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1)

村子裏的天氣持續走熱, 顏柏玉許印一行人走不久,衆人便換了短袖單衣,那些體熱的就是在露水未退的清晨也不覺得冷。

今年的天較往年熱, 菜園子裏的絲瓜攀了藤,辣椒的植株高大, 翠綠的枝葉下有急性子的已開出一兩朵小白花, 大蒜長勢也好, 濃綠的葉尖尖挺立起來快到人膝蓋。

銥譁 衆人給西瓜種子浸濕催芽的時候, 蓋一床棉被便能保溫。

負責西瓜種植的一共四人,會種西瓜的只有一個叫秦勉的小姑娘,這西瓜帶過來之前就是秦勉負責栽種, 她清楚植株所需的稀疏勞悍,也知道怎麽壓藤授粉。

其餘三人對種植西瓜是一知半解, 雖然小時候見過, 但對流程的了解不全,而且知道的那部分記憶也模糊了。

等到李寸心運了一車苗床土來, 有人記憶複蘇,興奮地問道:“咱是不是要先打營養缽。”他記得小時候塑料薄膜底下整齊排放的一片營養缽裏開出的綠色小苗,就是忘了那裏頭是棉花苗還是西瓜苗。

但他們現在沒有塑料袋也沒有育苗杯來做營養缽,而用木制還是陶制的又太費周章, 不如直接将鋪到棉花育苗的地裏。

土壤疏松,被李寸心耙得平整, 可以明顯瞧出那一塊略高于旁邊的土地。

李寸心手指戳進土裏鑽了個洞,将種子埋了進去,張開拇指食指丈量, 對衆人說道:“種子間隔不要太大, 三分之二拃距離就成。”

西瓜不是探索隊發現的種子, 而是探索隊帶回來的同伴們發現并已經種植的作物,所以種子不少。

衆人育出的苗有七百來株,定值的時候勉強湊了個一畝五分地。

選的西瓜地是接的油菜的茬,前一輪的油菜也才收過,帶回來的種子不夠多,種了兩畝地,為了防止油菜熟透,果莢爆裂,菜籽落在地裏,油菜青黃的時候便要開始收割。

一根根被截斷的稭稈根在土地裏支棱着,粗壯的根莖底部比拇指要粗上一圈,剛收割的時候留在地裏的根部黃中帶青,沒兩天便被曬得枯黃堅硬,切口像針頭一樣,人疏忽馬虎的也有被戳破皮的。

油菜運回來後,鋪曬在曬稻場上。這片曬稻場開辟在榨油作坊旁,地面平整,堅實幹燥,通風向光,是專門用來晾曬各種作物的。

暴曬三天後,油菜的稭稈中那點水分完全蒸發,青綠的顏色遍轉枯黃,這時候便要拿連枷拍打,将果莢內紫黑的油菜籽打出。

油菜稭稈一向是不留的,就地焚燒,焚燒出的煙火有一種獨特的味道,讓李寸心回憶起兒時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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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割過後的地裏堆架起稭稈,燃燒過後的油菜稭稈會成為土地的肥料,煙霧把天渲染的灰蒙蒙的,煙火的氣味飄到公路上來,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滄桑味道。

李寸心記得後來因為過度焚燒稭稈,連着大霧天引起了霧霾,就不讓焚燒了,味道和景象一起變成了回憶。

夏晴渾身淌着汗進到堂屋裏來,扯着衣襟,走到水缸邊舀水喝,“這鬼天,怎麽現在就這麽熱,是不是燒稭稈燒的。”

李寸心手上握着一把蒲扇打着風,“這才哪跟哪,幾堆稭稈還能把天都烘熱了?”

李寸心坐的地方對着顏柏玉的房門,房門開着,臨窗的一片地方很亮堂,夕陽的光射進來像是橘色的飛淩在空中的絲綢。

夏晴看了眼顏柏玉的房間,嘆道:“柏玉姐他們都走了好一段時間了,不知道路上順不順利。”

夏晴瞟李寸心時,李寸心移開了目光,望着外頭,一聲不吭。

夏晴撇了下嘴,也不知是生了多大悶氣,人走的時候送也沒送,到了現在提也不提。

夏晴有時候想想,也真覺得稀奇,她以為按李寸心和顏柏玉這兩個人的性子,是一輩子都吵不起來的。

當時李寸心提過的重新選村長也随着顏柏玉和許印的離開以及留在村裏的趙蓬萊的沉默而不了了之。

夏晴端了個小板凳到李寸心跟前坐着,“給我扇扇,熱死我了。”

李寸心慢悠悠搖着的扇子加了兩分勁,蒲扇的風吹得夏晴的頭發亂撩,夏晴嘆出一口心中的熱氣,貓一樣眯着眼睛懶洋洋趴在李寸心膝蓋上,“後邊後邊。”

李寸心撩起她幾绺散落下來被汗打濕黏在後脖頸上的頭發,給她後背打扇扇風。

這蒲扇是這段時候天熱,苗炳做出來的,沈虎那邊抄紙的時候順嘴說了一句紙出來後還能用來做折扇,衆人被提了個醒,想到羽毛制作的羽扇,以及竹編和布制的團扇。

衆人想法各異,說來說去都覺得還是沒有老大爺的蒲扇好使。

這蒲扇是蒲葵的葉子做的,李寸心還記得當初帶文宓四人回村子的路上見到過蒲葵,那矮墩墩的樹幹和扇面鋪開的修長葉片太讓她記憶深刻了。

蒲扇曬幹後被壓直,葉片堅硬筆直,互相緊挨着密不透風,邊緣縫上麥稈編織的繩帶,輕輕一搖,便能扇起一片清涼風來。

夏晴摟着李寸心的小腿,把臉上的汗蹭在她褲腿上,叫道:“媽。”

李寸心拿扇子拍了一下她的腦袋。

夏晴閉着眼笑道:“嘿嘿。”

柳錯金從外頭小跑過來,問道:“姐,他們把油菜籽過完篩收好了,問是放哪?”

李寸心道:“放倉庫吧,還要曬兩道。”

柳錯金一個勁瞄夏晴,李寸心笑道:“你熱不熱,我給你扇扇?”

柳錯金轉身小跑走了,叫人把油菜籽提去倉庫,又跑了回來,端了個小板凳做在夏晴旁邊。

李寸心不時換着手扇風。夏晴問道:“今年收的油菜籽有多少啊?”

柳錯金說道:“看着挺多的,沒想到那點種子撒下去能種出這麽多。”只是她看不出來具體多少斤,沒有計量單位對比,心裏沒個概念。

李寸心說道:“在現代的話畝産大概四五百斤,我們這的話……可能頂天了三百斤吧。”

“快折了一半了。”

“這邊找來的種子繁育的作物雖然跟馴化後的農作物形狀相似,但是仍然有一定差距。現代種子一直在改良,雜交水稻畝産能達到千斤,我們畝産要是能有這麽多,也用不着這麽累了,而且如果不是這片土地肥沃,蟲害少,只怕要更難。”

“那能榨多少油?”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油菜籽的出油率在三四成,這還是出油率高的菜籽,如果是出油率低的,可能在兩成左右,而且我們這是人工榨油,不是機械榨油,出油率可能還要低一點。”

話說得兩個人臉垮了下去。

李寸心笑了笑道:“就算一百斤只能榨出十幾斤油來,我們這次也能得八/九十斤菜籽油,這不比煉出的那一點豬油要用得久?在現代一個四口之家飲食健康些,這些油夠用一年了,更何況現在雲琇她們廚房裏用油的這個節約法。再說去年是種子不夠,只種了兩畝,今年留夠了種子,等到水稻收完以後,年底把油菜種下去,四十畝五十畝,收成如果不變,到時候加工出來的食用油是不是夠我們村裏所有人一整年的用量了?”

夏晴咂巴咂巴嘴,在現代生活,她吃東西最怕油了,什麽炸雞薯條,吃多少心底就有多少罪惡感,到這邊之後,開頭那段日子真是給她磨得沒脾氣,別說油了,鹽都沒有,這日子過得哭都哭不出來。

後來被李寸心和顏柏玉救回來,吃的是水煮白菜,清炒蘿蔔絲,沒有油葷,也覺得幸福,至少能吃飽飯,菜裏放了鹽有滋有味。

再後來,人越來越多,他們反而越來越忙,但與之同時,他們的條件也越來越好,至少隔一段時候吃得上肉,有了葷腥,飯食種類也越來越多,嘴自然越來越刁。

他們體力消耗大,有時候連大熱天都想吃點油葷,但他們不是頓頓有肉,廚房的食用油來源是動物油脂,稀少且珍貴,飯菜也清淡。

夏晴已經不記得炸雞薯條的具體味道了,只是那種滋滋冒油的印象深刻在她腦海,讓她格外眼饞,她瘋狂渴望熱量爆表的食物。

“等我們用油自由了,我可不可以申請吃一頓薯條。”夏晴眼睛發光。

李寸心好笑道:“這你得自己去跟廚房商量了,看他們願不願意給你做。”

三人正說笑着,廚房那邊的人端着菜進來,已經是臨近晚飯的時間了,三人還沒歇兩口氣,便忙起身去幫忙。

李寸心走出大門時,正好看到秦勉四個人從門前走過,李寸心招呼了一聲,問了問秦勉西瓜種植的進度。

油菜收割,地翻過以後,便是時候移栽西瓜苗了。

秦勉說道:“種了七分多地。”

李寸心不由得疑惑,“怎麽只種了這麽點?”以她的估算,有四個人手,這一畝多地半天就能種完。

秦勉看了眼另外三人,心裏嘆了口氣,面上無奈笑笑,“第一次種,可能不太熟練。”

李寸心沉吟道:“那我明天再過去給你們搭把手。”

秦勉直擺手,“不用了,剩下的我們自己明天就能解決了,真的。”

聽到秦勉這樣說,李寸心也沒再堅持,說道:“那你有問題不知道怎麽解決記得來找我。”

“嗯。”

李寸心便不再過問西瓜的事,一般的種植問題秦勉是有能力解決的,而現在水稻秧苗才是她要着重操心的事。

小麥已經收割,接茬的棉花已經分出去給蔣貝貝那一隊管理紡織的人育苗種植,為的就是讓李寸心能把精力更多的放在打理他們的兩大主糧水稻和小麥上邊。

別的農作物能出差錯,這兩類主糧要是出了問題,那就是大問題了。

幾年的累積開墾,他們的糧田已經頗具規模,昔日的荒地茂林,如今一到夏季,秧田裏便是碧海一片。

只是再向更遠處擴展農田,他們可能得考慮興修水利,修築堤壩擡高水位,而用以抽水灌溉的龍骨車已擠進夏晴一衆木工需要修造的農具前列。

到了夏季後,太陽已經十分毒辣,被炙烤的土地,人隔着一層草鞋底都能感覺它的滾燙。

今天是個稍微陰涼些的日子,李寸心早晨傍晚習慣看天,這地方沒有天氣預報,她只能觀察天空的雲層變化以及感受早晨空氣的濕潤程度來粗略的判斷天氣,一些牲畜的反應也能預警天氣。

從昨天起天上便有些積雲,雲體沒有分散,到了今天反而更為濃厚,有發展成積雨雲的趨勢。

李寸心去看了眼田裏的秧苗,水稻育苗時她一直用的旱地育苗,連日酷熱,正好缺這一場雨水滋潤。

秧苗田的地勢要高些,隔着一排林木和水渠就是西瓜地,要過去得繞到小路上走,因為西瓜地離村子更遠些,她一向只在秧苗田裏往那頭看看,這次是估摸着西瓜要開花授粉了,才繞路過去瞧瞧。

西瓜分了壟,隔着土壤鋪了一層稻草,藤蔓很低,幾乎貼在地面,巴掌大的葉片下,已經開出黃色的小花。

李寸心往遠處看了半天,都只在地裏看見一個身影,那人彎着腰,李寸心叫道:“秦勉。”

那人直起身來,往田頭望過來。李寸心下了田,一邊四面看,一邊走到秦勉身邊,皺着眉問道:“怎麽就你一個人,劉坎他們呢?”劉坎是和秦勉一起種植西瓜的人,他們在來村裏生活之前,和秦勉就已經是相互協作共同謀生的同伴。

秦勉額上一片細密的汗,“他們應該過會兒就來。”

李寸心看了眼天色,沒說話,她把腦袋上的草帽摘了下來,拿手托着,問道:“還有多少地沒授粉?”

“還有前面那些。”

李寸心彎着腰撥開藤蔓尋找雄花,西瓜花朵雌雄很好辨別,一般雌花下邊已經結出指頭大小的西瓜,李寸心摘下雄花放在草帽裏,尋找到雌花便将雄花覆在上邊,均勻塗抹花粉。

秦勉說道:“村長,這是我們的工作,你讓我們來就好了。”

李寸心說道:“明天可能要下雨了,先授完粉再說。”

一片積雲飄到頭頂,濃厚的雲層投下陰影,掠過的風都變得清涼起來。

西瓜授粉需要在上午進行,臨近正午花冠就慢慢閉合了,而且夏天的天曬得人難受,即使偶爾有雲層遮蔽,太陽露頭的時候曬在身上,也像是火灼一樣,叫人汗如雨下。

秦勉起得早,天剛翻亮就起了床,那時候廚房裏的人也才剛生火做飯,等到秦勉草草吃了個餅子趕來,地裏的西瓜花陸續展開。

大清早授粉是最适宜的時機,花粉活性高,太陽也不毒辣。

就這一畝多地,四個人能一次性就辦完的事,現在只有兩人,還是在昨天便給七分地授過粉的情況下,忙活到太陽頂天才算完事。

李寸心背上的衣服汗濕了一片,皮膚曬得發紅,她一手拿着帽子走在回村子裏的路上。

秦勉跟在她身後,幾次張口,欲言又止。

前路有三個人說着話往這邊走,卻正是負責種植西瓜的另外三人。

劉坎最先看見李寸心,眼神躲避了一下,又迎了上去,叫道:“村長。”

李寸心說道:“你們三個還知道來。”

劉坎笑了笑,“村長這說的是什麽話。”

“秦勉有沒有跟你們說過,西瓜授粉得在上午,而且最好是在一周內進行。”

劉坎看了眼秦勉,說道:“說過。”

“你們知道,你們還來這麽晚?昨天早退,今天來遲,是想叫秦勉一個人給你們把活全做了?”

“昨天我們是不舒服,也跟她打過招呼了……”

“嗯,三個人一起不舒服,今天呢?”

李寸心的質問一句接一句,逼得太緊,劉坎臉色不大好地說道:“昨天有些累,所以今天起遲了,也不是我們叫她把活全做了,她把自己的部分做完了走就行了。”

“她怎麽知道你們什麽時候來,還來不來,她自己做了一部分,就把剩下的那麽晾在這裏?”

另一個人插話道:“我們這不是過來了嘛。”

李寸心說道:“現在什麽時候了,你做得完嗎?”

“做不完就明天,不是有一周的時候。”

“你們有沒有想過天有不測風雲這句話,你以為還有時間,明天下雨怎麽辦?一畝半的地,你們有四個人,一天就能做完的事,你打算拖到什麽時候去?”

劉坎被絮叨的有點不耐煩了,說道:“那就今天快點做完,這時候也沒過正午吧,手腳快點不就成了。”

“你一定要拖到現在,寧願曬大太陽,甘心中暑,也要捱到正午是吧。”

劉坎皺眉嘶了口氣,“村長你這就有點不講道理了吧,我們什麽時候開始幹活也要管,晚一會兒來都不行,一定要天不亮就起了過來。”

太陽曬得人焦躁,李寸心感覺自己腦袋上的血管跳動起來抽疼,“當初分任務的時候,種西瓜是你自己選的吧,這西瓜還是你們先發現先種起來的,之前你一定見過秦勉怎麽種西瓜,選之前你就該知道面臨怎樣的任務,你現在倒嫌它起早貪黑了。”

劉坎借口被不留情面的戳破,臉上有點挂不住,聲氣更差地說道:“我們一整年都在做事做事,就是現代做社畜,一個星期好歹也能得個一天假呢,就算我們是機器也會出故障吧,我們偶爾打個盹你也要抓住不放。”

李寸心說道:“你們覺得累可以請假休息,而不是什麽也不說拖着田裏的活,種田就是不能拖時間,誤了農時就是誤了收成,西瓜授粉就是得早些來!”

劉坎道:“收成低就收成低,我就不明白這西瓜有什麽好種的,誰喜歡,要不是你讓種,有幾個人願意捯饬這東西?”

李寸心一愣,手垂下來,帽子裏裝的幾朵雄花掉在地上,花瓣已經半蔫。

劉坎又道:“早知道到這邊來什麽都要被管着,還不如呆在原來的地方,倒還自由些。”

李寸心感覺氣血一下子湧到臉上,說不清是羞是惱,面皮發麻,手指發脹顫抖着,“你!”

李寸心噎了口氣,“你們來之前,許叔和你們說過這是個什麽樣的地方,那你當初為什麽還要來!”她憤恨地用賭氣似的語氣質問。

“我是為了這邊的人過來的,到了這個鬼地方,誰都想找自己的同類吧,我又不是為了村長過來的。”劉坎手指着李寸心,“我們都是從來的世界過來的,誰也不比誰高人一等,說起來,你這村長也不是我選的,我憑什麽一定要聽你使喚——”

劉坎話沒說完,不遠處響起一聲暴喝,“劉坎!”

幾人看過去,于木陽虎着一張臉走過來,他後方是托運黏土的板車,幾個人站在那邊朝這裏張望。

于木陽走到跟前來,他那短袖被他往上撸成了背心,兩條滿是油汗的胳膊蒙着一層草木燃燒的灰塵,給他整個人變了個色號,可依舊遮不住胳膊上的紋身,他指着劉坎的手,“你再拿這手指着她試試,把你手指頭撅折喽信不信!”

劉坎臉色漲紅,瞪了于木陽一會兒,悻悻地收回了手。

于木陽說道:“我們這裏村子就是村長,村長就是村子,你要是不認這個村長,現在就滾出村子,沒人攔着你。”

劉坎臉色一變,說道:“我憑什麽要走,建房子的時候我出過力,開荒的時候我也做過工!”

“哎呀得了吧你,還,還出過力,做過工,怎麽,舍不得走,覺得這村子有你的一部分是吧,你也不想想你來多久,指甲蓋大點的功勞,你就覺得,嗷,你多了不起了。你出了多少力?你每天吃的糧食是你種的嗎,你開荒開了幾分地啊?那屋子的哪塊磚是你燒的,哪根木頭是你砍的?你不想想你來村子之前過的什麽日子,現在過的什麽日子?沒找你收入場券算是仁至義盡了!”于木陽指着遠處,“滾,你現在就給我滾!”

太陽照在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層細汗,氣氛卻凍得人發僵。

李寸心沉默不言,于木陽以為按李寸心的性子,是不會真同意把這人趕出村的,不說話是在想着怎麽把氣氛和緩下來。

李寸心臉色發白,突然說道:“你現在住的那間屋子給你,地也可以分你兩畝,夏種的種子,秋收前需要的糧食,我也可以給你,你覺得還不如呆在原來的地方,你想要自由,我都給你。你嫌我管你管的多了,好,從今天起,我不管你了,不是你的村長了,你想幾點起床就幾點起床,你的田裏耕種是種西瓜還是水稻随便,你愛幹嘛幹嘛!”

衆人都驚怔住了,李寸心真要把這人趕出村子,卻不是字面意義上的趕出村子。聽這話的意思,雖然他的房子還是他的,他能繼續住在村裏,但以後吃用幹活什麽的,就是自個管自個了。

李寸心向其他幾個人問道:“你說的對,人生而平等嘛,還有哪個想自己當家作主的,可以和他一起,我都幫他,沒事,我們這又不是什麽強制性的地方,只能進不能出的。”

劉坎左邊的人把頭壓得低低的,默不作聲,右邊的人拉了拉劉坎的胳膊,說道:“劉哥,給村長道個歉。”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自己過可比在村子裏過的條件差太多了,李寸心不是個冷面冷心,毫不容情的人,相反她很寬容,只要低個頭,好生認個錯,這次的事是能過去的。

衆人的目光都盯着劉坎,劉坎這腦袋就是低不下去,他拉不下臉來,梗着脖子,硬着聲,“自己幹就自己幹!”

劉坎一甩胳膊,回村子去了。

剩下的兩人尴尬地站在原地,向李寸心道:“我們去地裏幹活了。”

李寸心道:“粉已經授完了,你們先回去吧。”

兩人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于木陽瞪了瞪眼,他倆跟在秦勉後頭走了。

于木陽向遠處揮了揮手,拉黏土的板車在前頭先走了。

李寸心說道:“回去吧。”

從小路上下來,荒草灌木叢生的地方已經被走出了一條道路,再往前的榆樹林林蔭遮住了烈日。

于木陽看了眼李寸心,說道:“那個人八成是夜裏鬧騰晚了,早上爬不起來,才東拉西扯一堆道理來當自己的借口,那些話你別放在心上。”

李寸心深深嘆了口氣,說道:“不是我非要讓他天不亮就起床,但西瓜花就是上午開花,花粉活性高,只有那個時候授粉,效果才好。”

于木陽道:“是,種地的哪個不要起早貪黑。”

“早做完了也可以早點回去休息,難道不比在大太陽底下做事,曬到中暑要好嗎。”

“是他不知好歹。”

“我盡量不強迫他們做不願意做的事,但是種田是我們生存所必需的避不了的呀,我想着我們背井離鄉,到了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已經夠苦了,我想讓我們生活條件好些,能好一點是一點,今年的天這麽熱,沒空調沒風扇,消暑降溫,只能種些西瓜,沒辦法。”李寸心和人争執的時候,思緒頓住了,只發揮了一半,人走了以後,冷靜下來,思維也通了,話說得溜了,痛苦也上來了。

李寸心漸漸哽咽了,“我,我,要是能選擇,我願意在這種西瓜啊?誰不想在家裏吹着空調看着電視,一日三餐有人管,誰願意到這破地方來啊!”

說着說着,李寸心眼前模糊了,發熱發燒的眼睛一眨,淚從臉上落下來,淚痕在風裏讓皮膚得到兩道涼意。

于木陽整個人也随着那淚落下來而石化了,在風中裂開,舉着手想要安撫,手不知道該放哪裏,慌亂道:“是那個人不是個東西,說的都是些屁話,等我回村裏去,打他一頓給你出氣。”

李寸心喉嚨緊得發疼,她望着于木陽手足無措的模樣,心裏更加失落,自己又這樣……

明明不是于木陽惹的自己,自己因劉坎而生的這些情緒,為什麽要發洩在于木陽身上呢。

愧疚使得她頹喪。

她手背抹了下眼睛,啞着嗓子說道:“你先回去吧,我一個人走走。”

“村長……”

“別跟來。”

于木陽只能站在原地看她走遠,李寸心沒有回村子,她沿着榆樹林往前走,順着路到了他們的水稻田。

田裏翻了土,再過兩天就要放水插秧了,正值汛期,水渠內的水流不淺。

李寸心盤腿坐在田岸上,手上蹂/躏着蒲公英,掐斷了它的根莖,她手肘靠在大腿上,撐着臉頰,整個人向一側歪斜,眺望着茫茫田野。

田野的盡頭是霧,霧的那頭是深綠色,不知道是山還是林。

眼淚從眼角墜出來,順着撐着臉的手掌往下流。

劉坎的話讓她忽然明白過來一件事,正因為她是村長,她才能在這些地裏想種什麽種什麽,想種多少種多少。她的話被聽見被施行,都是她是村長的緣故。

如果她不是村長,她不能想做什麽做什麽,她和同伴們一起生活,得配合着大家的節奏一起來,新村長的理念興許與她不同,村子發展的方向或許和她期望的有差別。

有時候她多少也為能指揮別人而有點小得意,權力的滋味确實令人着迷,但權力和義務永遠是配套的。

她要當村長,那村長的所有苦與難都是她應該履行的責任和義務。

顏柏玉說得對,很多東西她可以學。她當時一切違抗的詞都不過是借口,因為她怕有一天,她付出了所有的心血,村民們恨她,她怕人恨她。

她更怕自己行差踏錯,傷害到村子。往後要做決定時,肩上都擔着村民們的未來,這份東西太沉重,她覺得自己能力不夠,就像小孩自己解決不了的事,就想扔給父母,她知道父母比她強大。

其實顏柏玉只是在勸導她,她卻像對于木陽一樣,把自己的情緒發洩在她身上,明明跟顏柏玉沒關系的……

李寸心雙手捂着臉,嘆着氣手掌往上推,手指将劉海推了上去,掌心壓在眼睛上。

她小小地哀吟了一聲。

好難。

把人氣跑了。

要怎麽道歉才好。

另一頭,于木陽偷偷摸摸跟在李寸心身後,遠遠地看她坐在水田裏,便急忙回了村子。

找了一圈,在榨油作坊裏見到夏晴和雲琇,兩人正興奮地圍觀榨菜籽油。

于木陽把雲琇拉到一邊,小聲道:“不好了,村長哭了。”

雲琇的臉翻得比書還快,一轉眼板了下去,以一種譴責的目光凝視于木陽。

“不是我弄的……”

“怎麽回事?”夏晴問道,狄婉玲也朝這邊看過來。盡管于木陽聲音壓得低,但作坊就這麽大,該聽得到還是聽得到。

于木陽将劉坎的事說完後,幾個女人臉色臭的,于木陽看了忌憚地咽了口口水。

夏晴臉拉得老長,徑直出了榨油作坊。于木陽問雲琇道:“她幹嘛去啊?”

雲琇沒作聲,忙跟了出去,于木陽見狀也跟了上去。

狄婉玲向三人離開的方向看了看,斂着眉沉吟了一下,跟作坊裏的人交代了一聲,找文宓去了。

夏晴直奔廚棚,操/起砧板上的菜刀就往外走,雲琇趕來,握住她的手腕,把刀拿了下來,說道:“別拿這個,別弄出人命來了。”

夏晴在廚房裏左右看看,把那根靠置物架放着的燒火棍給拿上了,于木陽過來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從廚棚出來,往劉坎的屋子走去。

劉坎回來,心裏煩悶,沒了事幹,呆坐了半晌,正要回房睡覺,反正從今往後沒人能管他。

門還還沒來得及關上,被人從外頭一把推開,“劉坎!”

劉坎還沒看清來人,就被一棍子打在胳膊上,他忙擡手攔,一把抓住落下的黑影,只見是一只燒火棍,“夏晴,我哪裏得罪你了,你一進來就打人,還講不講道理。”

夏晴抽了下棍子沒抽動,一腳踹在劉坎腿上,“原來你還曉得講道理,怎麽跟村長說話的時候沒見你這麽說呢!”

劉坎冷哼一聲,“原來你是為了這事來的,怎麽,她前腳剛說完不管我的事,後腳就叫你們來找我麻煩?”

夏晴又踹了劉坎一腳,“跟于木陽說的一樣,真不是個東西。”

劉坎腿上被踹疼了,額頭上青筋暴起,“我警告你啊,你要是再動手,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夏晴冷眼瞧着他,于木陽和雲琇就在旁邊,她倒真不怕這人會對他不客氣,“一畝多地西瓜四個人種,拖拖拉拉,說你兩句,還沖着村長叫起來了!你心裏這麽有主意,剛到的時候怎麽不叫呢?啊?你們過來的時候也沒帶什麽有價值的東西,村長是缺了你吃,還是少了你穿?還憑什麽使喚你?你當時怎麽不想想村長憑什麽要養着你們,哪個像爹媽一樣不計回報供你們吃喝啊!哦!吃飽了喝足了,放下筷子碗罵娘了!我可去你大爺!你平時也這麽跟你爹媽說話?”

“還,還平等尊嚴,還要自由,你醒醒吧,睜開你的眼睛瞧瞧這是什麽地方,不是你原來的世界了,你以為你在這裏身為人的基本尊嚴、你的衣食溫飽是誰幫你解決的,是種糧食的人幫你解決的,你該慶幸你遇見的這個村長是李寸心,她想要的是個烏托邦,不是廢土末世弱肉強食,要不然你早被捆着脖子當奴隸了,還輪得到你在這裏說三道四。一個成年人了,別用着你爹媽的錢還叫嚣着你要自由要獨立。你要你的平等尊嚴自由,你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上班還知道上班不能遲到呢,你偷懶倒是偷的理直氣壯,我們要過得好,只能不停勞作,這是理所應當,難道等着天上掉餡餅?這裏不是你一個人四季都忙,也不是你最忙,所有勞作産出也都用到了自己身上,怎麽到了你嘴裏,倒像是在剝削你一樣,你怎麽有臉質問村長的,你還算個人?”

劉坎臉色一陣青一陣紅,被罵得狗血淋頭,說不出一句話來。

從屋外頭疾步跑進來一個人,腳步聲噠噠,一直靠近,一個人影越過門檻,進了堂屋,對着站在房門邊的劉坎飛起就是一腳,踹在人肚子上。

劉坎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嚎了兩聲,發白的臉色緩了些,赤紅着眼朝着飛踹他的柳錯金叫道:“你們沒完了是吧!”

夏晴幾個人的臉是青的,柳錯金的臉就是紅的,眼看着柳錯金還要上去踩兩腳,雲琇攬着人的胳膊,“錯金,好了好了,村長沒說要把他怎麽樣,你們把他打出個好歹,讓村長怎麽辦。”

柳錯金是在狄婉玲那兒聽到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一道來的還有文宓,文宓怕這邊鬧起來,帶了護衛隊的幾個人過來,屋子外頭已經圍了不少好奇的村民。

夏晴冷哼了一聲,握着燒火棍先出來,看到外頭的人,也沒刻意對着誰,只是扯着嗓子,喊得極大聲,“有臉的沒臉的都給我聽着,不要以為顏柏玉和許印不在,村長性子軟好說話,就散漫懈怠心野了,再讓我知道哪個,村長說他兩句,他就唧唧歪歪,說什麽不認這個村長的屁話,別怪你姑奶奶不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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