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點王(六)

天啓南城,陋巷。

一間破酒館,栅板開裂,糊窗戶的紙稀爛如絮,偏偏能斜插一旗,上面歪歪斜斜繡着三個大字“武備館”。

此刻酒館油膩膩的門簾突然被人撞開,兩個少年拉着手狂奔出去,他們身後追出來酒館老板娘,荊釵布裙,身板瘦得像面人,一開嗓子卻氣吞山河:

“萬東牒!你個龜孫王八蛋,有種他娘的別跑!再敢來這坑蒙拐騙,信不信老娘打斷你的腿!”

她吼聲極大,尾音穿透甚遠,話音未落,一根掃帚已橫空飛來,虎虎生威,跑在前頭的少年忙把頭一低,掃帚飛過頭頂,直砸牆面,啪一聲砸出一個小坑。

跑在後頭的少年年紀較小,見此有些被老板娘的飛天掃帚神功吓到,呆呆停下來回望,另一個較為年長的少年百忙中一巴掌拍他腦袋上罵:“看屁啊,再看下個被砸出坑的就是你的腦袋!”

他罵完不由分說拖起對方再度奔跑,仗着身姿靈活,熟悉地形,很快左竄右竄,從一條狹隘斜巷跑出,直達南城的通衢大道。

大道商鋪林立,人來人往,兩個少年很快鑽入人流淹沒其中。

一直跑到大道分岔口處,年紀稍大的少年才松了口氣,一屁股坐路旁臺階上,他生得手長腿長,一張臉未見得多俊卻分外精神,尤其一對眼珠子靈動狡黠,仿佛咕溜溜一轉就能冒出一個壞主意。他扭頭看到跟着跑的小少年傻愣愣也坐下,忍不住舉起手照他腦袋又給了一巴掌。

“進那館子前跟你說了什麽?你都忘了?”

小少年扁嘴,一雙耷拉眉越發垂下,小聲道:“挑那個人衣服的毛病,別惹老板娘。”

“對啊,我讓你挑他穿的戴的不對,是為了顯得你出身高貴見多識廣,結果你結結巴巴說的都是些什麽玩意?”

小少年一本正經地背道:“嗯,披雲巾太俗,鶴氅鋪地未成月狀,應取苑州飛雁翎羽尾端所制。蘆花蒲履不是晉北長廊一帶所産蘆花,美中不足……”

“你這不是背得挺好的嗎?怎麽一到人前就說得一塌糊塗?”

小少年怯怯地道:“因,因為那會老板娘正好端一盤肉包子走過去,好香的。萬東牒,我餓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被喚為萬東牒的少年沒好氣地道,“原本這次诓那個外鄉人出血,往後幾個月不愁吃穿,都被你攪合了,還想吃的,做夢。”

小少年沮喪地低下頭。

“你不是魅嗎,怎麽比人還能吃?”

“不知道,可能我在黑森林時沒照到陽光,所以成人時有先天那個不足……”

“我才不足,”萬東牒抽出胳膊給他看,“瞧見沒,我才細胳膊細腿,我還得養你這沒用鬼,我他娘的不足到底了。餓了是吧,忍着。”

“哦。”

“再不努力掙飯吃,老子遲早有天賣了你,聽說西城那邊好些妓寨楚館專門要買魅,養好了挂出來個個是頭牌。”

“我長得不好看。”小少年認真地道,“你們人族總是罵我醜八怪。”

萬東牒口氣萬分嫌棄:“算你還有點自知之明,所以啊,除了我沒人願意要你了曉得吧?說,下回聽不聽我的?”

“聽。”小少年立即點頭,“對不起。”

“說對不起有屁用?是能換吃的還是能換喝的?”萬東牒從懷裏掏出兩個硬饅頭,遞過去一個,“喏。”

魅族少年咧嘴一笑,接過飛快啃了起來,仿佛那不是一個硬饅頭,倒是王城內廷流出來的禦點心。

“真是,長得醜,生得小,什麽也幹不好,吃上頭倒不比誰差,”萬東牒問,“你們魅不是挺有本事的嗎,你會什麽呀?”

魅族少年捧着饅頭茫然擡頭,嘴塞得滿滿的。

“連吃都一幅傻樣,要不是看你還算聽話,又長六根手指頭,我昏了頭才養你。”萬東牒嘆了口氣,自己啃了一口饅頭。

“我凝形的時候沒長好,”魅族少年羞愧地道,“我不知道人族都是五指。”

萬東牒嘴角上翹,譏諷道:“但有些人族認為長六指的才厲害,相反你要長得跟正常人似的,反倒成了血統不純的标志。”

“人族真奇怪。”

“可不是,”萬東牒譏笑更甚,“那些大傻子,連祖宗都忘了是誰,卻偏偏記得這些不頂吃不頂喝的破規矩,你說好笑不好笑?”

魅族少年呆呆地看着他。

“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萬東牒低頭狠狠啃了一口饅頭,忽然看到一群老百姓呼朋喚友地往城門方向走去,他詫異地站起來,揪住其中一個相識的問:“李哥,李哥,你們這是幹嘛去?”

李哥不耐地道:“看殺頭呢。你不知道啊?”

萬東牒奇道:“殺頭?上個月不是剛殺了一批,怎麽又殺?”

“嗐,這不又抓了一批陶黨餘孽呗,”李哥小聲道,“就是那個陶家。”

萬東牒睜大眼:“咱們天啓城的陶氏?”

李哥點頭,拂開他的手,略微掀開衣襟叫他瞧一眼裏頭露出的紙錢,萬東牒認得那是一疊最便宜的草紙,裁成圓形,中間挖了方孔,中州尋常百姓家中遇到白事多燒這種紙錢,若遇有親屬上刑場,也多半會買點沿途撒一撒,為的是讓斷頭的亡魂不至于被孤魂野鬼欺負,俗稱“買路錢”。

萬東牒萬沒料到李哥這樣的市井閑漢竟然會為素不相識的陶氏準備買路錢,他震驚得有些語無倫次,道:“李哥,這,那是逆黨,你跟他們又不認得,何必……”

何必擔這個風險。

李哥趕蒼蠅似的地道:“去去,你懂什麽?大夥都預備着呢,撒點買路錢怎麽啦,羽人大人們還不許我人族百姓行咱們的老規矩?別擋道,我趕着去呢。”

萬東牒松開手,目送李哥匆匆走遠,他頓了頓,拖起魅族少年的手就跑,小少年一邊跑一邊吃着饅頭,口齒不清問:“萬東牒,咱們,咱們去哪?”

“看殺頭,”萬東牒道,“這麽大熱鬧,不去瞧豈不可惜?”

南城門邊有通衢大道,四通八達,平日裏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此時更是人山人海,圍着高臺堵了個水洩不通。臨時搭建的高臺上,十來名神情委頓的男女被反綁雙手,強迫着跪在臺上,仔細看依舊能辨得出這些人身上穿的衣料甚好,臉上手上并無勞作痕跡,若不是蓬頭垢臉,形容憔悴,恐怕料理幹淨了一個個都是天啓城裏的體面人物。

他們身後站着一排整整齊齊的紅甲羽人軍士,邊上站着大都督親轄下的羽人武将,通常主理斬首事宜的人族儈子手一個未見,倒是有幾名人族文官麻木地站在一旁陪斬。

萬東牒拉着魅族少年好容易擠到人前,就聽周圍百姓在竊竊私語:

“砍頭的刀主事呢?”

“你沒聽說?上回砍陶氏及其逆黨那幾個刀主事回去後瘋的瘋,死的死,”旁邊一人小聲地道,“都說是陶家上百口人死得冤,鬼魂來報仇呢。”

“該!”那人恨恨地說,“同為人族卻幫羽人殺人,活該!”

萬東牒聽到這忍不住冷笑了下,反唇相譏:“這怎麽是該呢?冤有頭債有主,要真有鬼,也該找羽人算賬去啊,刀主事說到底不過做個手藝活賺個吃飯錢……”

那人一聽不樂意了,罵:“嘿,你個毛頭小子說什麽?合着就你明白?瞧見沒,上頭站的都是大都督府的精銳,霎時間能飛十幾丈高,誰敢跟他們鬥?鬼也怕惡人,你懂個屁啊你。”

“噓,小點聲,你們倆不要命了?”

萬東牒無趣地撇嘴,忽聽前方人群發出驚呼,只見臺上的紅甲軍齊唰唰抽出佩刀,利刃雪亮一片,照得人睜不開眼,跪着的人犯中忽然有一人哈哈大笑,喝道:“都擡起頭來!”

臺上的人犯一一擡起頭,那人流淚喊道:“列祖列宗在上,我們可沒丢了陶家的臉!”

一衆人犯聞言,或豁然,或悲憤,或明明渾身顫抖,卻個個昂首,再無一人肯低下頭去。周圍百姓鴉雀無聲,不知是誰先喊了一句:“陶家的人,一路走好!”

這話喊出來,頓時人山人海跟着一起喊,一時之間“一路走好”聲響徹南城,震耳聩聾,羽人的監斬官怒意上湧,冷笑着一揮手,刀光一片之中,十幾名人犯個個人頭落地。

血流滿地,但不知誰開始撒起來紙錢,頓時漫天黃紙紛飛,雪片似的蓋過了地上的血污,層層疊疊之中像無數蝴蝶飛起,萬東牒回頭,素不相識的人們,竟有不少淚流滿面。

沒有人再喊什麽豪言壯語了,大家只是默默地撒紙錢,仿佛不是為陶家的人送行,倒像為自己的死買路。

在這剎那萬東牒莫名其妙跟着滿心凄惶,他慢慢地拉着魅族小少年的手後退,想要離這浩浩蕩蕩的送殡場面遠一點,再遠一點,好似只要離得遠了就能安全,然而與此同時他又分外明白,整個天啓城人人頭上都懸着一把看不見的彎刀,任他是誰。

他退得太急,一下踩到後面一個人的腳險些栽倒,一雙冰冷的手扶住了他,萬東牒魂不守舍地擡起頭,發現他踩着的人一身黑袍罩得嚴嚴實實,寬大的帽兜之下,那人一張臉白得不正常,仿佛病入膏肓,略微呼吸重點都要斷氣。萬東牒吓了一跳,忙趨利避害地道:“抱歉抱歉。”

“小兄弟,人多,看着點路。”那人開口,聲音有些幹澀,然而比起相貌來卻溫和許多。

萬東牒慌忙點頭,黑袍人沒再多說,朝他微一點頭,帶着身邊幾名侍從轉身待走,就在此時,魅族少年小心翼翼地道:“萬東牒,咱們快走吧,這裏我不喜歡。”

黑袍人驀地轉過身,目光銳利如劍,看得萬東牒幾乎要本能後退一步,他趨利避害已幾乎一種本能,馬上察覺此人驟然回頭必不為什麽好事。萬東牒當機立斷朝小少年頭上拍了一巴掌罵:“叫什麽叫,跟你說了多少回了,別拿碟啊碗的給我亂起綽號,你王哥我叫王棟梁懂嗎,下回喊錯小心老子揍你。”

小少年懵懂地看他,傻乎乎點頭道:“哦。”

那黑袍人定定看着他們,忽而一笑,溫言道:“原來是王小兄弟。”

萬東牒堆上谄媚的笑,點頭哈腰道:“不敢當不敢當,叫我小王就好。”

“小王?”黑袍人點頭道,“再會。”

“再會再會。”

黑袍人再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要将他的形貌刻入心裏,這才真的轉身離開。

萬東牒直等他們走遠了,才一把捂住小少年的嘴,拖着他趕緊從另一側跑開。小少年嗚嗚直叫,掰開他的手問:“萬東牒,不,王棟梁,咱們幹嘛又要跑啊?”

“王棟梁個屁,聽不出那是我臨時瞎編的嗎?不跑?不跑等着剛剛那人回過神來找我麻煩?”萬東牒火急火燎道,“大白天穿一身黑,一看就不是善茬,我可惹不起,好容易過倆天安生日子,媽的又要逃命,等等。”

小少年猛地被他一拽,險些撲倒,回頭看到萬東牒眼珠子轱辘一轉道:“這次咱們索性跑遠點,不過在此之前,得先去籌些盤纏。”

“啊?”

“啊什麽,現下先找個地方躲躲,晚些我再想辦法。”

南市深巷一處民宅。

陶傑大步如風,一邊走一邊揭開臉上的面具和身上的黑袍,一旁的下屬上前接過,低聲禀報道:“公子,已派人跟着那兩個少年了,只要他們還在南城一帶出沒,逃不出咱們的眼線。”

陶傑點點頭道:“吩咐下去,讓他們跟着就行,別的暫時不用做。”

“是。”下屬想了想問,“那要是倆小崽子惹了什麽不該惹的人,或是犯了什麽事……”

陶傑一頓,皺眉道:“看着,別插手。”

“是。”

陶傑揉揉太陽穴,端坐到堂屋的正位上,他閉上眼,耳畔似乎還能聽見刑場上那一句嘶聲裂肺的吼聲:“都擡起頭來!”

喊這句話的男子是他一位沒出五服的族兄,平時為人最講禮數,也最好面子,因為家境在一衆豪富的同族人中只屬中等,吃的穿的比不得其他弟兄,因此親戚間輕易不與人來往,就算來往,也往往要端起讀書人的自矜自重,動辄引經據典,言必稱聖賢,見到陶傑這樣不思上進的族弟,便是兩人身份懸殊,卻也會板起臉孔來教訓他一番。陶傑滿腹委屈跟家裏長輩告狀,豈料父親陶巽之一聽說此事後,不僅沒替兒子找回面子,還當衆盛贊族兄品格高潔,中正剛直,就連一向偏疼他的母親也親自挑選禮物吹吹打打送到這位族兄家,感謝他替人教兒子。陶傑氣得無法,對這位迂腐不堪的族兄打又不得罵又不得,暗地裏想找麻煩吧,他還沒動手呢,陶巽之就已經防範于未然,揪住他罰抄家訓一百遍。

後來陶傑一見這位族兄就頭疼,在同一間屋子裏呆超過一盞茶就有沖動想撸袖子揍他,為了避免自己被父母親責罰,陶傑只能對這位族兄能避則避、敬而遠之,算下來,已有好幾年沒見過他。

萬沒想到與他的最後一面是在刑場上相見,也萬沒想到,他以為的窮酸書生才是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這位族兄,他身上有堅持了一輩子的是非曲折和寧折不屈,因此他總是不識時務,總是不懂看人臉色,他甚至連人情世故都不大精通,可正是這樣的人,堅守了一生不合時宜的操守,臨死之前是他命令所有人都要昂首挺胸,都要對得起陶氏的列祖列宗。

因為他的話,那天一同被綁縛刑場的陶氏族人都挺直脊梁死,哪怕懼怕,可沒人求饒,更沒人醜态百出。

據手下的弟兄回報,族兄原本是能逃走的。陶氏在天啓城經營數代人,繁盛時曾位列公卿,低落時也能成巨賈,自天啓城破後,陶氏暗地裏豢養無數武者,更熱衷于聯絡組織抵抗羽人的能人志士,當陶家嫡系驟然被大都督府包圍的包圍,緝拿的緝拿時,這些能人志士們便着手陸續将剩餘的陶氏族人秘密運出天啓城。然而那一天事不湊巧,木船甲板內藏的人數已滿,族兄二話沒說,将自己位置讓給了寡嫂。

左鄰右舍幾乎都知道,他的嫂子成天一到吃飯時候就摔盤砸碗,嫌他吃白飯,不會賺銀錢,讀倆本破書有什麽用?讀再多,還不是只會坐吃山空。

救人自然以救陶家男丁為主,然而這樣要命的時候族兄卻讓自己的寡嫂先走,因為這一耽擱,他與其他十餘名出了五服的陶氏旁支一起被抓。大都督湯牧辛大概對陶家深惡痛絕到極點,人一抓住便下令即刻斬立決,整個過程超不過七日,便是有心營救,也搶不過來。

“公子,今日被斬首的陶家人原本都不該被抓,消息走漏,營救無方,我等愧對陶老爺的在天之靈,請您重重責罰吧!”

陶傑睜開眼,地上不知何時已跪了烏壓壓一片,他們都不姓陶,然而個個與陶氏有莫大的淵源,這些人神情悲憤,目露痛苦,是真在自責與愧疚。陶傑忙站了起來,親手扶起當前的人,啞聲道:“諸位莫要折煞我。不劫獄,不劫法場,乃是我做的決定,如果我們之中有誰該被罰,那頭一個就是我!”

“公子言重了!”

“公子能逃出生天,又肯出面主持大局,大家高興還來不及,怎會反過來責怪您?”

“羽人太強,貿貿然叫大夥去營救才是飛蛾撲火,別到時候人救不回來,自己倒讓湯牧辛一鍋端了,我們還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陶傑目光濕潤,顫聲道:“多謝諸位,羽人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向你們起誓,總有一天,這些手上沾染了人族鮮血的羽蠻賊子,我都要一一讓他們血債血還!”

衆人群情激昂,齊聲喝道:“血債血還!血債血還!”

“喲,好熱鬧呀,你們這是在唱戲?”

一個女聲不合時宜響起,比她的聲音更不合時宜的,是她說完這句話後便咯咯笑個不停。她的笑聲天真爛漫,倒好像這些大男人聚一塊又是激動又是熱淚盈眶的場景既造作又無聊。

她這麽笑法擺明了就是讓聽到的人不痛快,現場不少人已面露怒意,有那按捺不住脾氣的當場不客氣道:“聶姑娘,我們若是唱戲,你來幹嘛?聽戲?我們請你了嗎?”

旁邊的幹脆把話挑明:“聶姑娘,別以為你救了我們公子大家就得對你畢恭畢敬,你要是懂點人事,我們自然客客氣氣把你奉為上賓,你要是想來挑事,我們可都不是怕事的!”

“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事爺們幹得多了,還真沒怕過誰……”

聶顏笑嘻嘻地道:“哎喲,沒怕過誰?是惹得起的都是你不怕的,怕的你早不敢惹吧?”

“你說什麽?有種給我再說一遍!”

“好怕,你那麽兇幹嘛?”聶顏從柱子後面轉出來,她不知怎麽想的,依舊用太陽幻術把自己弄成那幅痨病鬼的窮苦樣子,剛一走近,人群便自動避開兩邊,人人嫌棄得緊,唯恐靠近了她得沾染了晦氣。

聶顏對此不以為意,她非但不以為意,反而好像笑得更加開心。她就帶着這樣的笑準确找到剛剛呵斥她“再說一遍”的男人,站在他跟前歪着頭道:“你耳朵不好,那我受累再說一遍啊,聽好了,你就是個膽小鬼,窩囊廢,柿子淨挑軟的捏,也就敢在我這樣的小女子面前顯擺威風罷了,真讓你殺人,你敢嗎?”

那男子氣紅了眼,怒吼道:“殺誰?你報個名來!”

聶顏定定看着他,手腕一轉,像要輕撫他的臉頰又戛然而止,柔聲道:“殺湯牧辛你肯定不行,不如殺個把他身邊的煌羽親衛?我聽說羽人分幾種,高貴的稱至羽,至羽中的強者才稱煌羽,看起來煌羽真是羽人精英中的精英,大都督府統共也不超過二十人,要殺就殺個那樣的才過瘾,如何呀?”

那人立即抓了刀柄喝道:“殺就殺,老子就不信了,拼了一條命,我還宰不了一個煌羽?”

他說幹就幹,轉身就朝大門那沖去,衆人面面相觑,皆露出詫異不解的表情,而那人素日要好的幾個弟兄更是上去想拉住他,哪知那人一手一推,竟然要跟阻攔他的人動手,嘶聲道:“都別攔着,今日誰攔我,就別怪我不客氣……”

他話音未落,陶傑已迅速躍起,趁其不備舉手一個掌風劈在他後頸,登時将他劈暈,冷聲道:“把他扶到一旁先。”

“公子……”

陶傑不理,站在聶顏身邊,環顧四周朗聲道:“諸位,聶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你們之前沒記住,那麽這回請都記下我将要說的話。我陶傑這條命,是聶顏聶姑娘從秋葉京的死人堆裏扒出來的,也是她費盡心力,千山萬水帶我回的天啓城,沒有她,我不會有機會與諸位相見。聶姑娘待我恩重如山,倘若她有出言不遜的地方,望大家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與她計較。但要是有誰容不下她,那就是容不下我,你們今天就給句明白話,我帶她走便是。”

他話說到這份上,在場的人都沉默了,過了會有人尴尬地道:“都是誤會,公子何必講這麽重的話。”

“是啊,都是誤會。”

“聶姑娘是真性情,兄弟們也是真性情,這個真性情對上真性情,難免有些磕磕碰碰的,過了就好了。”

那個最開始反唇相譏的人抓了抓頭也讪笑道:“說的是,我剛剛有點急,聶姑娘莫怪啊。”

聶顏笑道:“不怪不怪,你們也別怪我呀。”

在場的人都以為她說的是客氣話,都心想難得聶顏也懂得禮尚往來,這下有了臺階下,說的話便越發客氣,一時間倒顯得有些其樂融融。就在此時,被陶傑劈暈的人幽幽轉醒,摸着後頸疼得龇牙咧嘴,問邊上的人道:“我,我怎麽啦?”

“你不記得了?你被聶姑娘三言兩語一激就拿了刀要去大都督府殺個煌羽親衛給大家看看,好幾個人攔都攔不住,公子不得已把你打暈。”

那人滿臉詫異,道:“瞎說什麽呀,我又不傻,就算找死也不會自不量力到去找煌羽白白送命吧?”

“嗐,你不信問問別人,大家都看到了,我們都納悶呢,你剛剛就跟撞邪了似的一個勁往外沖,等等,撞邪……”

他話沒說完自動消音,與那人一齊愣住,兩人木呆呆地轉向聶顏方向,聶顏沖他們狡黠一笑,兩人不知為何,莫名其妙地感到背後一涼,慌忙掉轉視線,不敢與她對視。

陶傑錯身擋住聶顏的視線,不動聲色地低聲道:“別讓我再看見你對我的手下用秘術。”

聶顏撇嘴,不甘不願地道:“好吧。”

她這麽聽話陶傑反而起了疑心,忍不住小心地加多一句:“我的意思是,非為自保,不得對他們使用幻術。”

“知道了,”聶顏不耐地道,“羅裏吧嗦,都說了答應你了。”

“你,”陶傑皺眉,困惑地道,“你今天怎麽這麽好說話。”

聶顏笑眯眯道:“不知道啊,大概因為我心情好吧。”

“欺負人了就心情好?”

“對呀,頂着張醜臉欺負人還有人袒護,這不是,挺開心的嗎?”聶顏擡頭瞥了他一眼又飛快将視線挪開,眼波流轉之間竟然難得帶了三分女孩兒的腼腆,透過她這張用秘術弄出來的醜臉,卻依舊能想見以她原本面目做出這等小女兒态該是如何俏麗。

日漸黃昏,月上柳梢,開在白天鋪子都開始陸續支門板挂燈籠,賣夜間吃食的萬東牒帶着魅族小少年出了他們的藏身處,悄悄地回到南城的街面上。

小少年懵頭懵腦就要往前走,萬東牒一把将他拽回來,壓低聲線喝道:“等會,急什麽急。”

他謹慎地探出半邊身子,左右觀察一番,一回頭就發現小少年學着他的樣子探頭探腦,不由伸手照他後腦勺一拍,笑罵道:“學什麽猴戲哪,走吧,跟我來。”

“沒有壞人跟咱們了嗎?”

“你還知道有壞人跟啊,”萬東牒笑道,“我還以為你這腦袋裏只想着吃呢。”

“我猜的,”小少年有些赧顏,小聲問:“萬東牒,真有壞人跟着咱們啊,可他們圖什麽呢?我們又沒錢,吃的也只剩兩個饅頭……”

萬東牒微眯雙目,淡淡道:“有些人想抓你,揍你,甚至是宰了你,不一定為了你的東西,他們的理由多了去了,有時候因為你礙事,有時候因為你讨嫌,有時候不為別的,只是因為他閑着沒事手癢,而你碰巧路過而已。”

“人族可真麻煩。”

萬東牒冷笑道:“這可不是人族才會有的,只要世道不變,強者為尊,這種事啊,九州大地哪座城池都沒有例外。”

他一路講,一路快速地鑽入商賈雲集的主街。這個地方從有人皇的年月裏就被劃為行商之地,當年興盛時也曾聚集中州越州苑州各地商隊,現下雖然天啓城式微,然而這條街面南北相通,依舊開着不少百年老店。此時華燈初上,望過去兩排商鋪前繁複的牌樓下各各點了紅燈籠挂上,路上人來車往,熱鬧非凡。

仿佛只有置身這樣人聲鼎沸的嘈雜環境中,萬東牒才感到些許放松。他一屁股坐在街邊商鋪的臺基上,眼望前方,輕輕地籲出了一口氣,對魅族小少年道:“坐下吧。”

少年小心翼翼地在他邊上蹲下,托着下巴問:“咱們在這幹嘛呀?”

“等一個人。”萬東牒從懷裏掏出兩個饅頭,遞給少年一個。

少年一見到吃的馬上笑逐顏開,接了饅頭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問:“等誰?”

“一個大傻子,”萬東牒的眼眸中難得帶了些暖意,像說給自己聽那樣,輕輕地道,“一個會給咱們盤纏的大傻子。”

他們邊坐邊啃饅頭,沒多久就見遠遠地來了一輛馬車,那馬車樸實無華,車廂前斜插一杆旌旗,上面寫着“趙記”二字。萬東牒眼神甚好,一見到那馬車駛入街面,馬上将饅頭往魅族少年懷裏一塞,急吼吼道:“快別吃了,收起來。”

“啊?怎麽不吃了?”

“不許吃了,收起來收起來!”萬東牒捏着他的臉道,“快點,聽見沒?”

小少年三下兩除二飛快往嘴裏塞饅頭,萬東牒往他身上一倒,囑咐道:“扶着我,等會那馬車過來時,會有人下來問你話,你就說我剛剛被人揍了一頓,吐了點血,你大爺的,都什麽時候還記着吃!吐出來吐出來。”

小少年沒舍得吐,而是努力将饅頭咽下,險些噎得翻白眼,好在他別的本事沒有,吃東西上卻經驗豐富,很快便咽下食物,抹幹淨嘴角。

萬東牒此時已虛弱得仿佛正被人狠狠收拾一樣靠在他身上一動不動,閉着眼還不忘教他:“快給老子裝出一籌莫展的樣子,一籌莫展不懂啊!那你就想被人搶了饅頭還挨了一頓打,是不是沒辦法,很想哭?”

這個好理解了,少年扶着萬東牒一臉要哭不哭,他也不知怎麽回事,別的魅凝形不是極美便是極醜,可絕無他這般平庸相貌,平庸便罷了,他還掃帚眉耷拉眼,明明是個稚嫩的年紀,卻偏生自帶一幅愁眉苦臉的模樣。此刻只是稍微想象被人搶了饅頭的情形,便顯得可憐又無助,更兼扶着一個裝死的萬東牒,果不其然吸引往來路人無數眼光。

那馬車路過時,車夫籲了一聲停下,車簾子掀開,跳下一個穿着花褂子的俏麗丫鬟,她捏着鼻子站遠了幾步,嫌棄又嚣張道:“萬東牒,你怎麽又搞成這樣?這回又怎麽啦?偷了張家的東西還是搶了李家的銀子?”

萬東牒沒回答,悄悄地掐了魅族少年一把。

小少年結結巴巴地回:“我們被,被人搶了饅頭,挨打了,萬東牒,嗯,那個,吐了點血。”

“喲喲喲,說的跟真的似的,誰曉得你們背地裏幹了什麽缺德事,遭報應了吧……”

“小香兒。”車廂裏傳來一聲柔和的少女嗓音,“可憐見的,給他們些錢,趕緊讓他們尋個大夫看看去。”

“小姐,這小子八成又在騙人。”丫鬟跺腳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整個南城地界,誰不知道萬東牒是出了名的正事不幹,專門坑蒙拐騙的小混混,壞透了。”

“他又不是鋼筋鐵骨,怎麽就不會受傷?南城地界多亂,他們倆無依無靠的,真挨了打餓着肚子還得受你埋汰,那多慘啊,”小姐的聲音中稍微帶了點威嚴,“行了,快別啰嗦,給他錢了快回來,咱們還有事呢。”

小香兒氣得緊卻不敢不從,憤憤然從懷裏扯出一個香囊,撚出來幾枚銀幣,想了想又數回去兩枚,丢到他們倆身前,錢幣落地清脆當啷。

“多給兩個呗。”小少年想起錢幣的好處,可憐巴巴看着丫鬟道,“我們還餓着呢。”

他不通人情世故,只知道說實話,丫鬟一聽卻更加怒火高漲,大聲呵斥道:“呸,就你們倆這倒黴相,有倆個子拿就不錯了,還敢管姑奶奶多要?餓着,餓着就忍啊,再啰嗦信不信我叫人揍你們一頓飽的?”

萬東牒慢慢回頭看她,他的目光太過淩厲,丫鬟一接觸下膽怯地退了幾步,色厲內荏罵道:“看什麽看!憑你也配看姑娘我?”

“小香兒!”車裏的小姐聽不下去,掀開車簾利落地跳下車,她年歲不大,打扮也不出奇,她若是不說話,就像天啓城無數嬌生慣養的富家小姐那樣嬌柔美麗,然而她一動起來,卻天生一種當家人的氣勢與穩重。

小香兒見她出來,慌得忙過去扶她,小姐拂開她的手皺眉道:“ 我教過你多少次,莫要以為施兩個銀錢就高人一等,你這樣言語刻薄,是想不只替我花錢,還要替我結仇嗎?”

她聲音不高,卻訓得丫鬟面紅耳赤,連頭也不敢擡。小姐冷聲道:“再不管你,遲早有天要給我惹禍。還不回車上去!”

小香兒不敢多說什麽,低着頭忙走到車邊。

小姐走到萬東牒跟前,輕輕一笑道:“小萬兄弟,她的話你聽了可別記着,她就是個沒見識的小丫頭,跟她計較,犯不着。”

她話說得大方體面,萬東牒就算真有心計較也計較不起來,他還記得自己得裝虛弱,于是氣若游絲道:“我,我們就是大街上混口飯吃的,哪敢呀。”

“這話說的,可見還是被我那個沒眼力見兒的小丫頭氣着了,”小姐笑容加深,從自己身上掏出錢袋,摸出幾枚銀幣放到他跟前,和聲道,“你能在這等我,可見是真遇上用錢的難處,不巧,我這趕着出門,帶的也不多,你先将就用。不過啊,你還記得我以前同你說過的話嗎?”

萬東牒臉色不好看,啞聲道:“記得。”

“那好,我說過的話還是作數,你來趙家鋪子做夥計,我自然有一份前程送你,不見得多好,但總好過你現在這樣朝不保夕,風餐露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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