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賀蘭澤這般說,便是這般做的。

曾經他們相濡以沫,耳鬓厮磨,恩愛纏綿裏已經不分彼此,肌膚相貼,精血交融。如今,不過是重頭來過。

他也已經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不是嗎?

之後數日便是如此。

謝瓊琚有些低燒,昏昏沉沉一直睡着,不曾完全清醒。

翌日,賀蘭澤走出洞外,勘茶周遭地形,辨清所在位置,然後給霍律一行人發信號。随身的信號笛已經丢失。他揀了昨日燒成的黑炭,向上游沿岸抛去。

他們知曉他從何處落下,找到他不是太大的問題,只是也不能太久。她一身的擦傷,又浸了水,若是感染傷及肺腑極易形成大症。

于是,在返回途中,他就着崖底山腳尋了一點清熱解毒的草藥,又捕了魚,獵到一頭鹿,還用荷葉汲了水。

回來洞中,謝瓊琚還沒有醒,卻是兩頰陀紅。

他伸手測她額溫,才碰她,她刺激般躲開了。

他緩了緩,還同先前一般,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覆上去,從額角慢慢撫上額頭,讓她一 點點适應,一點點感受,他沒有想要傷害她。

這裏沒有要傷害她的人。

額頭比先前稍燙。

賀蘭澤出去濾淨河水。他撕碎謝瓊琚的抱腹,因為是最輕薄,且是紗制的,相較其他布帛,能更好地滲水,篦出雜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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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抱腹握在手中,他還是怔了半晌。

手背青筋畢現。

因為言邊角撕裂的緣故,又是日光滿天,他看得比昨晚清楚。

這件抱腹,色澤尚且清雅,但領口深露,腰線處短小,上頭所繡花色乃“虞美人”,一朵一朵極其濃豔的小花,被鴉青底色襯的愈發妖豔惑人。加上軟紗的質地,即便是夫妻間歡愉,也不可能着這類衣裳。

她的小衣中衣,更是一貫不上花紋,都是純色一片。

連一件衣衫,她都是被迫着穿的。

賀蘭澤松開因攥拳發麻的手,如常将衣衫撕碎,抽平裏子。

用枝丫将一片荷葉如深鬥支起,紗布蓋在上面,然後将前頭荷葉上采集的水慢慢澆上去。趁着這個功夫,他又把清熱解毒的草藥碾碎。

他将草藥汁水用抱腹剩餘的邊角紗蘸着,塗抹在她臂膀和小腿上,尤其是額頭細深的傷口。他特意留了一節幹爽細長的紗布,待塗好藥汁,便将她額頭圍了一圈,小心包起。

因為單手的不便,和心中急切,他一時忘記了她害怕接觸,直接将人半抱起來,讓她伏在做自己肩頭,最後用牙齒咬過紗布的一頭,和右手拉着另一頭一起抽緊。

她長發散在肩背,幾縷掉落纏在他指尖,他五指握緊,用面頰貼她鬓發,感受她烏發的柔軟和同自己一樣頻率的心跳。

一刻情動換一刻驚起。

他下意識發現兩人竟如此輕近相貼,唯恐她應急暈倒,只匆忙退開身,竟見到她已經睜開了雙眼,人不知在何時醒的。

“長意……”他又驚又喜喚她,“你醒了?方才我……沒事是不是?”

謝瓊琚沒有反應,只合了合眼,恍惚地将目光落在一處。

賀蘭澤也不在意,扶她靠在岩壁坐下,試探道,“我幫你把衣衫穿好?”

“……我穿了?”他揭開長袍的手頓了片刻,見她也不避讓,便掀開,給她套中衣。中衣穿得稍慢,因為他一直留意着她神色反應。

待中衣穿好,她都沒有抗拒,賀蘭澤松下一口氣,将剩下的深衣,襦裙,羅襪快速穿戴齊整。

“好了,是不是暖些了?”他的嗓音裏帶了兩分久違的歡愉,小心別過她鬓發,見她嘴上都起了皮,又返身捧來濾過好的清水。

他伸出一條左臂,讓她枕入臂彎,微傾角度,用荷葉深鬥給她喂水。

半點也沒有喂入,水沿着她唇口滑入脖頸,濡濕衣襟,她一分動作也沒有,目光都是渙散的。

賀蘭澤看着尚在臂彎中的人,溫聲道,“長意,這裏的水來之不易……沒關系,我可以再汲,但是你已經一夜滴水未進,會撐不住的……”

賀蘭澤覺得自己說的全是廢話。

他将剩餘的水含在自己口中,捏起她下颚,撬開唇齒渡過去,灑了大半,但好歹咽下三分。

心中惶恐,然觀察了片刻,見謝瓊琚并無緊張之态,只無聲無息靠在一旁。

賀蘭澤心下稍定,甚至生出小小的希冀,她不在意自己的接觸,連渡水這般私密的距離,她也能接受。那麽後面的照顧,能方便許多。

他能将她抱在懷裏哄她不怕,可以抵她眉間于她微笑由彼此氣息纏繞,還可以更細心地給她上藥擦身……

只是很快,他的一點安心和希冀就被打破了。

這日夜裏,謝瓊琚又開始發燒。

他如白日般給她喂水,安撫她。卻遭她強烈的抗拒,她又顫又抖退到岩壁深處,垂着頭,重複着那句“別碰我”。

無論他如何安撫哄慰,都無濟于事。只如前一日一般,半點不能被觸碰,在最暗最深的角落裏,極盡全力将自己縮成最小的一團。

最好無人發現她。

如此數日裏尋常往複。

她在清醒時随他如何觸摸按揉,只似具無魂的軀殼,即便他不小心弄疼了也不會喊痛,火星濺落舔上她裙擺也不會躲閃。

而陷入昏迷的時刻裏,她會懼怕、會喃喃想要水喝,感覺觸碰應激般逃離……

賀蘭澤終于意識到,即便他重新握了她的手,近身給她治傷貼過肌理,口齒交纏渡她飲水生機,甚至也抱過她緊緊攬入懷中護着,但是其實她從未真正被治愈過。

那些只是她清醒時,一心念死後無所在意的表現罷了。她只想死,又如何會在意什麽觸碰不觸碰。

而她病痛中昏迷,撐不住求死的心志,如此方有了最直接原始的反應,害怕,饑渴,無助……

醒時無魂無生志,病痛中無死念卻又纏噩夢。

夏日半夜,已經有蟬鳴蛙叫,是生命自最盛的時節。

可是,他隔着半丈地看她,束手無策。

仿若當真已經隔了半截生死,陰陽兩端。

她高燒滾燙,又開始要水。

他深吸了口氣,同前頭一樣,用另一種方式喂她飲水。

将已經一片幹淨的荷葉卷成一個兩頭通的空心小卷,似一根青竹。然後含了口清水,沿着葉卷一端慢慢渡過去。

初時數滴都沿着她的唇瓣滑落,他卻也不急,只一點一點持續渡着。

水漸漸浸潤了嘴唇,留去大半,剩下極小的一點潤濕在她微阖的唇口間。病中起燒的人,神思散了,愈發燥熱的身體感受到微弱涼意,正如久旱逢甘霖。

她就這樣緩緩張了口,一滴滴用着從另一頭喂來的水。

這樣的情境裏,賀蘭澤又一次想起當年事。

那時年少,他還頂着袁九郎的名號。

為了做事逼真,有一副狼狽虛弱樣,是真的死裏逃生。于是,刀劍是真往身上戳。

初見時隆冬時節,他三個月前受的傷不曾徹底恢複,陪她一日堆雪人打雪仗,半夜便裂了傷口,舊傷發作,高燒不止。

她來照顧他,先是咿咿呀呀哭了半日。然後退開侍者給他喂藥。

一把勺子怎麽也控不好角度,大把灑在外頭。

于是也不知怎麽想的,小姑娘仰頭灌下一口就要渡過來,卻在最後的尺寸間紅脹着一張芙蓉面,停下動作。巴巴咽下苦澀的藥。

只邊跳足哈氣,邊不知從哪尋來一截竹管。

如此三寸青竹管,連接兩張口,濃苦的藥液裏泛出相濡以沫的甜蜜。

從青竹管到荷葉卷,從發乎情止乎禮到再不得相擁,十餘年滄海桑田過,賀蘭澤在她身邊沉默着坐下,伏在她素手邊睡去。

呼吸漸重,似是累極的人,睡得有些沉了,有淚水從他眼角落下慢慢蜿蜒,竟與另一處細小的水漬融成一片。

另一處,謝瓊琚竟慢慢睜開了眼。

她潮濕的目光落在那片曲卷的荷葉上,想起年少那節青竹管。

後來,他和她說,“那也是裝的。就想你常來,讓我多套一點謝氏族人的品性,家族事宜。可是你……怎麽想出這樣的法子?想醒的,但是五姑娘,你真的太可愛了。身份重要啊,想繼續騙的,可是騙你……!”他輕輕嘆氣。

“所以我坦白了,你生氣歸生氣,別丢下我。”

“算了,反正傷是真的,你也吃足苦頭了!”她戳他胸膛,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問他,“都是裝的,那你傷得這般逼真作甚!不疼嗎?”

“疼。”他的眼睛也是亮的,笑容溫和,開口更是自然而應該,“但是,我生來就該受的。”

謝瓊琚輕輕摸了摸那片荷葉,後半夜,她沒有入睡,一直看他到天明。

他醒來的一刻,她閉上了眼。

一如往常,賀蘭澤小心翼翼試過她額溫,又給她喂了些水,然後出去做地标,留信號,汲水,喂鹿。

鹿養在河邊,他先給鹿喂了點水,然後掬了一捧給自己洗臉,洗到一半,不由蹙眉嗅了嗅,回頭見他住的山洞濃煙滾滾,不由大驚,只沖了回去。

原就不是太遠的路程,片刻間,他便沖入其中将人抱了出來,只是火勢不小,待熄滅,數日裏用的東西都已經毀得差不多。

“火是我放的的。”被抱出洞外人,待賀蘭澤滅完火出來,已經走向湍急的河邊,一只腳沒入水中。

“是我不對,我不該留你一個人。”他将她從水中強硬地拖出來。

“我說,是我放的火。我故意踢翻的火把。”謝瓊琚掙紮不動,用言語刺激他。

“我的錯,長意,我的錯!”賀蘭澤死死抱着她,在她肩頭失聲,“如果我沒有留你一個在洞裏,如果沒把你一人送去上黨郡,如果當年後來我沒有那樣耿耿于懷能夠早點釋懷,沒有扔你一人在長安,如果、如果我從來也沒入長安,沒騙過你得了這場姻緣,是不是你就不會落到今天這般地步……我的錯……”

“不要這樣。”謝瓊琚平靜地推開他,在河岸邊坐下。

站着,她有一種四面受敵的感覺,坐下抱了膝仿若能看見她的人就少了,她感覺安全了一點。

風吹散她的長發,劃過她面頰。

她拂開理了理,輕聲道,“殿下,你累嗎?”

賀蘭澤俯下身子,沖她搖頭,“你別喚殿下。”

她便笑了笑,“蘊棠,你累嗎?”

“不累。”他像得了糖果的孩子,一下笑出聲,“不累,我能好好照顧你,還有皚皚,我都知道了……”

他欲握上她掌心,卻又下意識縮了回來,低眉道,“我們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團聚,長意,你給我一個機會!”

謝瓊琚伸出手,摸了摸他右手指骨。

那裏用紗布包着,四指指骨的皮都破了,血跡斑斑。她不知道他是怎麽受傷的,但是她記得有一日晨起,看見他在外頭給自己包紮。

看得并不是很真切,他避在洞口邊,是日光投下的影子,和他露出的一點身形,讓她有了大致的畫面。

他用腳踩着紗布一腳,右手繞過幾圈,然後另一頭用牙齒咬住,再抽過足下另一端,如此系牢抽緊。

“可是我累。”謝瓊琚直白道,“你說的那些如果,都不是你的錯,我也從未怪過恨過你。但是你再做你今日之種種,我會恨你的。我從未争奪過什麽,亦不曾任性蠻橫過什麽,唯獨這回所要,是我唯一的争取,和任性。你若還要被剝奪,我會恨你的。”

“你要什麽?要死?”賀蘭澤覺得自己渾身都在抖,她居然平靜和他論“求死”,他盯着她一字一句艱難道,“你為求死,還能動心費神,先放火支開我,借我腳程來到河邊,謀算我滅火的時間,以此投河……你還有如此心力,還能算計我,你為什麽不想着好好活下去?”

“因為算計你只需一瞬,活下去需要渡過無數日月,面對無數的人……”謝瓊琚頓了頓,“蘊棠,我們都別這樣累,好不好?你回去吧,東線七州眼下都是你的了。謝瓊瑛他再也無法和高句麗聯盟……”

說話的是謝瓊琚,神色陡變的是賀蘭澤。

他無法想象,她竟然如此平靜提起謝瓊瑛。

“短時間內,他難以找到盟友。”謝瓊琚将那日宴會的事全部告訴了賀蘭澤,最後只笑道,“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他不是謝家人,背信棄義,無人會理他。即便有人覺得那是我瘋癫之語,認可他謝家身份,那麽他便是同胞姐不、倫,多行茍且,一樣無所作為。”

“你好好的,我們都別這樣累。他日你殺了他便算為我報仇,我會開心的。”她側首看尚且愣神的人,擡手擦去他面龐灰污,“……還有皚皚,你認她,你們有彼此,我就更放心了。”

她傾身上前,竟伸開一條臂膀攬住他,附他耳畔低語,“郎君,你讓我走吧。”

原來除了他知道的那些傷害,還有他不知道的更深的疼痛烙在她身上。

她在求死的最後一刻,用這樣昭昭之語怔住他思維,然後用又輕又柔的一句“郎君”惑他心神,最後在溫柔至極的懷抱裏,在他失去思考的境地裏,用他年少教她的招數,做了他們七年後重逢時一樣的舉動。

一道金色寒芒在兩人間亮起。

素手奪刀,腕間轉刃。

她奪了他的袖中刀,刺向自己胸膛。

血光四濺,迸射在彼此的面龐上,跌進四目裏。

她原就無有血色的面龐愈發蒼白,唇口張合,再說不出一句話,只有大顆大顆淚珠在眼眶瞬間氤氲,接連滑落。

“你既然覺得我還能被你奪魂懾魄,因你不得思考,那麽你是知我愛你的;而你,還能在見我受傷血流的一刻,惶恐落淚,淚流不止,那麽你也還是在意我的。”

賀蘭澤徒手擋住了她的刀鋒,由着峰刃劃破他手掌,鮮血淋漓。

他用血手拭她清淚,“既然這世上,還有人愛你,你還有愛的人,你就沒有死的資格。”

“我不随你赴死,是因為想拉你與我共生。”

他将人拽起,一步步返回山洞,逼着她給自己包紮,催促她同自己一道整理。

謝瓊琚久病傷患的人,哪有什麽力氣,未幾便眼前發黑軟軟跌了下去。他一手摟住她,扶她去休息。

睜眼的時候,已經是翌日暮色降臨時,賀蘭澤端來的荷葉鬥上盛了一盞血,正欲喂給她,道是昨日一遭,累她心力耗得更多,且補一補。

他說,“霍律尋到我們了,車馬已經備好,且再歇一日,養一點精神,你經得起颠簸再走。”

謝瓊琚沒在意他說的,只眉宇颦蹙看着那荷葉鬥裏額血,最後目光落在他掌間。

“想什麽呢?用我的血為你,我嫌你愧疚太少。”他喂過去,“是鹿血,已經稀釋了,不會虛不受補,剛剛好。”

謝瓊琚垂下眼睑,慢慢飲下。

“你跟我回家去,好不好?”一盞血盡,他伸手撫她唇瓣,指尖染上鮮紅欲滴的血,“就當為了我,你再縱我一回,寵我一回,成嗎?”

謝瓊琚同他指尖相碰,染了一點血跡,塗在他灰白的唇口上,“你實在太……”她輕嘆無語,只緩緩靜了聲息。

“算我強求。”他撫平她眉間褶皺。

三日後,車馬等候,理衣更裝,謝瓊琚随賀蘭澤回了千山小樓。

一路行的很慢,九日後才抵達遼東郡。

這一日,城郊口來接他們的,除了皚皚一行人,還有久居青州城的賀蘭夫人。

來啦,有點晚,但是肥的。

晚上就不更了,我調整下作息。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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