腰牌,直接交到他手上,“有人的地方就有勾心鬥角,無法平複。尋常争執便罷,若有人相害鳳凰兒,不論是誰,朕皆允你執此牌,先斬後奏。”

“不論是誰?”

“不論是誰!哪怕是朕的兄弟,你也可替朕行刑罰之事!”

寇院長激動地身形顫抖,“謝陛下!”有了這枚金牌,他就能暗中護住林稚水,這人族鳳凰兒,不使他夭折了。

帶着皇帝和幾位學士贈予的物件,寇院長回去的路上真怕自己碰到山賊,東西都被搶了。

出城的時候,李家家主私底下攔了他,“寇宗。”

寇院長笑道:“老朋友,這是抓緊時間與我敘舊來了?”

李家家主苦笑:“我是來為我兒謀一條生路的。”

寇院長唬了一跳:“路行?他怎麽了?”

“你也知道,我是老來得子。”

寇院長點點頭,這個他知道。他這位老朋友子嗣方面實在困難,四十有五了才有幸得麒麟子,那孩子小時候他見過,白白胖胖,玉雪可愛,穿上紅肚兜,跟年畫上的仙童似的。

李家家主:“他是我們李家這一代唯一的子嗣……”

這話可是讓寇院長欲言又止了,“虹兒……”

李家家主掀了掀眼皮,仿佛沒聽到這句話,接着說:“家族裏終于查出先祖靈軀所在,正是金光縣,他自告奮勇來尋,我……”

寇院長嘆了一口氣,別人的家事,他也不好多嘴。

“你難道怕他和林稚水起沖突嗎?”寇院長說完,自己都覺得好笑,“老友,你的品性我還不信?你絕不是那種溺愛孩子,将其寵成無法無天的纨绔的。”

哪知,李家家主嘆息一聲:“只我一人,也無力回天啊。”

随後,寇院長就聽完了一個努力教孩子,卻被孩子爺爺奶奶,母親舅舅,兩位叔叔,乃至最上頭那一位拖後腿的中年男人血淚史。

“他倒也不是那種令人不恥的纨绔,他就是……就是……”李家家主糾結半晌,“他就是自小被捧大的,要星星不給月亮,養成唯我獨尊的性格。又因着周圍人都說他是李家這代唯一的傳人,必須完美無缺,不負青蓮劍仙威名,便又心心念念覺得自己倘若不夠完美,堕了先祖名聲,那就是千古罪人。”

從要求自己完美,到要求自己周圍人東西也要一樣完美,也不過是七八年的功夫。等李家家主注意到時,親兒子已經養成了那樣又軸又驕縱的脾氣。

寇院長:“……想些好的,其實他們也不一定會起沖突。”

李家家主眼睛都不多眨一下地:“我不信。”

寇院長:“……”

這話不是親爹,都說不出來。

他遲疑着,委婉地:“那要看看是什麽事了,只是普通争端,倒也用不着先斬後奏。”

作者有話要說:

不勁直,不能矯奸。

——《韓非子-孤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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