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商淇邁步進來:“修瓷器啊?這不趕巧了麽?”
站在工作臺邊抱着雙臂,微微俯身,打量那只青釉玉壺春瓶:“這就是你正在修的?”
安常站在一旁,不答話。
怎麽說呢,商淇的這種審視,莫名讓她覺得不太自在。
商淇見她不答,擡眸問南潇雪:“你覺得修得如何?”
南潇雪挑了一下眉。
那是個十分正常的微表情,南潇雪做起來卻一派風流。屋檐灰瓦挂着連綿的雨絲,石榴樹在期待夏末的碩果,安常帶着梅雨季賜予她的一腰濕疹,望着這個她方才失言說要吻的女人。
南潇雪踱到安常身邊,帶起後腰的濕疹變得又疼又癢。
“入文物修複這一行多久了?”
安常:“三年。”
“大學也是學相關專業的?”
“嗯。”
鎮長在一旁熱情補充:“還不止呢,從安常她外婆算起,她們家就是幹這個的,出了三代瓷器修複師,可謂是家學淵源吶!”
南潇雪似沒聽到,只壓着下巴略算了下:“十八加七,你今年應該是二十五歲。”
又上下掃視了一遍安常:“浪費了三分之一的人生,是有點可惜,不過再耗下去,也只是增加沉沒成本。”
安常的心猛然往下一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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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懂了,鎮長卻沒聽懂,下意識問了句:“什麽意思?”
南潇雪那句更直白的建議,在安常心上補了一刀。她輕飄飄說:“趁早轉行吧。”
整個人便飄出去了。
剩下安常一個人站在原地,手藏在腰後攥成拳,望着南潇雪背影。
南潇雪的步調又輕又飄,跟尋常人那麽不一樣,安常悚然驚覺:那夜南潇雪出現在她工作室,她怎會以為南潇雪是幻象才有那般輕靈的腳步呢?
南潇雪本就是最頂尖的舞者啊。
商淇跟在南潇雪身邊:“祖宗,沒看見這會兒下雨了麽?走那麽快幹嘛,倪漫快去拿把傘。”
鎮長:“不用不用,我這兒備了,這時節江南的氣候就是這樣,雨連天的,南小姐和商小姐你們從邶城過來,不習慣吧?”
絮絮話語聲間,一行人走遠了,獨留安常一個人,轉眸對準自己的工作臺。
那只宋代的青釉玉壺春瓶靜靜置于其上,像位穿越了時光、一襲青衫而遺世獨立的女子。
南潇雪的話響在安常耳畔:“趁早轉行吧。”
那樣輕飄的語氣,好像這種勸人放棄三分之一人生的事,在她那兒不值一提似的。
安常深吸一口氣,把椅子拖開一點坐下了,掏出手機給毛悅發微信:【在忙?】
毛悅跟安常同一個系,大學畢業後沒進博物館,說對自己坐不住的性子有充分了解,憑着美術功底開了家紋身工作室,現在也算是小有名氣。
毛悅回得很快:【沒呢,怎麽了寶貝?】
【沒怎麽,工作累了,找你聊會兒。】
毛悅直接一個電話打過來了:“你想主動找人聊天,這可不多見。”
安常另只手擱在腿上,望着天井裏連綿的雨絲,輕輕“嗯”一聲。
“是不是在小鎮待悶了?我就說你已經不适應回家的生活了,畢竟你還這麽年輕,趕緊回邶城來吧。”
安常抿了下唇。
故作輕松的語氣:“你呢?你最近怎麽樣?”
“我能怎麽樣,一邊紋身,一邊關注我女神呗。”
“南仙她……還在邶城?”
“不在邶城她還能在哪兒?”
“你怎麽知道她在邶城?”
毛悅覺得她這話問得莫名:“你沒看她微博麽?”又反應過來:“哦你從來不追星,是這樣,她微博由她工作室打理,昨天還發了她在排練室的照片呢,美絕了我跟你說!姐姐的腰不是腰,那是奪我狗命的刀!”
安常手指摩挲了下手機,帶着一後腰的痕癢:“你覺得……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女神!”
“我是說性格。”
“這可有點難回答,我也不是真的認識人家。”毛悅笑了聲,說起她女神都高興似的:“但我覺得吧,她肯定是個很溫柔的人。”
安常頓了頓。
無論在街拍中還是為數不多的訪談節目中,南潇雪永遠都是一臉孤霜,哪裏瞧得出溫柔?
毛悅從沉默裏感受到了她的疑惑:“誰說高冷的人就不能溫柔了?溫柔是指她內心。古人說相由心生,她要不是一個溫柔的人,怎麽會有那樣風光霁月的一張臉?”
假象。
安常心裏對真實的南潇雪生出的第一印象,是傲慢。
直接到毫不顧忌她人感受的地步,甚至透出殘忍。
她又問:“你女神對文物很有研究麽?”
毛悅笑:“你是不是真修文物修癡了?這畢竟還算是個小衆愛好,生活中哪兒來那麽多人對文物有研究,南仙天天要排練,忙着呢。”
安常猜也是。
可她為什麽要下那樣的斷言?
這時毛悅“啊”一聲:“我這邊預約的客戶提前到了。”
“嗯,快去忙吧。”
“寶貝我再啰嗦一句啊,你要是真待悶了就趕緊回邶城,我都想你了。”
安常挂了默默電話,眼神重新凝在瓷瓶上。
回邶城?
怎麽回。
南潇雪既然對文物沒研究,那今天勸安常轉行的話是信口一提?
窗外雨聲如注。
然而這句話,以前也有人對安常說過。
******
安常把南潇雪的微博翻出來。
數千萬的粉絲量,昭顯着南潇雪在娛樂圈獨一無二的影響力。安常細白的手指抵在屏幕上往下滑,這微博通常是南潇雪的工作室在經營,沒什麽日常生活痕跡,發的往往都是演出照、排練照。
昨天的确如毛悅所言,還發了套南潇雪在舞劇院排練室的照片,一套黑白照。
照片裏的南潇雪一襲純黑素色練功服,什麽裝點都沒有,一頭長發在腦後挽一個丸子,素顏無妝,卻越發透出她清冷霜潔的氣質,舉手投足間身姿那樣纖長,連手指尖拉出的線條都那樣疏朗。
如果頂級芭蕾舞者給人的感覺像黑天鵝,那南潇雪便似天地間茕茕孑立的一枝墨竹。
安常盯着那照片想:美則美矣,不是好人。
南潇雪的微博的确營造出一種她還在邶城的假象,應該是把以前的存貨照片拿出來發。
那麽她此次來寧鄉,是秘密行程。
不想把拍實景舞劇的消息這麽早放出去?怕競争對手模仿?安常不懂娛樂圈的這些。
這件事本來與她沒什麽關系,卻因她篤信南潇雪還在邶城,而鬧出了一場她以為南潇雪是自己幻想出來的烏龍。
一想到剛才對南潇雪說想吻她,安常又蜷緊了手指。
她現在可一點不想吻了。
那麽傲慢的人,傲慢又殘忍。
這時有人輕叩了叩門,安常轉眸,見小宛站在她工作室門外。
主動告訴安常:“鎮長已經把南仙她們送走了。”
安常輕輕的:“噢。”
小宛抿了抿唇還是說:“你別把南仙說的話放在心上,她肯定對文物也沒什麽研究的,就是随口一提。”
安常笑笑:“我知道。”
“你很厲害的,我也是學這專業的,也算見過不少文物修複師,你才二十五歲,卻是我眼裏最有功夫的一個。”
安常挑挑唇,一句“謝謝”說不出口。
顯然她自己心裏,并不認同小宛的這句話。
再次投入工作時,需要點燈了,銅爐裏的焚香混着雨氣,總覺得室內還有股異香,來自南潇雪身上。
而同樣經久不散的還有南潇雪那句話:“趁早轉行吧。”
安常微搖了搖頭,好似要甩開那句話似的。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安常回到家,搬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登上心裏咨詢網站。
患者1:【你好,我想取消線下面診的預約。】
咨詢師章青:【為什麽?】
安常估摸着南潇雪的行程不能暴露:【就是……不想了。】
【你這個想法很危險你知道麽?你知不知道中國古代那些書生,遇到了漂亮的狐貍精,明知是一場幻夢,卻耽于其中不願醒來,最後都落得什麽下場?】
安常床頭的竹編小書架上,堆滿了來自博物館的各種舊時話本子,沒什麽文物價值,館長讓她們拿回家讀,也算幫着常翻常新。
這些怪力亂神的故事,安常覺得她比心理咨詢師更熟。
然而這最後的下場,還是被心理咨詢師無比直白而刺目的說了出來:【竭澤而亡啊!!!】
“竭澤”的意思是抽幹了水。
安常:……
她默默點了取消關注,退出了心理咨詢網站。
咨詢師多慮了,這是不可能發生的。
畢竟在南潇雪用一句話暴露了自己的真實性格後,安常已不對她抱有任何幻想了。
她并不知道此時酒店房間,南潇雪與商淇也正讨論她。
商淇:“你以前認識那修瓷器的姑娘?”
南潇雪:“怎麽可能。”
商淇:“那你怎麽會主動跟她握手?”
南潇雪:“我只是覺得,她好像是一個很矛盾的人。”
她想起安常沉靜着一雙眼說想吻她的模樣,又想起工作臺上所置的那只瓷瓶。
有點意思。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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