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對方是你的話,讓我敞開心扉剖白自己也許會更容易,但我不想那樣做。”唐景笑笑,“我不想讓你看見我的那一面。”

陶希寧胸口仿佛有熱流湧動,一顆心又酸又脹。這是不對的,他清楚地知道,情感不穩定是心理咨詢師的大忌。他努力保持着專業的口吻:“沒關系,初期的抵觸情緒大家都會有,我們可以試着慢慢來……”

“陶醫生。”唐景失望地喚他。

該怎麽告訴他呢,自己抵觸的不是被他窺見內心,而是讓他走進來之後又冷靜地全身而退。他将自己看了個通透,自己對他卻仍舊一無所知……該怎麽說出這份莫名的不甘?

“如果我不把你當咨詢師了,你可不可以走近一點?”唐景低聲說,“你看,現在我們不在校醫院。”

陶希寧點頭:“我一直都把你當朋友啊。”這是句假話。

“可我一點都不了解你這個朋友。”唐景的語氣堪稱委屈。

陶希寧微低下頭。他們的交往模式早已超出了咨詢者與求助者的範疇,是他自己固執地保持着這個姿态,因為除去這層身份,他不知道該怎樣與唐景相處。盲人的嗅覺往往敏銳得驚人。前方隐藏着危險的氣息,一旦靠近,眼下的一切都無法挽回。

“你想了解些什麽呢?”

“什麽都行,只要是關于你的。”

“我?……”陶希寧歪頭想了想,“我……十四歲那年生了一場病,醒來就看不見啦。但我沒被打垮,自學了很多東西。他們都說我很堅強,很厲害。”他露出帶着一絲迷惘的笑意,“除此之外,就沒什麽值得一提的了。”

唐景有些愣怔。陶希寧的話語中有種指向不明的複雜情緒,他理解不了。

“十四歲?”唐景想象了一下生存了十多年的世界一夕之間失去光的感受,“你确實很堅強很厲害啊。”能夠像現在這樣自力更生、怡然自得地活着。

陶希寧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只是笑了笑:“謝謝。”

唐景不說話了。

他彎腰從腳邊拾起一枚石子,遠遠地抛了出去。一聲輕響,石子落入了湖水中。陶希寧像警覺的小動物般豎起了耳朵,對着聲音傳來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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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景笑出了聲。陶希寧茫然無措地轉向他:“怎麽了?”

唐景搖搖頭,在腳邊一番挑揀,拾起另一只扁平的石子塞到陶希寧手中,握着他的手擺好姿勢,運力一揮。那石子在水面上輕盈地彈跳起來,帶出一連串清響,漣漪漸次泛起又歸于平靜。

“啊,打水漂麽。”陶希寧笑了,“小時候我也玩過。”

他們又試了幾次,但都沒成功。

陶希寧十分遺憾:“想我當年可厲害了,出師之後未嘗敗績呢。”

“真的?看不出來啊。”

“我那會兒比現在野多了,什麽都會玩,最不喜歡的就是讀書。我媽可以作證。”陶希寧笑着搖頭,“可惜他們現在都不敢回憶當年,一不小心提到了就急着轉移話題。說不定一直不去想,也就真的忘了吧。”

唐景默默注視着他。

“……誰都在粉飾太平,不管是自己還是身邊的人。即使不這麽做也改變不了任何東西,不如至少在表面上活得輕松點。”陶希寧懶懶地向後靠了靠,“我這裏,從那時候起就長了一個黑洞。”他指指自己的心口,“決定學心理,也是為了把這個黑洞填回去。但是學得越多,就越明白那只是妄想。

“怨恨、嫉妒、不平衡,一旦産生就很難抹消。去接觸外面的世界,聽起來很美好吧?可是實際上呢,我連靠自己走出校門都很麻煩。剛開始做咨詢師的時候,聽着別人的哭訴我會心生安慰——果然即使是健全的人,也活在這樣那樣的痛苦裏啊……很可怕吧?我恨透了那個陰暗的自己,但人類連認知自己都萬分艱難,更遑論改變。這黑洞大概會一直存在到我死的那一天吧。”

陶希寧一口氣說了認識以來最長的一段話,仿佛在逼迫自己別停下來。最後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樣子,唐景。你想作為朋友了解我,我很感動,可我真害怕等你了解我以後……”

唐景探過身子,伸手輕輕落在陶希寧的頭頂。

“你太苛求自己了。”他像安撫小時候的那只貓一樣,一下下地順着陶希寧的頭發,“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已經足夠好了……”

平實溫暖的聲音近在咫尺,陶希寧也不知怎麽的,突然就紅了眼眶。

他狼狽地別過頭去。唐景立即收回手,起身去湖邊晃蕩了一會兒,餘光裏看見陶希寧摘下墨鏡揉了揉眼睛。

“走吧?”唐景踱回去拉他站起來,“這裏太冷清了,我們去街上逛逛吧。”

這一整天唐景都在陪着陶希寧軋馬路。街上車來人往,他們走得很慢。經過的行人看見兩人挽在一起的手臂和陶希寧的墨鏡時,都會投來些微妙的目光。好在陶希寧看不到,而唐景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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