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日
關掉電腦之後,陸東山覺得自己可能說錯了話。
你怎麽知道人家小白還沒結婚?又或者,萬一人家的戀愛婚姻發生了變故呢,你這樣說,不是戳人家心窩子嗎?
這些日子以來,陸東山已經了解到 “家養白菜喵”這個賬號的歷史。這可是在微博誕生初期就注冊的資深賬號,五年前小白淡出網絡的時候,他就已經是一呼百應的著名網紅。
老牌網紅,消失五年,現在又回來,怎麽想這其中都必定有些故事,不會那麽簡單,
但以自己和小白現在的關系,陸東山又不好直接去問。他想,等兩個人再熟悉一些,他或許就能知道其中的緣由了吧。
……
……
陸東山出門了。
一連幾天,白川找陸東山去樓下喂貓,卻都沒找到人。
鄰居家大門緊閉,白川彬彬有禮的敲門聲在空曠的樓道裏顯得異常響亮,他等啊等,最終只能悻悻然調轉方向。
早知道,應該留個聯系方式的。白川想。
沒了陸東山在,白川的喂貓活動似乎少了些許樂趣。
貓咪們毫不客氣地分食他帶來的貓糧,但卻一點都不跟他親近。白川行動不便,只好安靜地坐在一邊,看這些小家夥們大快朵頤,互相打鬧,然後無情地四散離開。
其實以前也是這樣,只不過上次見過貓咪們圍在陸東山身邊親熱地咬他褲腳的樣子之後,對比現在自己仿佛被打入冷宮的樣子,白川的心态難免有點失衡。
唉。
他收好貓糧袋子,往老槐樹下看看。
小黃沒有來……她還好嗎?
一陣風吹過,槐樹的葉子刷刷作響,白川仰頭望天,看到雲層漸厚,密密層層地遮蔽了陽光。
天色暗下來,要下雨了。
……
這場雨淅淅瀝瀝下了兩天,空氣變得濕潤而陰冷。白川往腿上蓋了兩層毯子,還是覺得不太舒服。他用力揉搓着腿上那些萎縮的、沒力氣的肌肉,想在這樣孤單凄冷的雨天裏多獲取一些溫暖。
就算是來自他自己的溫暖也好。
電動輪椅駛過積水的小路,來到複健中心。
雨天,這裏的人不多,相熟的醫生為白川做着例行的理療。醫療儀器發出微弱的嗡鳴,白川雙眼無神,看着治療室裏蒼白的天花板,心神不寧。
一場冷雨之後,前些日子出現的那些微弱感覺竟全部消失了!現在他的雙腿又跟從前一樣,沒有一點知覺。
難道說,真的像醫生告訴他的那樣,他自以為的康複希望全無根據,不過是心理作用下的自欺欺人?
他那些興奮與喜悅,也不過都是一場水月鏡花的空歡喜嗎?
“感覺怎麽樣?”康複治療師問他。
白川的聲音有點啞,他說:“沒感覺。跟以前一樣。”
“最近天氣變化,要注意保暖。”
“……嗯,謝謝您。”
離開複健中心,白川在路口躊躇,不想回家。他握着手機看周邊地圖,想找個合适的地方寬解心情。
手機屏幕右上角,白川特意留了一條消息提示,遠在異國的媽媽問他想要什麽生日禮物,他還沒想好怎麽回複。
生日就要到了。其實白川什麽禮物都不想要,他只想要一雙健康的腿。
看了半天地圖,白川還是沒找到一個自己能去的地方。
輪椅電量有限,走得遠了,他就不能順利回來。
電動輪椅沒電之後移動起來比普通輪椅更加費力,白川曾有一次沒計算好,輪椅半路沒電,他不得不用雙臂的力氣把自己挪回家,結果累得筋疲力盡,儀态全無。那一天他還在電梯上碰到了陸東山,面對鄰居關心的眼神,他自卑又尴尬,低着頭不敢搭話,逃也似的進了家門。
為了避免類似的尴尬再次上演,最終,白川只是來到了小區樓下的便利店,在店員好奇目光的注視下買了一打罐裝啤酒。
他向來自律,從不借酒澆愁,但在今天,或許酒精能讓他暫時忘卻一些煩憂,了無牽挂地睡個好覺。
白川回到小區,搭電梯上樓,還沒打開房門,鄰居家的門開了。多日不見的陸東山走出來,手裏拎着一個……蛋糕?
“白川,你終于回來了。”陸東山想把蛋糕遞給白川,卻詫異地發現白川懷裏抱着一打啤酒,“呃……這是蛋糕房的人送來的,你家沒人,正好我回來,就替你收了。好像是生日蛋糕,你今天過生日?”怪不得,還買了酒。
“不是今天,還要等幾天。”白川說,“謝謝,能幫我把蛋糕放到家裏來嗎?”
“哦好的。”
陸東山無意打聽鄰居的私事,只是覺得奇怪:“你不是今天的生日,為什麽今天給你送蛋糕,別人訂的?記錯了日子?”
白川沒回答,他拆開裝着生日蛋糕的紙盒,一個碩大的奶油水果蛋糕出現在眼前。
蛋糕正中塗了“生日快樂!”四個大字,十分顯眼,而在這幾個字旁邊,畫了一顆樹。
白川掏出手機看了看日歷,平靜地說:“大概是我爸訂的,今天是我陰歷生日,我不過陰歷,我過陽歷,他可能不清楚。”
他擡頭看看陸東山,苦笑了一下:“我記得跟你說過,我爸媽都在國外,忙。”
陸東山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安慰白川,白川現在明顯情緒低落,他抱着一打啤酒回家,保不準是要一醉方休。
“這麽大的一個蛋糕,要我幫你一起吃嗎?”陸東山俯身幫白川把啤酒搬起來,“我還可以陪你喝酒,陪你聊天。”
白川沒有回答。
“那我就當你答應了,我那裏有下酒菜,稍等,我拿一些過來。”
只一小會兒,陸東山拿來了許多東西,花生米、泡菜、小魚幹,還有便于分裝的小餐碟,以及一次性桌布和濕紙巾。
他幫白川在蛋糕包裝盒裏找蠟燭,念叨着:“就算你不過陰歷生日,也點起蠟燭許個願吧。哎呀!”
陸東山忽然發出一聲驚呼。
“怎麽了?”白川問他。
“蛋糕房好像忘了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就是……”陸東山舉起手在腦袋上比劃,眼角彎彎,“壽星的皇冠。”
縱然白川現在沒有吃蛋糕的心情,也不禁被陸東山的動作逗樂了。
他吐槽道:“又不是小孩子,誰在乎那種東西。”
陸東山見他笑了,也露出一個笑容:“蛋糕房忘了沒關系,我有,我去拿。”
片刻之後,陸東山再次折返,白川沒料到他連這種東西都能在家裏準備一份備用的,啧啧稱奇。
陸東山把“皇冠”折好,扣在白川腦袋上,說:“你可能不知道,我朋友都說我是囤積癌。不顧囤積癌太難聽了,其實有個挺可愛的詞形容我這種人,叫倉鼠症。”
白川劃火柴點蠟燭:“我是沒見過你這麽大只的倉鼠。”
陸東山馬上接話:“這才叫反差萌。”
他問白川:“折騰了半天,我還不知道你過的這是多少歲的生日。”
“29周歲。”
“……哦,”陸東山略有意外,“看不出來,你面嫩。”
白川笑:“29而已,又不老。嫩是應該的。”
“倒也是。你比我稍大一點,我今年25。”陸東山幫他把蠟燭點齊,“我來唱生日歌,你許個願吧。”
他主動唱起熟悉的旋律,聲音清朗。
白川注視着面前跳躍的燭火,心中有幾分感慨——
他好多年沒有這麽正兒八經過生日了,連幼稚的儀式都讓他感到新鮮,正好忘卻今日的諸多不快樂。
他雙手合十,垂下眼眸默默許了一個願。
陸東山沒有問他的願望是什麽,白川想,他一定知道。
兩個男青年吃不慣甜膩的奶油蛋糕,吃了幾口便扔下刀叉,一人拿起一聽啤酒。
陸東山問白川:“你父親是做什麽的,為什麽讓蛋糕房在蛋糕上畫了一棵樹。”
白川回答:“他是個植物學家,在科學院上班,之前大半年都在南極,最近聽說是回國了,好像去了戈壁灘。”
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階層的陸東山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如此“高級”的職業讓他大吃一驚。
“那你母親呢,聽你說也在國外?”
“我媽在非洲,駐非中資機構的負責人。”
好吧……果然,能教育出這種文雅小王子的家庭必定與衆不同。但陸東山又很同情這位小王子,無論如何,父母不能陪在身邊,終歸是有所缺憾的。
“怪不得你廚藝好,從小就經常自己生活吧?”
“嗯,習慣了。”白川說,“你真讓我跟他倆天天一起過日子,我可能還不自在。”
陸東山笑:“瞧你這話說的,怎麽會。”
兩個人碰杯,喝了幾口酒。
白川的眼神猶豫地望向窗外,雨後的天空中,一群鴿子正在振翅翺翔,卷起一陣陣悠揚的鴿哨。
見對方沉默不語,陸東山試探着問:“是不是,腿……”
“嗯。”白川點頭,沒有多說。
陸東山想了想:“你有沒有去別的醫院看過,去北京、上海,多找幾個專家看看。”
“都去過。”白川說,“還聯系了美國的醫院,但是現在我自己過去不方便,等我媽有空的時候陪我一起過去。”
“嗯,”陸東山鼓勵他,“美國醫療水平高,你去那邊看,肯定有辦法治好。”
白川勉強笑着,搖頭:“不知道。”
他雙手捧起一聽啤酒,忽然揚起頭,咕咚咕咚全喝進了肚子。
“哎,你慢點,要醉的。”陸東山連忙阻止,卻還是晚了一步。
白川把空罐子放在茶幾上,撚了一粒花生米塞進嘴裏,嚼了好半天才咽下去。
“我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對陸東山說。
他用手指彈彈面前的啤酒罐子:“我以前從來不借酒澆愁。以前,我碰到什麽事都有辦法,特別有能力,特別厲害,是公司最年輕的總監,談過好多大單子,做過好幾個大項目。你知道我那時候有多自負嗎?以前我說,我,白川,沒有我做不好的工作,沒有我追不上的人。我敢說這樣的話,天不怕地不怕。”
“現在不行了……”他說,一邊笑一邊又打開了一罐啤酒。
陸東山伸手攔他,白川說:“讓我喝點吧,要不然,我怕我今天睡不着。”
他喝了一大口:“我以前的同事還記得我。可能是怕我無聊吧,前幾天聯系我,說項目忙不開,想讓我幫忙。我問是什麽事,同事說想讓我幫忙潤色報告。我拒絕了。你說說,我連現場都去不了,寫什麽報告,那不是胡扯麽!”
“我現在的活動範圍只有這麽大,”他伸出手指,在桌子上畫了一個圈,“電動輪椅充滿電,一次只能走20公裏,按往返算,單程最多只有10公裏,但這是最最理想的直線距離,現實生活中哪裏有直線,所以再折半,5公裏,這是安全距離。我現在的活動範圍,就只有5公裏半徑的一個圓。別人讓我去公園散心,我都不敢去,我怕我回不來。”
陸東山小心地說:“好像有殘障人士專用的汽車,如果想去遠一點的地方,或許你可以開車……”
白川的眼睛裏有一點血絲。
“我害怕,”他說,“車禍之後我一直害怕。我不敢。我現在連地鐵都沒不敢搭。你不知道事故發生時那種恐懼感,無助感。疼痛讓人産生幻覺,那時候,我的整個世界觀都颠覆了。”
白川安靜了一會兒,陸東山正要說寫什麽,白川忽然擡起頭,深深看着陸東山的眼睛。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以前,我還在上班的時候,公司組織招聘。有個人來應聘研究員,人力部門覺得不錯,推薦到我這裏。我過去跟他聊了幾句,提了幾個問題,他都回答得很好。我很滿意他的能力,就想把他招進來。結果,就在他得到我的肯定,高高興興準備離開的時候,我發現他有點跛腳。只有一點點,不嚴重,甚至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但是我馬上跟人力部門聯系,随便找了個理由,拒絕了這個應聘者。”白川看着陸東山,“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些話我跟誰都沒說過。前一陣子,我做夢夢到了這件事,我夢到,被我放棄的那個應聘者,其實是我自己……”
白川又開了一聽啤酒。
陸東山看着白川,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他已經喝醉了,但或許就像他自己說的,不如讓他多喝一點,好好睡一覺。
白川的心理壓力太大了。他滿腦子裏就只剩下唯一一件事,仿佛鑽了牛角尖,路越走越窄。
一旦這件事不順利,對他而言,就是天崩地裂。
在這次喝酒聊天的最後,白川抓着陸東山的袖子,逼問他:“你說,我還能站起來嗎,還能像個普通人一樣站起來嗎?”
陸東山哄他:“能,你肯定能,等你病好了,就像普通人一樣。”
然後白川就在恍惚中傻傻地笑,笑着笑着,留下了眼淚。
“嗯,肯定能好……要是不能好,我真不知道下半輩子該怎麽辦了。我必須要好起來,必須,一定!”
再後來,他昏沉沉地就要睡去,口中不停地呼喚陸東山的名字。
“陸東山……東山……”
夜幕降臨,陸東山推着白川去了卧室,然後把人抱起來放在床上,替他蓋上被子。
他站在床邊靜靜看着白川的睡顏,然後拿起白川的手機,存了自己的號碼。
晚安。
臨走時,陸東山對白川說。
希望你能如願睡個好覺,再無噩夢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