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逃兵
逃兵
千山小樓是賀蘭澤在遼東郡的一處私宅。
十多年前賀蘭氏一族卷土重來,以青州為基地,滅掉冀州袁氏後,整個大梁十三州,其中東道六州,除了幽州這處,其他五州都已在賀蘭氏手中。
不過是前些年為避風頭,遂一切皆由青州刺史打理。而自從兩年前京畿內雙王之亂,諸侯四起,賀蘭氏便慢慢從幕後走向了前頭。
只是賀蘭澤鮮少住在青州,多來都是住在遼東郡的這處宅邸中。這七年裏,其母賀蘭敏為他的婚姻大事,原不止一次讓他搬回青州,然都被他回絕了。直到去歲賀蘭澤松口,願同幽州刺史府聯姻,賀蘭敏遂不再催促他,由他成日居在這遼東郡。只偶爾譴人過來看看他。
這廂,便又有使者從青州奉命而來。
賀蘭澤原從夢中驚醒,一頭虛汗靠在床榻養神,忽聽得外頭腳步聲匆匆而來。
“你醒了,趕緊讓我瞧瞧。”來人一身青色竹紋直裾袍,黃笄文冠,手裏攏着一把折扇,摒退門口攔路的侍者,徑直在榻畔坐下,搭上賀蘭澤脈搏,又觀他面色。
“作甚?”賀蘭澤蹙眉道,“今日不過稍晚些……”
青年擡扇止住賀蘭澤話語,又分別撸起他左袖、退開衣襟依次觀他臂膀、肩頭,“昨晚那樣晚回來,瞧你步履穩固,我都不曾細看。這廂想起你昨個是單袍回來的,大冷的天,可別受寒了!”
來人薛靈樞,是神醫薛素的侄子。薛素早些年常伴賀蘭澤身畔,如今上了年紀,遂留在青州侍奉賀蘭敏,七年前開始便由薛靈樞代替他照料賀蘭澤身體。
“就為這點子事,勞你大清早風風火火跑來。”賀蘭澤理好衣衫,揉了揉眉心。
“再等一段時日,公孫姑娘尋來六齒秦艽花,屆時你這條手臂筋脈便可續上,恢複如初。你可千萬別給我受寒淋雨,讓邪氣侵體,否則有你苦頭吃的。”
“這話你從去歲尋到法子直囑咐到現在了,何時比你叔父還啰嗦!”賀蘭澤瞥過天色,已是天光大亮,指着案上衣衫道,“既來了,便你給孤更衣吧!”
“成!我來還能更快些。”
“你急什麽?”賀蘭澤好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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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從青州來了,這會估摸已經入內院了。”薛靈樞麻利地給人穿戴好,還不忘翻來披風給他捂着,“昨個你千挑萬選的那件狐皮大氅呢?”
“不出門,點炭爐就成。”賀蘭澤丢開披風,“今個晚起了些,夜裏驚夢罷了。你叔父不會責你照顧不周的。”
“确實多夢,脈象顯示出來了。”薛靈樞挑眉道,“自前日起,主上舌紅少苔,氣弱而陽不守陰,這兩處症狀愈發明顯。”
前日。
賀蘭澤嘴角忽勾了一下,整理交領的手在胸膛滞了一刻。
仿佛還能感受到,那日午後她撞在他懷裏的分量,他伸手握住她手背的觸感。
雖是濕冷的皮膚,但帶着活人的體溫。
只一瞬間,便結束了他這兩年的絕望。
*
薛素奉賀蘭敏之命而來,自是最為關切賀蘭澤的身子。
一個不願母親擔心,一個唯恐叔父責罰。
君臣二人自然心有默契。
書房內,又是一番望聞問切。
賀蘭澤身子無恙,薛靈樞調理有方。然薛素還是抓着賀蘭澤多夢氣弱這塊,訓了薛靈樞一頓。
“人吃五谷,總有不适。一貼藥的事,也值當叔父這般要緊。”偏閣內,薛靈樞挑稱抓藥。
“莫覺得當年搶回了主上半條命就是了不得的醫術。”薛素往書房看了眼,“醫理博大,你所識不過爾爾,所精也不過筋骨一科,想要觸類旁通,還需素日博覽群書。紅鹿山每兩年四月時節開山一回,吾薛氏無需繳納百金,便可持令而往。擇空上去同那處醫者多切磋切磋。”
薛靈樞打着哈哈應付。
“主上驚夢,你還要多注意,且觀他是為軍務憂心,還是因故人傷情……”薛素頓了頓,“總之,主上大婚在即,于公于私都不容有誤。”
薛靈樞将藥交給藥童,餘光瞥過自暗衛首領霍律入內後便合門的書房,只搖開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擋過自個一說謊就亂抖的睫毛,“主上自是公務煩心,如今烽火四起,賀蘭氏一族便難隐幕後。總不能是為了擔心公孫家的女郎尋藥艱險吧!”
聞這話,一向板正的薛素亦笑了笑,嘆道,“主上要是真有心擔憂旁的女郎,老夫人得長跪佛前還願,給天下菩薩都塑金身。”
薛靈樞搖扇的手頓下來,忍住了笑實在忍不住好奇的心,“叔父,當年在長安,你原見過那謝氏女,到底是何女子?”
薛素張了張口,望向窗外一樓院中的滿園梅花,“雪降花開,春日梅落,四季就開那麽一回。不妨擇些松柏常青的樹栽種,得空囑咐一聲培土丁換了吧。”
“叔父眼下不就得閑嗎!”薛靈樞搖開折扇,回得斬釘截鐵,“恕侄兒沒空。”
*
書房內,四個熏爐凝着炭火,蘇合香袅袅彌撒。
桌案上還放着一個紫金手爐,賀蘭澤左手搭在上頭摩挲,右手翻過霍律奉上的卷宗,晨起稍稍泛白的面龐恢複了血色,眉眼沉靜,閱着采集來的更多信息。
【西昌裏嚴府,延興十五年舉家搬至并州,留家奴朱氏守宅。延興十六年三月,朱氏子朱森被征兵并州 ,五月朱三殁,留未亡人朱文氏獨居府內。】
老妪獨處。
賀蘭澤翻過一頁。
【同年六月,朱文氏遠房侄女投奔而來,姓氏不詳,人喚阿雪,攜有一女。】
“攜有一女……她的孩子?”賀蘭澤沒擡頭,盯在字眼上,“多大的孩子?”
“看着很瘦小,估摸三四歲。”霍律硬着頭皮回話。
當年賀蘭澤入長安三年,周身暗裏的護衛部署都是他一手負責的,自也認識謝瓊琚。三四歲的孩子,怎麽算也算不到和離了七年的男人身上。
偏賀蘭澤還在問,“确定是她的?”
“同夫人……長得肖似其母。”暖氣烘烤的屋內,霍律覺得背脊發寒。
這處涉及一樁往事。
當初賀蘭澤受傷雖重但心志尚堅,只是年少情意難舍,回了青州還暗裏派心腹探子打探謝瓊琚的消息。然得到的第一條訊息,就是她二嫁中山王。如此愛恨難抑,血痰迷心昏迷了許久。數月後醒來便再未提起舊人。
直到延興十三年,也就是四年前,長安雙王奪嫡日漸嚴重,中山王式微,東道上自然有風聲。然風言風語中,有一則消息傳得格外盛。
便是中山王妃為邪祟,被幽禁別苑。
賀蘭澤聞此事,私下讓霍律前往調查。
本以為這事要取的真實情況,多有不易。畢竟是一門王府裏的事,卻不料很是順利。
霍律入長安數日後,遇見謝瓊瑛,如此從他身上入手。
謝家郎君自是悔恨又愧疚。
道是阿姊這年二月誕下一女,八月亡故,嬰孩不足周歲,天可憐見。她身在喪女之痛中,“邪祟”二字不過是王府後宅婦人争寵設計而為。
而如今看來,想必當年那個女嬰根本沒死,多來是謝氏女自己的計謀,金蟬脫殼罷了。
賀蘭澤沒出聲,翻頁時紙張撕破半頁。
【二月初六,朱森回遼東郡,晌午入嚴府。】
賀蘭澤又翻一頁,後面已無內容。
他推過卷宗,靠在榻上。
主子沒聲,霍律和副手更是大氣不敢喘。
“朱森品性如何?”半晌,賀蘭澤問。
“回主上,這卷宗是昨個午間整理成冊,故不曾記錄。屬下已經派人去打聽其人品性,估摸最遲明日晌午便有消息了。”
賀蘭澤默了片刻,撿回卷宗,重新翻看。
【同年六月,朱文氏遠房侄女投奔而來,姓氏不詳,名喚阿雪,攜有一女。】
魔怔般,一打開便是這一頁。
她在這,竟然已經這麽久了。
“你看清楚了?”賀蘭澤問。
霍律初聞不明所以,見他翻在那頁,方道,“确實是個三四歲大的小女郎。”
“屬下、再去細探一番。”到底,霍律不敢把話說死。
“你見過齊冶。”賀蘭澤面無表情道,“像嗎?”
霍律實在跟不上自家主子這日跳躍似的思維。
“中山王!孤問像不……”賀蘭澤“嘩”地合上卷宗,合眼道,“出去!”
日光偏轉,這日賀蘭澤沒出書房,由地上影子變短又變長。
直到晚膳時分,他似想到些什麽,只翻開卷宗重閱,再次傳來霍律,讓他盯死嚴府。
想了想道,“不要在外圍盯了,讓你的人直接進去,就說奉遼東郡太守令逮捕朱森。”
“那以何罪名呢?”霍律吃驚道,“主上,縱是莫須有的罪名,眼下是在遼東郡,明面上我們是無權過問郡守事務的。可要提前和他們打聲招呼,或是讓他們前往!”
“實打實的罪名!”賀蘭澤冷嗤,“朱森乃一介逃兵,論罪當斬。”
“逃兵?”霍律詫異道。
須臾間反應過來,朱森乃去歲三月入伍,如今卻已經回來。按大梁軍規,新兵入伍滿兩年方有探親假,可請示離營。
如此回來,可不是逃兵嗎!
“屬下即刻就去。”
賀蘭澤負手立在窗前,看西頭半隐的落日,吩咐備車。
一介逃兵,指望他有什麽品性。
前往王記首飾鋪的路上,賀蘭澤不由有些後悔……她的那張臉,昨夜不該掀去她面具的。
店鋪裏,接待賀蘭澤的是王掌櫃的表妹萬氏,道是其姐下午出去進貨,如今店中暫時由她管理。
“無妨,昨日接待在下的是一位叫阿雪的女郎,她介紹飾品甚好,眼下可在?”賀蘭澤耐着性子道。
“抱歉,阿雪也不在,今日她身子不爽,只上了半日工,午後便告假回去了。”
“郎君看看需要些什麽,妾也可以為您介紹!”
“哎,郎……”萬氏來不及說後頭的話,男人已經疾步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