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父母
一場泡面風波為“家養白菜喵”吸引了不少人氣,短短時間,白川的粉絲數量翻了兩番,還有微博工作人員主動找上門來要為賬號做個人認證——簡稱加V。
加V,白川不抗拒,問題是加什麽名頭。
對方提議“美食視頻自媒體”,白川連忙推辭,他剛用“橋歸橋路歸路”的理由說退了天山如意寶的妹妹,可不能立刻認證一個“美食博主”打自己的臉。
那……加什麽認證信息呢?
空想無益,白川打算先去看看其他同行的身份說明。
好家夥,不看不要緊,這一看才知道,在微博上運營白菜號竟然都是各領域的大能。
預想中的“薅羊毛小能手”“優惠券達人”“撿漏專家”等等稱號似乎因為上不得臺面,一個都沒見到。那些擁有百萬粉絲的白菜號大V,他們的認證信息個頂個的正經,也個頂個的有槽點。
比如“動漫博主”“美妝博主”“知名寵物博主”,還有“某某網站站長”“某某論壇版主”,以及“某某文學城簽約寫手”……
找了半天,白川好不容易發現一個含義貼切的認證說明。
他詢問工作人員:“ ‘互聯網資訊博主’,這個可以嗎?”
“可以可以。”
對方點頭應允,叮囑白川按照要求提交資料。
趁着雙方達成了良好合作關系,白川趕緊提了一個問題:“請問,加V之後就不會再對我限流了吧?現在限流太嚴重了,發布的內容很多人都看不到。”
可惜即使達成了良好合作關系,對方也沒給出令人滿意的回答:“抱歉,關于展示算法方面的問題,請您咨詢相關客服,我這邊也不是很清楚呢。”
“……好吧。”
所謂限流,簡單說就是限制曝光量。
微博會通過一套複雜的算法來生成每個用戶浏覽頁面時所看到的信息流,博主發布的內容是否會在這個信息流中給粉絲展示出來,受到許多因素的影響。在這種機制下,“家養白菜喵”每次發布的內容,只在部分粉絲的信息流裏能第一時間出現,這就勢必會影響營銷和推廣的效果。
白川也曾考慮過在微博之外開辟新的推廣渠道,比如Q|Q群和微信群。
其實,通過即時通訊軟件建立群組做推廣,是很多“白菜號”同行的第一選擇,市面上也早已有成熟的軟件,可以在群內批量發布優惠信息,并且統計推廣數據。
但白川一直沒有将建群的事付諸行動。
原因之一是他覺得那種全員禁言、滿屏只有優惠鏈接的群組太沒有人情味。少了跟網友的交流和互動,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真的給別人帶來方便和快樂,即使賺到錢,白川也很難從中獲得成就感。而如果不是為了這份寶貴的成就感,他也不會重新撿起“白菜號”這樁事業。
原因之二,是白川現在确實沒有足夠的精力再去經營微博以外的推廣渠道,一個“家養白菜喵”的微博賬號,已經占用了他空餘時間的十之八九。
白川的空餘時間很少。因為對一個殘疾人來說,生活中有太多不便。
洗澡、如廁、穿衣、打掃衛生等等日常活動,白川全都要比普通人花更多時間,許多以前的舉手之勞,現在做起來也不得不費一番周折。
而且,他還要去複健中心。
每天上午,白川仍然雷打不動去複健,在康複治療師的幫助和指導下,完成儀器治療以及複健練習。
日複一日地重複枯燥而困難的動作,讓他的手心磨出了一層薄繭。但即使已經付出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努力,現在白川完成每日的訓練量還是十分困難,往往一輪動作做下來就汗流浃背,身體控制不住地打顫,需要休息平複好久才能繼續練習。
雖然辛苦,好在疲憊與汗水并不是泥牛入海。在這樣的堅持之下,白川終于感覺到了一點點微小的進步。
最近,他的大腿處有了一些微弱的痛感和知覺,雖然只是似有似無的感覺,甚至儀器也沒有監測到變化,但白川還是為此欣喜不已,仿佛看到了康複的曙光。
只要病情往好的方向發展,他就覺得一切努力都值得。
他渴望着,渴望着早日變回曾經的白川。
他太渴望了。
……
……
這天早晨,白川照例去複健中心,沒想到剛一出門,他碰到了自己的鄰居,陸東山。
陸東山脖子上挂着一臺相機,身後背着一個大包,正在弓着背認認真真鎖門。
他下身穿了一條狂野的迷彩褲,配了一雙飒爽的短靴,腦袋上卻纏了一條騷包的花頭巾,風格很是頑皮。
最有趣的是他的上衣,他穿了一件綴着許多大小口袋的夾克衫,像個片場裏統攬全局的大導演,又像是舊時候走街串巷賣雜貨的小商販。
白川對陸東山笑笑:“早。這是要出去旅行?”
“不是,”陸東山也對白川笑笑,“我去工作。”
“工作?”白川有些驚訝,“您是……”
陸東山端起胸前的相機:“我是個拍照片的。今天要去給一家餐館拍菜單圖片。”
“哦,”白川恍然大悟,“原來您是攝影師……真不好意思,我一直以為你是籃球運動員。”
“哈哈哈,”陸東山默默後腦勺,花頭巾在那裏打成一個漂亮的結,“我經常被別人問是不是打籃球的,習慣了。其實我一點也不會打籃球,頂多靠着個子高,上場吓唬吓唬人。”
白川不禁露出微笑,他把輪椅轉個彎,按下電梯按鈕。
這時陸東山忽然叫他。
“白川。”
“嗯?”
白川回頭,沒想到一個黑洞洞的鏡頭正對着自己。
陸東山半跪在樓道裏,從相機後面露出半個腦袋。
“給你拍張照片,笑一個。”
驀地,白川愣住,表情僵硬。
已經太久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了,自從坐上輪椅,他好像再也沒有拍過照片。
“笑一個”,現在的他,怎麽可能笑得出來。
電梯叮的一聲響,轎廂門向兩側打開,裏面沒人。白川慌慌張張地低下頭去,想趕緊操縱輪椅把自己滑進電梯。
然而陸東山又叫住了他。
“白川。”他的聲音安定而輕柔。
白川下意識地回頭,這一次,來不及他惶惑,清脆的快門聲響起,陸東山已經把他的表情留在了數碼存儲卡中。
想必,那是一張驚慌失措的臉。白川心中泛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電梯一路下行,再沒上來其他鄰居。
兩個人誰都不說話,沉默的空氣讓人尴尬。
快到一樓的時候,陸東山終于猶豫着開口。
“抱歉,”他說,“沒有征得你同意,擅自拍了照片。抱歉,我現在就删掉。”
說着,他端起相機。
“不必了。”白川的聲音有點小,他清清嗓子,又說了一次,“不必了,我無所謂,一張照片而已。我就是……吓了一跳,大概因為以前沒跟攝影師做過鄰居吧。”
一句不算好笑的小玩笑,陸東山松了一口氣:“真的不好意思,我就是看到剛才的光線特別漂亮,一時沒忍住。”
他替白川攔住電梯門,緊跟在白川的輪椅後面走出樓道。
“剛才陽光打在你的側臉上……诶,你知道倫勃朗光嗎?”
白川溫和地答話:“不知道,我只知道倫勃朗,是個畫家。”
“嗯,是個畫家,《夜巡》很有名。”陸東山低頭,看着白川睫毛上閃爍的光點,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繞到白川身前,停住腳步:“白川,我去那邊坐車。今天真的不好意思,你……路上注意安全。”
“嗯,你也是。工作加油,再見。”
白川擡起頭,想對陸東山禮貌地笑笑,讓他不要在意剛才的小插曲。
然而他的目光卻被眼前的景象吸引——清晨的陽光打在陸東山的側臉上,高高的鼻梁投下陰影,與眉骨和眼窩一起,在背光的那邊臉頰上形成了一個倒三角形的光斑。
光線仿佛有魔力,一道信手拈來的投影,竟讓這張面孔呈現出雕塑一般肅穆英朗的氣質。
然而陸東山忽然吸了吸鼻子,霎時打破了此刻的神聖藝術氣氛,他像個想道歉卻又不知該怎麽說的大孩子,帶着幾分糾結的善意看着白川。
白川心中忽然輕松不少,他欣賞着面前年輕而英俊的容顏,悄悄用手指在手心描繪那一道光影的走向,想,等會兒可以用手機查查,什麽是倫勃朗光。
“這個給你。”陸東山忽然從口袋裏掏出一支棒棒糖,“累的時候吃掉,可以補充能量。”
白川愣住了。雖然陸東山就在他面前,但他完全沒看清這個年輕人是從哪個口袋掏出棒棒糖的。
陸東山就仿佛是揣着百寶箱的魔術師,總能出其不意,給人驚喜。
“謝謝。”白川伸手接過。
棒棒糖裹着晶瑩的糖紙,閃爍着富有童真的七色光。白川不禁捏着細細的塑料棒慢慢轉動,觀察晨光下糖紙折射出的曼妙光影。
陸東山小聲說了一句“我走了”,然後跨着長腿,幾步就走到了路對面。
白川收好棒棒糖,正要掉轉方向往複健中心去,卻見陸東山又轉回身來。
他朝白川的方向揮揮手,亮色的花頭巾露出一個俏皮的小角,在風中悠然搖擺。
看口型,那個人是在說:“再見。”
白川笑了,于是也朝路對面揮揮手,然後操縱電動輪椅,朝着複健中心的方向駛去。
這真是一個充滿意外的早晨,一個點綴着迷人光線的早晨。
還是一個收到了棒棒糖的早晨。
白川迎着朝陽許願,希望接下來的一整天都是甜的。
……
不過,許願不能當真,複健仍舊辛苦。
練習中間休息的時候,白川擦擦汗,掏出那支圓鼓鼓的棒棒糖,捏在手裏擺弄了好一會兒,最後終于還是沒舍得吃,又收進了衣兜。
只是看一看,似乎就已經能補充能量了。
萬能的手機已經告訴了他什麽是倫勃朗光,同時,備忘錄也提醒他,今天是跟媽媽視頻通話的日子,他要早點回家,不能耽誤這位女強人的時間表。
白川的媽媽是一家企業的高管,目前常駐非洲,負責一個基礎設施建設項目。
一般來說,這種駐外工作很少派女性管理者挑大梁,當地不光自然環境跟國內迥異,而且社會動蕩、兵荒馬亂,時不時就會出現暴力襲擊事件。即使公司配備了不少保衛人員和武器裝備,當地大使館也很靠得住,但仍很難确保工作人員的人身安全萬無一失。
很明顯,白川的媽媽不屬于一般情況。她是“二班”的。
哪怕白川受傷住院做手術的那段時間,這位女強人也只抽空回國一個多月——原本假期是兩個月,可白川看自己的媽媽實在放不下工作,就早早催她回去了。
在外人看來,這位母親必定是對自己的兒子疏于照顧的。
但白川不這麽覺得。
或許媽媽沒能用更多的時間陪伴他成長,但她用自己的行動影響和塑造了白川的品格。
她已經盡到了一個母親的職責。
白川從小就崇敬自己的媽媽,而他長大之後,也成為了媽媽那樣的人。
自信、強大、堅毅、無所畏懼,他感激媽媽教會他這些寶貴的品質,否則,他可能無法在現在這種令人絕望的人生境遇中支撐下去。
“白川,下午好!”淡妝的中年女性出現在屏幕中,她梳着利落的短發,語調铿锵有力。
“那個……”白川看看時間,“現在勉強還算是中午吧,早上好,媽。”
“看你精神不錯,是不是有好消息要告訴我。”
白川苦笑:“沒有,前兩天會診還是沒找出确切病因。從我自身的感覺來看,也只能說有一點點模糊的好轉跡象。”
“有跡象也是好消息,別灰心。”
“嗯。”
媽媽露出慈祥笑容,白川有些不好意思,錯開了眼神。
“你還沒吃早餐吧,要不先去吃飯?”他說。
“不着急,跟兒子視頻聊天更重要。”媽媽說,“最近碰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嗎,講講。”
“我這每天兩點一線的,能有什麽有趣的……哦,對門住進了新鄰居,是個攝影師,個子特別高。”白川擡起胳膊比了比,手掌直接伸出攝像頭範圍外,“反正就是特別高,看着有2米了。”
媽媽笑了:“你現在看誰都高。”
白川也笑:“是,我看誰都高,但這個人真的特別高。等你回來見到他,保準吓一跳,別說我沒提醒你。”
“好,等我下次回國驗證一下是不是你在虛張聲勢。”說到這兒,媽媽話鋒一轉,“攝影師……看來你最近認識了不少攝影師啊。”
“哈?”白川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想了想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哦,您還用微博呢,以為你早就不用了。”
“你現在連朋友圈都不發了,所以我只能轉移陣地關注你的動态呗。”
“關注到什麽了?”
“一堆廣告,還有……每天被你饞得流口水,我要回國吃中餐!”
白川樂不可支:“好,等你回來,想吃什麽我都給你做。”
媽媽按捺不住似的,捉起早餐面包片咬了一口,以實際行動表達了對中式美食的向往。
喝水咽下那些幹澀的面包渣之後,她問:“你爸呢,最近聯系你了嗎?”
白川搖頭:“沒,估計還在忙。怎麽,難道聯系你了?”
屏幕裏的女人只在這時露出可愛的一面,她表情無辜地點點頭:“嗯哼,每天都給我發消息。”
白川無語望天,沉默了一會兒,說:“行吧,不聯系我也挺好。我也不想聽他講南極洲的苔藓和地衣,上次通電話,他給我講了十分鐘墊狀草的分蘖,我半個字都沒聽懂。”
“……他已經從南極回來了。”
“回研究所了?”
“沒,去了格爾木。”
白川很無奈:“……好吧,希望下次通電話,他不要給我講胡楊林的故事。”
媽媽在遙遠的非洲教育兒子:“你要支持祖國的科學事業,支持偉大的科學工作者。”
“我支持啊,從出生到現在,我有哪一天不支持的,我是科學工作者身後默默無聞的無名英雄好不好。”白川不服,“當然了,您也是。”
媽媽笑道:“沒錯,我也是。嗯,我看時間差不多了。今天就先到這兒?下次再聊。”
“行,您去忙,別擔心我,我都挺好的。”
“我不擔心,我兒子最厲害了,你永遠是爸爸媽媽的驕傲。”媽媽頓了頓,“……其實還有件事想告訴你。昨天我在朋友圈看到老同學發的照片,說有一道菜特別好吃,叫‘老母雞湯滾荷葉蛋餃’,你要不要去學一下?”
白川一個沒忍住,噗嗤笑出來:“好啊,我去學。這是上海菜,不是什麽新潮做法,不過你不知道也正常,畢竟你連蒸鍋和湯鍋都分不清楚。”
“好啦好啦,媽媽去工作了。再見。”正說着,遠庖廚的女強人已經切斷了視頻。
白川笑着關掉聊天窗口。
嘛,雞湯蛋餃而已,簡單,等媽媽回來,一定讓她一次吃個夠。
可能是因為心情愉快,午後的時光顯得特別慵懶惬意。
今天白川在“家養白菜喵”賬號上發布的優惠商品是形形色色的貓主子玩具,白川一邊編輯微博,一邊靠買家秀雲吸貓,覺得自己快活似神仙。
傍晚,暮色染紅了整個房間。白川繞到廚房,正要給自己做一點可口的晚餐,門鈴忽然響了。
打開門,陸東山托着兩個餐盒站在門口。
“還沒吃飯吧,我從餐廳帶了兩個菜回來,要不要嘗嘗?是那家店的特色菜,據說很好吃的。”
白川看着他,看到晚霞漂浮在那雙清澈的眼睛裏,好幾秒說不出話。
陸東山以為白川不樂意,又蹲下身,投來殷切的目光。
“我特意帶回來的,你看,還熱着呢。”他指着餐盒給白川看,“這個是蟹黃豆腐,另外一個你肯定沒吃過,叫雞湯燴蛋餃。”
半透明的餐盒在白川眼前輕輕晃動,那裏面,黃澄澄的蛋餃排成一圈,仿佛荷葉被晚霞染成金色。
白川笑了,說:“原來是一家上海菜館子。”
陸東山驚訝:“诶?你怎麽知道。”
白川沒回答他,輪椅往後退了半米,熱情地說:“請進!一起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