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唐景關了電腦爬上床,卻心神不寧難以入睡,腦子裏紛紛擾擾的全是雜念。一會兒是心理咨詢室裏的談話,一會又是那個奇怪的醫生。記憶裏明明從未見過,對方卻自說自話地表示認識自己。說起來,一個盲人根本連看見自己的機會都沒有……吧?
唐景倏然睜開眼,瞪視着面前的黑暗。
原來是那個意思嗎?
……
得不到驗證的猜想如鲠在喉。第二天下午,唐景又溜去了醫務室門外,挑了個不起眼的地方站着。醫務室的開放時間到五點為止。沒等一會,便有下班的校醫陸續走出來。唐景目不轉睛地盯着門口,卻始終沒有看到自己的目标。
今天不值班嗎?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日光西斜,四下已經空無一人。唐景把手機都玩得沒電了,終于決定放棄時,身後傳來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年輕的醫生用盲杖探着路走出門來,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摸索着插入門鎖轉了兩圈。唐景快步迎上去,喚道:“陶醫生。”
陶希寧猛地倒退兩步,險些摔倒。
唐景連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吓着你了?真不好意思。”
這醫生總會讓唐景想起小時候養過的貓,一受驚就瞪大眼睛炸毛。唐景握着他肩頭的手順毛似地撫了兩下才松開:“我是昨天那個……”
“唐景。”陶希寧接口道。
“诶,是的。”唐景撓了撓腦袋,“你記性真好。”
陶希寧抿了一下嘴:“找我有什麽事嗎?”
“有點問題想問你。”唐景擡頭看了看天色,“可以賞臉陪我吃頓飯嗎?”
有墨鏡遮着,他判斷不出陶希寧的表情。只見對方默然片刻,才下定決心般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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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大後面有餐館一條街,專做學生生意。唐景帶着陶希寧經過了整條街,卻沒有停步,而是拐了個彎繼續向前走。
唐景不說話,陶希寧也不問,頗為信任地跟着他。盲杖有節奏地點在地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到了。”唐景停下腳步,拉住陶希寧,“右手邊有幾級臺階,這裏——”
他牽着對方走進了店門。
兩人在一個相對隐蔽的角落裏坐下,唐景笑道:“這可是我發現的好地方,味道一流。”
但那不是主要原因。這家餐廳離學校較遠,來吃飯的學生也少了很多。唐景不想被同學看見自己和心理醫生走在一起,也不想讓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對話洩露出去。他不确定陶希寧能否理解自己的用意。
“喝茶。”唐景把茶杯遞到對方手裏,“你喜歡吃什麽菜?我念給你聽啊,蔬菜有手撕包菜、蚝油生菜、幹煸豆角、清炒山藥……”
一個個音節像石子落入溪水,泛起清淡的漣漪。
唐景一口氣把一列菜名念完了,擡眼見對方沒有反應,試探着問:“陶醫生?”
“啊,”陶希寧回過神來,“我沒什麽主意,你按自己的口味點吧。”
“這樣啊。”唐景對服務員報了幾道菜名,“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先嘗嘗看吧。”
陶希寧點點頭,笑了笑:“昨天後來,你跟何醫生聊得還順利嗎?”
“挺順利的,何醫生很專業。我們約了以後每個星期見一次。”
“那就好。之前發生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沒事,不用在意。”見對方主動提起,唐景也決定開門見山,“不過說起來,你當時說你認識我,是哪種意義上的認識?”
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陶希寧握着茶杯的手指還是收緊了一下。
“你……”他微微低頭,“你是桃花鳜魚吧?”
猜想被驗證了。
唐景舒了口氣:“嗯,是我。”
陶希寧也舒了口氣,耳尖又悄悄紅了起來:“我很喜歡……你的廣播劇。”
唐景的心情有點複雜。剛成名的那會兒,他也懷着一腔虛榮心,幻想過走在街上被小粉絲認出來的景象。只是做夢也沒料到,有朝一日那幻想成真了,所謂“小粉絲”卻會是這個模樣。
“你不用擔心,心理咨詢室裏發生的事,永遠不會傳出咨詢室以外。”陶希寧說,“保護求助者的隐私是我的職業道德——無論是在現實中還是網上。”
唐景被他說中了顧慮,幹咳了一聲:“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網上倒是怎樣都無所謂,我只是不想讓身邊的人知道我配的那些劇……我還沒做好出櫃的準備。”
“我理解。”陶希寧淡淡地說。
服務員端上餐盤,唐景夾了些菜到陶希寧碗裏:“這是山藥。”
陶希寧摸索着端起碗,用勺子慢慢地把山藥撥進嘴裏。他久經訓練,吃相居然十分優雅。唐景看着他的動作,莫名有些怔忡:“讓你失望了吧?”
“為什麽?”
“現實中的我是這樣膽小又無趣的人。”
陶希寧像是仔細思考了一會,才輕輕放下碗:“怎麽會呢。找工作、升職、建立人脈、鞏固地位,這些都是最實際的問題,不是每個人都有條件出櫃的。你來尋求心理咨詢,說明你做好了準備面對自己,而這世上還有很多人活在自我麻醉裏。所以,我不覺得你膽小,更不覺得你無趣。”
這番話說得很平靜,完全不是粉絲誇獎大神的調調,倒更像是師長鼓勵學生。唐景聽得胸口一熱,心情愈加複雜。
“真不可思議……我的聽衆裏還會有你這樣的人啊。夠我榮幸一陣子了。”
陶希寧的心髒忽然悸動了起來。他暗自唾棄了一下懷春少女似的自己,面上只是淺笑:“我也很驚訝,你比我想象中年輕許多。”
“沒辦法,聲音顯老。”唐景抓住一切機會自黑,“對了,你的網名叫什麽?說不定我還見過你。”
“……我不上網。”陶希寧仍是淺笑。
唐景反應過來,用力捶了一下腦門。
“那你是怎麽知道我的呢?”
“說來也是機緣巧合。我們這些人,能參加的娛樂活動不多。打發時間的方式,對我來說就是讀書了,偏偏盲文書籍也有限。現在出了盲文轉換器,但是實際操作起來還是有各種麻煩。”
唐景想起昨天接待處的姑娘打印出的盲文,用的想必就是轉換器了。一張表格也就罷了,如果是一整本書,必然耗時費神,而且自動轉換的文字多半會出錯。
唐景有些心酸。社會上時時倡導着關愛殘疾人,但這個群體究竟面臨着多少不便與孤獨,即使設身處地,自己也無法完全想象。
“後來聽說有一些有聲讀物,大致是朗讀故事,再加上點配樂之類的,可選的書目比較豐富。我讓妹妹幫忙去找,她卻鬼鬼祟祟地跟我說,要給我聽比那個更有趣的東西。”
“她讓你聽耽美廣播劇?”唐景大笑。
“是。剛聽到的時候真是大吃一驚,居然還有這種東西。”陶希寧也笑,“而且你們的名字都好奇怪,為什麽會叫桃花鳜魚?桃花流水鳜魚肥?”
“哪有那麽高端,桃花鳜魚是一道菜。想名字的時候剛好在外面下館子,它擺得離我最近。後來收到一堆抱怨,說是吃那菜的時候感覺過于微妙。——這是湯。”
陶希寧笑得太忘形,端起碗來就喝,随即被燙得直吸涼氣。
“對不起對不起。”唐景急忙倒茶給他,“忘了跟你說還很燙……”
“是我自己不留神。”陶希寧摘下墨鏡,擦了擦被激出的眼淚。
唐景擡起頭,呆了一下。
墨鏡後是一副溫雅眉目,眼簾緊閉,長長的睫毛安靜地垂落着,透出些柔軟的書卷氣。
修繕人心、撫平創傷的心理醫生,自己長了一張極能激起人保護欲的臉。
陶希寧又将墨鏡戴了回去。大約是聽不到對面的動靜,他遲疑地喚道:“唐景?”
“我在。”唐景不由自主地放軟了語氣,“慢點喝。”
陶希寧的耳廓像被火舌灼燒而過,瑟縮着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