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點王(七)

這個世道,有人喜歡揍人,就有人喜歡看人被揍。

尤其等一群大人揍兩個跟孩子也差不了多少的小少年時。

不一會打人的現場就圍了一圈閑人看熱鬧,一開始那幾個地痞打的只有萬東牒一個,然而魅族小少年大概真像他說的那樣,凝成人形時沒長好,腦子有點不利索,他明明有自己跑開的機會卻不懂得跑,反而從藏身之處沖出來抱着萬東牒,企圖用他單薄的身體替他擋拳頭。

這麽蠢,結果當然只能是兩人一起被揍得哭爹喊娘。

他們倆被打的時候,陶傑就站在不遠處的巷口岔道暗處,他依舊身披黑袍,罩在帽子下的臉随着少年們被打的慘叫聲而隐晦不明。

“有什麽好看的,走吧。”聶顏在他身後語氣輕松地道,“既然找到萬東牒了,那就留着人看好他,以後再慢慢折騰他便是。”

陶傑卻沒走,他看着不遠處被揍的兩個少年,緩緩道:“聶顏,你師父所謂的要萬東牒倒黴是什麽意思?我要做到哪個程度,才能讓他在天之靈滿意?”

聶顏這回跟他出來倒沒用秘術改變形貌,她調皮地歪頭一笑,道:“我不知道呀,我只知道,像這樣被揍一頓顯然是不夠的。”

陶傑皺眉道:“被打成這樣,還不夠倒黴嗎?”

“不夠。”

“看來我沒把話說清楚,”陶傑轉頭看她,口氣加重,“要我報恩沒問題,但要我沒完沒了去欺負一個少年,恕不奉陪。”

聶顏如同聽到什麽笑話似的噗嗤一笑,怕太大聲忙掩住嘴。

“笑什麽?”

“你呀,真是高高在上的陶公子,你難道沒發現嗎,”聶顏笑眯眯地道,“像這樣混南城地界的小崽子都有自己一套求生的法子,你就算天天找人扮成不同的人攪和他的生意,害他騙不到錢,他依舊本事找法子蹭吃蹭喝,看到沒,剛剛情急之下,他都能有餘力撒銅子混淆視聽,讓他被揍一頓你就覺得違背你的良知道義了?未免太小瞧他,也太瞧得起你自己。”

這樣話說得太刺耳,陶傑沉聲道:“廢話少說,你師父反正是歸天了,你是他徒弟,你說吧,要怎樣才滿意?”

聶顏抿嘴一笑,柔聲道:“不如,你直接去砍斷他手腳?”

陶傑怒氣上湧,冷哼了一聲不理會她。

“哎喲跟你說笑了,放心,這麽好玩的小崽子,我可舍不得一下子玩殘了。”聶顏輕言細語随口哄道,“啊,快瞧,他可不是一味挨打的慫貨,馬上就會反擊了。”

陶傑看過去,果然見到原本被打得抱頭亂躲,鬼哭狼嚎的萬東牒,不知何時悄無聲息挪到牆角,一邊挨打,一邊靜悄悄摳出牆角一塊磚來。

霎時間,他抄起磚頭猛砸往近旁一人,趁着那個地痞慘叫之時,又舉起磚連砸另外兩人。

日光慘淡,萬東牒半臉陰陽,目光兇悍,手裏的磚塊早已鮮血淋漓,抄起磚塊猛然拍往正拿腳踹魅族小孩的地痞頭子。

啪嗒一聲,磚塊斷裂,地痞頭子轉身有些難以置信,一道粘稠的血液從他頭頂蜿蜒留下。

“跑!”

這下他不用竭力喊,魅族少年已本能地爬起,反過來拽着萬東牒狂奔而去。

一行人噼裏啪啦跑遠,陶傑從隐身處站出來,久久沒有說話。

聶顏笑着道:“這下你明白了吧,這南城啊,就如鬥獸場,小子們個個都是狼崽子,但凡弱一點,怎可能活下來?”

“他已經活得不容易了。”

“那又怎樣?”聶顏站在他身側,笑如春花,“中州上下哪個活得容易?再試嘛,看看他到山窮水盡,能不能給點驚喜。”

天啓王城,無梁殿。

大白陽光璀璨,可日光落入大殿之中,卻仿佛被抽離了溫度,只餘下斑斑點點光影,猶如明滅不定的幽靈。鶴首燈五步一盞,盡皆點燃,可哪怕将整個大殿照得纖毫畢現,然而亮的地方有多耀眼,暗的地步便有多陰暗。

曾經的末代人皇萬無殇飲鸠自盡時躺的那張質樸木榻因其不詳早已棄之不用,四十二年,已不知換了多少張床,烏鵲木、黃梨花、紫金檀、金絲楠,材質多變,樣式越來越精細,可有什麽用?

時候一到,總有人王要死在他的床上,就好像無梁殿自有意識,每過一段時間,它便盡忠盡職為這陰森森的殿堂添一枚萬氏子孫的幽魂。

天啓城裏有個說法,據說當年破城之時三千皇族共赴國難,怨氣濃稠經久不散,末代人皇的冤魂始終徘徊在無梁殿裏,時不時蠶食那些茍且偷安的子孫。

大批的羽人紅甲軍潮水一樣湧進來,隊伍末尾有剛剛入伍的年輕羽人好奇地打量着整個無梁殿,忍不住低問旁邊的人:“既然無梁殿不詳,人王為何不搬出去住呢?”

旁邊的羽人冷笑道:“為什麽?大概是因為這個地方見證了歷代人皇,萬氏列祖列宗的輝煌過往,這個地方,住過傳說中的天驕名主,他們舍不得吧。”

年輕羽人咂舌道:“國都沒有了,還舍不得一座宮殿?這些人族到底在想什麽?”

“正因為國都沒有了,所以才越發舍不得,不然他們還剩什麽呢?”

紅甲軍羅列滿無梁殿前,上千名羽族士兵靜默無聲,忽然間铠甲嘩啦作響,井然有序地往兩邊分開,留出一條小徑,中州大都督湯牧辛一身戎裝緩步上前。無梁殿前侍立的人族官員們紛紛行禮,一時之間,“大都督”、“見過大都督”之聲不絕于耳,湯牧辛恍若未聞,擡腳徑直踏上無梁殿中庭臺階。

“那是歷代人皇才有資格踏足的地方,湯老賊簡直目中無人……唔……”

“閉嘴。莫要連累旁人。”

湯牧辛腳步不停,目光如利刃斜睨過去,目之所及的人族文官武将齊齊俯首,無一人敢與之對視。

湯牧辛收回目光,一步步踩完中庭階梯,到無梁殿大殿門口,這才停下腳步,淡淡地道:“人王呢?”

“啓禀大都督,王的身子這一月竟是毫無起色,到今日已起不了身。”無梁殿的內侍總管上前哀哀凄凄地道,“王有令,身體有恙,未能親迎大都督,特命三王子庚代王便宜行事……”

“三王子,萬庚?”

湯牧辛看向無梁殿門前站着的一排高矮不一的王子,臉上帶着若有若無的譏諷笑意問:“哪一位是王子庚?”

其中一名錦衣玉冠的少年越衆而出,他相貌英俊,舉止優雅,就連行禮都分外行雲流水,賞心悅目,一開口聲音也是不卑不亢:“三王子萬庚,見過大都督。”

湯牧辛随意地道:“三王子多禮了,本督平日未嘗有機會與諸位王子親近,一時倒有些眼生,擡起頭來。”

王子庚擡起頭,一張俊俏的臉上已印上天啓萬氏特有的劍眉星目,他目光炯亮,神情自若,适才文武百官無人敢與湯牧辛對視,他卻在湯牧辛銳利的視線下不避不讓。

湯牧辛眼中的諷意加深,輕描淡寫道:“伸出手來,本督看看。”

這要求不僅突兀而且無禮,但王子庚也只是略一遲疑,随即伸出左手,只見那只手指節修長,尾指處卻多長了一個指節。

“六指?”湯牧辛眉毛一挑,似笑非笑,“看來果然血統純正。”

“大都督所言極是,庚本就是天啓萬氏的子孫,理當生有六指,”王子庚聲音清朗道,“就如至羽凝翼,鲛人深潛,皆繼承來自祖先的血脈,不足為怪。”

“是不足為怪,”湯牧辛瞥向另外的王子們,“都伸出手來。”

那些王子面面相觑,最終都不得不伸出手,一眼望去,十之□□都是六指。

湯牧辛挑了挑眉毛,冷笑道:“果然不愧是天啓萬氏的子孫啊,本督還是頭一回看到這麽多六指王子,呵。把門打開,王子見了,本督要見見生出這麽多王子的人王。”

他在中州說一不二慣了,話音剛落,身後即上前兩名紅甲羽人上前要推殿門,哪知那位三王子萬庚竟然膽大包天,一下上前擋住他們,道:“且慢。大都督,我父王身子不适,現下是我代為監國,您有什麽事,請随我至偏殿奉茶慢慢商談……”

“你?”湯牧辛瞥了他一眼,目光中鄙夷盡露,“軍國大事,你能說了算?”

王子庚面色蒼白,堅定地道:“我當然不敢僭越父王,但有任何事大都督都不妨先說來聽聽,我雖年幼做不了主,可我之身後還有百官輔佐,我之上,還有人族的家法國法,更何況,羽皇陛下金口玉言,無梁殿人王為主……”

湯牧辛沖副将示意,副将上來一把拽開這個喋喋不休的王子,兩名紅甲羽人上前不由分手同時推開殿門,只聽嘎吱一聲響,厚重的殿門被徐徐打開,大白天的殿內卻光線陰森,無數青銅燈點着,被推門的風一刮,齊齊明滅不定。

王子庚撲了上來,大聲道:“湯大都督,您不能進去,大都督,您這是不合規矩,且有違羽皇旨意……”

湯牧辛忍耐地微微閉上眼,再猛地一睜開,眼底全是暴戾,他随手一伸,将王子庚一把拽到跟前道:“小子,給我聽好了,別說本督今天要進無梁殿,便是我此刻殺了你,血染無梁殿,踏平天啓萬氏歷代皇陵,你們人族的百官,你身後那些可笑的祖宗家法又能奈我何?”

王子庚抖着唇,在他的威壓下說不出一句話來。

“人王指定你代為監國?笑話,有我在天啓城一天,萬珩還沒那個權力越過我,越過羽皇陛下指定誰代理他!給的臉多了,你們就開始自以為得臉是吧,人族啊,真是可笑可憐卻不自知!”

湯牧辛說完手一抖,王子庚登時摔到地上狼狽不堪,

他微擡下颌一示意,紅甲軍圍了上去,将想沖上來又是怒罵又是哭啼的人族全都攔住。副将伸手正待替他将門推得更開些,湯牧辛舉手制止,伸腳狠狠一踹,厚重的殿門應聲而開。

南城荒宅,夜裏微涼,四下漆黑之中反而顯得屋裏角落裏顫巍巍點着的一豆油燈格外明亮。

“我覺得我斷了一根骨頭。”小少年摸着自己的腳踝,輕聲向萬東牒抱怨,“你看它腫成這樣,一定是裏頭骨頭斷了,可奇怪的是我并未覺得有多疼,不是說斷了骨頭很疼嗎?”

“你不疼就說明你骨頭連着筋好着呢。”萬東牒擦藥酒的手狠命一按,小少年尖叫了一聲。

“叫什麽叫,好了。”

“咦,好像是能轉了。”小少年轉了轉腳,擡頭笑嘻嘻地,“我好了,萬東牒。你瞧你瞧。”

萬東牒忙着往自己臉上身上擦藥,沒好氣地回:“有什麽好瞧,沒我給你板過來,你腳後跟與腳趾頭能倒個個。沒瞧出來啊,腳扭成那樣,你跑得還挺快。”

“不跑,就要被打死的。”小少年興致勃勃地把腳轉來轉去,“你真厲害,你還會把骨頭板過來。”

“要不是沒辦法,誰他娘的想會這個……”

“為什麽呀?”

萬東牒沉默了一會,就在小少年以為他跟以往一樣要罵倆句或者幹脆不理會他的時候,反倒聽見他低聲說:“以前,挨打得多了呗。受了傷扭了骨頭總得處理,有人教了點,我自己又學了點。”

小少年本能察覺他情緒低落,小心地說:“那,下回我還陪你一起挨打?”

“嗤,誰稀罕,去去。”萬東牒推開他,一張臉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說話也漏着氣,“少廢話,把藥收起來,下回還用得着。”

小少年快手快腳地收好東西,一回頭,看他小心翼翼地從褲腰帶裏掏出從那位二傻子趙小姐那騙來的銀幣,然後從牆洞裏搬開一塊磚,掏出一個小錦囊,數了數将銀幣收進去。

“看什麽看!”萬東牒回頭怒道,“這裏頭要少了一個子,我親手宰了你!”

他兇相畢露,猶如護食野獸呲牙咆哮,魅族小孩膽怯地閉上嘴。

萬東牒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緩和了些口氣道:“看好了,這裏頭的錢關乎我們倆的身家性命,如果你我平平安安沒事用不上這筆錢最好,要哪天不幸用上了,那就是救命錢……”

他話音未落,忽而臉色微變,側耳貼到牆上。

“怎麽啦?”小少年湊近低聲問。

“你聽聽,是不是有瓦片踩裂聲?我放了不少在外頭巷口,不過興許是我聽錯了,這宅院荒廢很久,除了咱們沒人來……”

此時清脆的傳來一聲踩裂瓦片的咔嚓聲。

萬東牒飛快吹滅油燈,将錢袋往懷裏一踹,抓起小孩貓着腰就要往後跑。

可他們終究慢了一步,破門哐當一聲被人踹開,沖進來五六個抄着家夥來的成年男子,當先兩個頭纏着布條,正是白天被萬東牒拿磚塊開了瓢的兩人。

“兩個小王八蛋果然躲在這,給我打!往死裏打!”

衆地痞抄起火棍撲了上來,萬東牒左躲右閃,随手抓起什麽丢什麽,然而這會與白天不同,白天揍他們只是教訓為主,現下卻招招朝要害打來,真個想要他們倆人的命。萬東牒再詭計多端,此刻也不過是身單力薄的半大小孩,魅族小孩更是懵懵懂懂,連人都學不大象,別說拼命鬥毆了。

轉眼間兩人便被打得招架不住,萬東牒被人後心窩狠踹一腳撲倒在地,他嗓子一陣腥甜,嘔出來一口血,他頭皮一疼,已被那為首的地痞揪着頭發提起,噼裏啪啦先打了數下耳光。

“萬東牒,你不是號稱小泥鳅滑不留手嗎?現下像什麽?你就像條死狗!”

“做狗就得有做狗的樣子,過來,舔幹淨爺靴子上的泥!”

他被人強按下頭湊近那人鞋底,一股臭味幾欲令人作嘔,萬東牒拼命掙紮。

“不舔?行,把另外那個小子的眼弄瞎了!”

兩名地痞揪住魅族小少年不讓他動,另一個舉着油燈過來,竟然想就這麽将燈油傾倒到他眼裏。那少年本來就有點呆,此刻更像是已經被吓傻,連反抗都不知道怎麽反抗。

萬東牒霎時間轉過很多念頭,終于還是抵不過心裏莫名其妙發作的良心,他懊惱地怪叫一聲,喊:“住手!你們給我他娘的住手,老子有錢,老子給錢行了吧,放了他,放了他聽見沒!”

地痞們停下手,為首那個冷笑:“萬東牒,都到這份上了你小子要還敢胡扯……”

他一句話沒說完,萬東牒已經掏出适才珍藏的錦囊丢了過去。

地痞忙不疊打開,裏頭銀幣嘩啦作響,至少有二三十枚。

“你不就是求財嗎?給錢能了的事,何必見血?”萬東牒一抹臉上的血跡,掙紮着站起來,“大家都在南城混口飯吃,弄死了我們倆還得毀屍滅跡多麻煩,倒不如今天就給我們哥倆一條活路,日後我掙了錢再孝敬您,長長久久的多好,啊!”

他一聲慘呼,被地痞一火棍掄到腿上。

“萬東牒,別人要這麽說,我興許就放他一馬,可你不行,”地痞頭子搖頭,“你年紀雖輕,做事卻毒辣陰狠,留着你,我怕沒命花你孝敬的錢。”

他說完一使眼神,掄火棍的手下舉起棒子就要打他後腦。

就在此時,一直呆呆的魅族小少年,突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

他的尖叫聲仿佛穿透耳膜,自鑽腦殼,令衆人難受得只恨少生兩只手不能都用來捂耳朵。他持續尖叫,抓他的兩名地痞首就受不了松了手,蹲在地上拼命扶住耳朵哀嚎,随即,萬東牒看着他蒼白如鬼魅,眼眸詭異地轉為全黑,他定定地看着蹲在地上想要弄瞎他眼珠子的兩人,清晰而小聲地道:“你們倆,挖了自己的眼睛。”

那兩名地痞莫名其妙地滿臉驚恐,四下亂抓,不一會,竟然真的直接以手指插入眼眶,眼眶頓時鮮血直流,兩人疼得霎時間哀嚎連連。

餘下四人被這一幕震驚,見那魅族小少年望過來吓得連連後退,可小孩眼珠愈發幽深,盯着其中抓住萬東牒的兩個道:“你們倆,打斷對方的手腳。”

那兩人眼神迷茫,霎時間又換上仇恨猙獰的表情,一見對方仿佛見到有殺身之仇的敵人一樣,掄起火棍便開始自相殘殺。

地痞頭子大叫:“快,打死他,先打死他!”

另一個沖上去,還沒動手,小少年已看向他,認真地道:“你,點火,燒死他。”

那人腳下一滞,竟然真的拐去摸油燈,轉頭便丢往地痞頭子身上去,吓得他躲到一旁,油燈落地,轟的一下點燃牆角稻草。

那人撲過去将地痞頭子壓住,抓起點燃的稻草塞入他衣領。地痞頭子奮力厮打,兩人滾成一團,火頓時順着兩人的衣服燒了起來。

廢棄的屋裏,霎時間猶如修羅場一般,哀嚎連聲不斷,萬東牒難以置信地看向那名魅族少年,少年也看向他,眼眸逐漸恢複尋常,正待說什麽,卻腳下一軟,頓時昏倒在地。

萬東牒顧不上那許多,他奮力爬起沖到牆角,抽出一柄早先就藏在此處防身用的匕首,紮入那名着了魔般要燒死地痞頭子的人背心,再一踹,将他也踹入火堆之中。

然後,他又依此刺死那自相殘殺及自己挖眼的四個地痞,确保他們都倒地不起,再拉過荒屋裏破布木屑稻草等一應易燃物品丢過去,摸出小小一罐燈油一點點倒進去,然後毫不猶疑點亮火匣子。

刺啦一聲火苗燃起,萬東牒立即将火匣子整個朝燈油那一扔,火頓時燒了起來,沒過多久便順着牆角蔓延,老房子盡是容易燒着的木頭,霎時燒成一片火海,熊熊烈火之中痛呼慘叫詛咒四起。萬東牒尚存稚氣的臉龐卻恍若未聞,他還有心情趕緊跑去撿起那個被弄髒的錦囊,仔細地吹了吹土,鄭重放回懷裏。這才回身扛起小孩,一瘸一拐地離開火場。

在他身後火光沖天,火光奪人心魄,其中有渾身被點燃還猶自掙紮不休的人影,然所有這些仿佛與他無關,他甚至還有閑情逸致在走出火場前停一下,回頭猶如欣賞傑作那般,滿意地看了看那處毀于大火之中的荒宅。

因為太滿意,萬東牒忍不住笑了笑,盡管鼻青臉腫,但他這會的笑,才終于有了這個年紀該有的天真。

陶傑和聶顏站在屋脊之上,夜風獵獵,吹起他們身上的披風,漫天火光映照在他們臉上跳躍不定,陶傑默然不語,似乎尚未從适才萬東牒殺人放火的震動中回過神來。

聶顏看向他,微笑問:“怎麽,不過殺了幾個地痞,放了把火,我們從秋葉京一路回來,可是比這兇險十倍百倍的事都遇過呢。斬草除根,以絕後患,他只是做了該做的事而已。”

陶傑輕輕籲出一口氣道:“可他們倆個才多大。”

“你死我活的時候,敵人可不會因為你年紀小就心慈手軟。”

陶傑沉默了會問:“另外那個小的,剛剛似乎做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是秘術嗎?”

“我也看不透。”聶顏終于也困惑了,皺眉道,“我從未見過有人這樣無需借助任何星盤星石符咒等外界之力直接施用秘術的人,而且每種秘術都有傳承,都要學習,不會有人生來就能應用自如。他做的不像秘術。”

陶傑詫異道:“不是秘術?那是什麽?”

聶顏緩緩道:“我只知道他身上具有某種很強的能力,某種源自他血脈深處的,近乎本能的能力。這孩子不是人族,我們人族沒有這樣的本能。”

“是的,我也看出來了,”陶傑點頭道,“如果沒猜錯,他應該是一個魅。”

“這麽不起眼的魅。”

“這麽不起眼,卻力量強大的魅。”

天啓皇城無梁殿,大白天窗扉緊閉,帷幔低垂,到處都關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牆壁上十步一盞青銅鶴嘴型壁燈全被點上,一眼望過去,全是星星燈光無風而動,宛如一層層漣漪蕩漾開去。

湯牧辛大踏步走入時,忽而想起四十幾年前破城那刻,第一次見到這座傳說中的宮殿時的情景。

那時他便被無梁殿的精美恢宏而震撼,這個木構建築由外至內,一層一層減掉立柱,代之以奇怪繁複的辦法支撐整座龐大的宮殿頂部。這樣的宮殿別說羽人做不出來,放眼九州,就算以工藝精湛著稱的河絡人也無法建造得出。

那時湯牧辛就想,人族為什麽能花耗那麽多精力時間去建造這樣華美的宮殿,它被造出來又如何呢?還不是在異族入侵之下毫無抵抗能力。

遠遠的,有人在斷斷續續、低聲吟唱一首歌謠。

一首在中州不被允許唱出的歌謠:

蒼蒼黃天,茫茫下土,

凄凄鸠鳴,交交桑扈,

燹氏建都,晁氏鼎鑄,

三分人族,壯哉東陸,

矯矯虎臣,濟濟多士,

恒恒于征,淮夷鹹服。

……

跟在湯牧辛身後的幾名羽人戰将皆臉色不好看,齊齊握上腰側兵刃。

“大都督?”

湯牧辛舉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他負手緩緩前行,走過嘎吱作響的鳴春道,終于在屏風之後,找到聲音的來源。

這一任人王萬珩歪在自己華麗空曠的龍床上,面如金紙,一看便是病入膏肓。他無力卻不死心地,一遍遍吟唱這首歌謠。

四下寂寥幽暗,羽人們霎時間有種錯覺,仿佛唱歌的人不是人王,或者說不只是人王,而是隐匿在晦暗濃稠的陰影之下重重疊疊的鬼魂,那些他們知道或不知道的,天啓萬氏的祖先。

湯牧辛一揮袖袍,站在人王床前,居高臨下,目帶鄙夷:“你快死了。”

人王艱難地轉動頭顱,似乎此時才發現湯牧辛一行人來了,他笑了笑,似乎在看湯牧辛,又似乎透過他看向無窮盡的遠方,過了會才嘶啞地道:“是啊,我快死了,從我被你們羽人弄進來做這個人王那天算起,我便知道,我絕不可能壽終正寝。”

湯牧辛冷漠地道:“你該榮幸,陛下寬容,你們天啓萬氏的人才能繼續呆在無梁殿裏。”

人王呵呵低笑起來,他是久病之人,笑得急了便開始咳,他咳得樣子極為慘烈,仿佛胸腔成了一堆破棉絮,五髒六腑都要被咳出來,最後,他顫巍巍用絲帕接住咳出的一口血,喘了喘氣,道:“那謝,謝陛下隆恩。”

“你既然已經快不行了,那下一任人王的人選,陛下與我都希望你能現在就寫好傳位诏書。”

“下一任,人王?”萬珩渾濁的眼中突然冒出光彩,“王子庚,聰慧仁愛,是個好孩子……”

湯牧辛盯着他,忽而冷冷一笑:“王子庚?就是你說代王便宜行事那個?”

“是的,大都督,王子庚在我一衆王子之中出類拔萃,乃個中翹楚……”

“行了。”湯牧辛轉過身,淡淡地道,“你知道我最不喜歡你們人族哪一點嗎?”

人王擡起頭看他。

“陰險狡詐,虛以委蛇這些就不說了,我最不喜歡的,便是你們人族總是自作聰明,不自量力。”湯牧辛冷聲問,“人王,你心裏屬意的繼位者,真的是王子庚嗎?”

人王渾身一僵。

“你明知他好出風頭,還安排他來我面前獻醜,為的不就是令我心生嫌惡?王子庚做不成人王,接下來呢,你定然已安排好後手,等着用無數辦法來提醒我,其他王子中有更合适的一位,我猜猜,是王子琅,還是王子冕”

“你登基以來沒幹什麽正事,盡琢磨娶夫人納滕妾一流,外人都道你荒淫無度,可他們不知道的是,你的女人無論美醜都有一個共同點,她們所在的家族,定然尚過天啓萬氏的公主。人王,你以為我是羽族,對人族大姓之間這些盤根錯節的老黃歷不清楚,于是便想在我眼皮底下制造血統純正的萬氏子孫。可你忘了,我是四十二年前随陛下破天啓城的将軍,只要親眼看過三千皇族自盡情形的人都清楚,從那一日起,中州便再沒天啓萬氏,六指為貴,萬氏為尊這句話,呵。”

人王掙紮着道:“姓萬的,還沒死絕呢。”

“是嗎?可活着的那些,也不過是姓萬而已。”湯牧辛淡淡地道,“人王,外頭那麽多王子,六指也好五指也罷,其中必定有一個是你精心培養,佐以厚望,只可惜你注定要白費了這番心思。本督不耐與你玩算計來算計去的無聊伎倆,直說了吧,下一任人王,我一個都不會從他們中選。”

人王臉色大變,顫聲道:“你,你必須選天啓萬氏的子孫,這是羽皇陛下當年允諾人族的,萬氏,中州天啓,只剩下我們這一支。”

湯牧辛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擡起手,示意副将上前。

副将從懷裏掏出一卷小卷軸念道:“七王子,無名,年十五,生母為無梁殿粗使宮人,人王醉飲幸之,有孕,産子,五指。”

“真是卑賤啊,”湯牧辛搖頭,“哪怕混淆了一半萬氏的血統,也改不了骨子裏的卑賤。聽說那個宮女世代都是出自南城下九流,長得也一般,這樣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你一定恨不得打殺了吧?可你為了名聲,偏偏不能弄死他,只好放任不管,由着這吃人的宮廷慢慢折磨死。可惜,這位七王子真是命硬。”

“你知道他逃出宮了嗎?他躲在南城的貧民窟成了一個小混混,整日裏招搖撞騙,挨打受凍,怪可憐的。”

人王抖了起來,他神經質地咒罵:“湯牧辛!你膽敢混淆我萬氏血脈,我沒有那樣的兒子,沒有,那不是我兒子,你要敢亂來,我死也不寫诏書……”

“不寫?”湯牧辛語氣平常地道,“可以,我将你外頭活着的兒子一個不留全殺了,就剩南城那個小混混,你寫不寫又有什麽關系?”

人王被氣得渾身顫抖,虛弱而急促地大口喘氣。

“忘了告訴你,那個小混混給自己起了個名字,”湯牧辛道,“萬東牒,真是個怪名字,不過聽着倒比什麽王子庚,王子琅要順耳多了。”

人王再也忍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天色微亮,又是一天到來。

萬東牒與魅族少年一起坐在一處屋檐下,他盯着這個自己在街面上随手撿來,只會吃還不大會幹活的小子長久都沒說話。

魅族少年膽怯地問:“你盯着我幹嘛?”

萬東牒沒有回答,他眼神古怪而炙熱,仿佛想吃了他又不知從何吃起。

良久之後,萬東牒才問:“你會詛咒之術?還是你學過那什麽,對,秘術?”

魅族少年懵懂地問:“什麽是秘術?”

“就是,嗐,”萬東牒直接問,“說,你是怎麽弄死那些人的?”

“是我弄死的嗎?”少年更加不解,“明明是你紮了他們,還放火燒……”

“閉嘴。”萬東牒示意他噤聲,“我沒幹這些事,是他們自己狗咬狗打翻油燈,引火***。記住了嗎?”

少年立即乖巧地點頭。

萬東牒又左右端詳了他一番,皺眉問:“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那些人就跟中邪一樣,怎麽能讓一個人自己挖自己的眼珠?”

“我也不知道,”魅族少年低下頭,惴惴不安道,“我就是突然覺得,我能讓他們看到一些很,不好的東西。”

“什麽意思?”

“挖眼珠那兩個,是因為我讓他們看到自己身上爬滿螞蟻,就是那種很大的螞蟻,一大片,牛都能吃幹淨。他們以為螞蟻爬進眼窩,所以就……”

“互相打斷對方手腳那兩個呢?”

“他們眼裏,對面的人長了蜘蛛一樣的手腳,還要吃他,打斷那些手腳是為了自保吧。”

萬東牒壓下心裏的震驚,深深吸了口氣,努力平複口氣問:“放火那個呢?”

“他看到的是妖物,燒死妖物,不是你們人族會做的事嗎?”

萬東牒聽完,沉默了許久。

“你怕我嗎?”魅族少年急道,“我不會對你怎樣的,我,我其實絕大多數時候也使不出這個能力,你不要怕我,我不是怪物。”

萬東牒原本猜忌猶豫甚至起了殺意的心,在聽到這話忽而就消散了,他想起這個少年無數次傻乎乎的表現,想起他在自己挨揍時義無反顧跑過來以身相替的情形,忍不住拍拍小孩的頭道:“你當然不是怪物,相反你很厲害。”

“真的嗎?”

“我給你起個人族的名字吧。”萬東牒轉了轉眼珠,“你這麽厲害,就姓厲,叫,叫厲安。厲害的厲,平安的安。”

“平安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活着,有飯吃,有衣服穿。”萬東牒緩緩地道,“活着長大,像個人樣。”

“厲安,厲安。”厲安笑了,喋喋不休地嚷嚷,“厲安厲安厲安……”

“閉嘴,吵死了。”

“厲安厲安厲安厲安……”

“再吵不買肉包子了啊。”

這一招最為有效,厲安一聽立即安靜下來,但他安靜不了多久又開始啰嗦:“我要吃有酸菜餡的,聽說還有牛肉的,要不然白菜豬肉也不錯,不對,還有放了香菇,你們人族太了不起了,就吃個肉包子都有這麽多花樣……”

萬東牒不勝其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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