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山

空曠的殿內暖香陣陣,即便外面正落着大雨,站在殿內卻是感受不到絲毫的涼意,只有幽香拂面,充盈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今年的暑氣雖然來得晚,但畢竟已經五月,哪裏會冷,這屋裏卻還燒着炭。

宮女太監都穿上了最薄的宮衫,但還是抵禦不住紅爐熱氣,出了一臉一脖子的汗。

位子被分在外圍些的,就悄悄挪着腳尖,想要靠近門外,吸取一點涼氣。

“別動。”

空靈的女聲響起,殿內所有人頓時吓得身形僵住,一動不敢動。

正中央的上首擺着一張軟榻,上面卧坐着一名矜貴女子。

她一身素衣,素得不能再素,裙擺上連暗繡都找不到,長發也散落下來披在肩上,烏黑的發絲迤逦着到處都是。

面上亦無一丁點妝容,點星般的眸子,淺淡的蛾眉,襯着一點粉的鼻尖和嘴唇,便是絕佳的水墨畫。

只是,她的雙眼總是漫不經心地耷拉着,仿佛不屑與人對視,又好像春日倦懶,寧願歪在花叢裏酣睡,也不願回頭看一眼來人。

美到了極致,也冷淡到了極致。

這樣一張臉若是染上怒色,哪怕只是薄怒,也有着攝人心魄的威懾力。

郁燈泠有些不耐,蹙眉輕斥道:“說了,別動。”

她的對面,大廳已經被清空,除了燃着炭火的暖爐,其它桌椅花瓶全被搬開,只有一個一身紫服的太監,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頭上頂着一個瓷壺。

太監全身發抖,瑟縮着不敢擡頭,但又不得不把脖子挺直,否則那瓷壺就要掉下來,摔個粉碎。

若是那樣,他的性命,定然也要摔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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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燈泠眯起一只眼睛,半趴半靠在軟枕上,透過手中的弓弦,用另一只眼睛打量着那個太監。

瞄了半天,仿佛沒有找到合适的角度,郁燈泠還是不滿意。

她舉起弓,又放下,手腕無力地耷拉下去,下巴壓進了軟枕裏,水墨似的烏眸輕斂着,面無表情道:“手酸了。”

跪在地上的太監一陣激動。

手酸了好,手酸了好。

手都酸了,這位貴主兒應當不會再想着射箭玩了吧。

也不知道倒了什麽楣,他今個兒當值當得好好的,突然之間,長公主就想玩弓。

下人忙不疊地把長公主那把禦賜的烏松木小弓送上,長公主卻點了他,要他“執耳”。

所謂執耳,就是把一個帶把兒的器具頂在頭上,讓人當做靶子來射箭。

若是箭矢穿過把兒,便叫穿耳。

若是挂在把兒上,便叫挂耳。

各有各的講究。

今日這長公主太奶奶,想玩的便是挂耳。

他不幸成了靶子,只能向老天祈求,放他這條賤命再活久一點。

這位長公主向來久居深宮,什麽時候學過騎射,又有哪個人聽過她還會射箭啊。

太監不敢指望這姑奶奶,也只能求求神佛了。

果然,郁燈泠像模像樣地擺弄了一會兒弓箭,就喊着累。

太監心中一松,正要膝行幾步順勢跪上去求饒,就見長公主扭過了頭。

郁燈泠冷冷的眼睛瞥着身後,滿是嫌棄和不耐。

“扶着。”

冷冷的兩個字,咬字很輕,聽在太監耳裏卻重逾千鈞。

扶着?

誰射箭還要人扶着?

救、救命啊,射不準可不可以不要玩弓.箭。

太監面若死灰,跪在原地不敢動彈。

侍衛不敢違抗,當真從廊柱後面走出,用嶄新的布巾将自己的手包纏仔細,不露出一絲肌膚,才上前托着郁燈泠的手肘。

郁燈泠這才滿意了些,又眯起一只眼睛,用右眼随便瞄了瞄瓷壺。

多花一分力氣都懶得。

太監控制不住地全身打擺子。

“往上。”郁燈泠吩咐。

侍衛托着她的手肘擡高。

太監流了一腦門的汗,仿佛那支箭已經瞄準了他的腦門。

“再往下。”郁燈泠不滿。

侍衛又兢兢業業地幫她放低手腕。

太監緊張得不斷急促吸氣,仿佛那支箭已經貫穿了他的咽喉。

郁燈泠趴在軟枕上,姿态慵懶缱绻,最适合拿一本閑書,或者撚一枝桃花。

但她手中,卻是鋒利得随時能奪人性命的弓/箭。

郁燈泠終于拉開弓弦。

太監喉中忍不住嗚咽起來,當場等死。

“啧。”郁燈泠又不滿,放開手,懶懶斥道,“跪歪了。”

“你跪得不好,要是我射歪了,就全怪你。”

哪有人,射箭不準怪靶子?

太監眼中淚水迷蒙,腦袋被折騰得暈暈乎乎,嘴唇已是烏紫,卻不得不調整了一下姿勢,跪得更标準些。

送死的姿勢,也标準些。

郁燈泠再次拉開弓,手指一松。

那支箭憑空飛出,然後在軟榻三寸遠的地方落了下來,還在地上彈了彈。

“……”

殿內一片死寂。

跪在地上的太監還死死閉着眼,不知道自己已經撿回了一條命,臉上涕泗橫流,身下的衣擺也濕了一片。

附近的宮人都聞到了一陣尿騷味,身子忍不住往後仰了仰。

郁燈泠盯着半道而卒的那支箭,眼神很不滿意。

既然不滿意,便要遷怒。

郁燈泠漂亮的雙眸陰冷地打量着遠處的太監,仿佛已經在盤算,從哪裏開始割他的肉比較好。

還差一點點,就快要想到的時候。

門外的侍女走進來,在門口福了福身。

“殿下,薄家的小侯爺到了。”

郁燈泠雙眼一亮。

能讓她露出這種神色的人極少,或者應該說是,沒有。

在這位薄家小侯爺的名號出現之前。

郁燈泠立刻忘了還跪在那裏等死的太監,手指松開,那極名貴的烏松木制成的精致小弓就被扔到了地上,咕嚕嚕轉了幾個圈。

她毫不在意,只望着門外輕快道:“快宣。”

一時之間,殿內所有下人都在心裏犯着嘀咕。

搞不清楚這位從沒聽說過的薄小侯爺究竟是什麽來歷。

又是憑什麽能讓長公主殿下展顏。

燈宵殿的宮人們沒什麽見識,但侍衛們聽到這個名號,卻忍不住擡起頭來。

薄家的小侯爺,薄朔雪,乃是世所罕見的天縱英才,文韬武略無一不精,若他去參加科考的話,前後百年不會有能跟他比肩的文武狀元。

好在,他已經有繼承的爵位,不會跑去給那些寒窗學子們增添壓力。

他是如今薄家唯一有資格承爵的人。

而就在前不久,薄家另一個年輕子弟剛被長公主賜死。

雖然那個年輕公子只是旁系,不如薄朔雪身份貴重,但也是薄朔雪的血脈親戚,說不定還是從小到大的玩伴,日後薄朔雪在朝中一旦封官,他便會成為薄朔雪的左膀右臂。

他的死已然引起了薄家對長公主的憤怒,按常理來說,此時長公主是越避着薄家的人越好。

可今日,長公主卻還要把薄家的小侯爺召進宮來,也不知所為何事。

方才跪在殿裏執耳的太監腳軟走不動路,已經被人拖了出去。

他身後留下一道濕痕,其餘太監紛紛拿着墩布死命擦拭。

又在地板上撒上許多花露,散去異味。

門外階下,薄朔雪已經等在了那裏。

從郁燈泠的角度,隐隐約約可以看見他雪白無暇的衣擺在雨裏輕輕晃動,以及同樣雪白的長靴。

宮人們打理地板時,薄朔雪不得不在門外等着。

他是乘轎進來的,沒有執傘。淅淅瀝瀝的雨澆在他身上,衣擺很快就濕了。

郁燈泠也沒有出聲催促,一手支頤靜靜地看着。

直到宮人打掃完了,郁燈泠也沒有開口。

她不說話,門外的侍女就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傳喚薄朔雪。

于是,薄朔雪又在雨裏等了好一會兒。

殿內更加沉寂。

誰都能看出,長公主是在故意為難這位薄小侯爺。

直到薄朔雪渾身濕透,雨都快停了,郁燈泠才輕輕開口道:“進來。”

薄朔雪拾級而上,輕撩衣擺跨過門檻,出現在殿內。

傲梅淩寒千秋月,萬裏風色少年郎。

薄朔雪名滿京城,不僅僅是靠的無邊才華,更有這無雙風姿的緣故。

他微微擡着下颌,即便眼前面對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長公主,也仍舊保有他與生俱來的倨傲。

看清了人,薄朔雪才微微低頭,行了一禮。

“見過長公主。”

雨水從衣袖上垂落下來,在地面濺開,漸漸聚成了一小灘水。

這位小侯爺到底是在雨中淋了多久。

長公主背後站着的侍衛看着薄小侯爺,微微有些不忍。

族人前不久才被長公主處死,他如今面對着長公主,不知心裏會是什麽感受。

郁燈泠趴靠着,感興趣地看着他。

看了一會兒,郁燈泠伸手,食指勾了勾。

薄朔雪眸光微垂,看到這個動作,身子便是一僵。

這分明是喚狗的動作。

郁燈泠勾了兩下,見他不動,挑了挑眉。

“過來。”

薄朔雪放在身側的雙拳輕輕握緊,深吸一口氣,提步朝長公主走去。

走到階前,薄朔雪停住步子。

郁燈泠卻搖了搖手指:“更近。”

薄朔雪雙拳握得更緊,原地忍耐了一番,才又擡步,走到榻前。

郁燈泠手指朝下點了點,示意他:“蹲下。”

薄朔雪:“……”

他俊美的面容上已經浮現出怒色,如青山之上燃起了火燒雲。

一旁的侍女忙出聲圓道:“長公主殿下身子憊懶,不宜久坐,只能趴着,勞煩薄小侯爺蹲低一些。”

薄朔雪緊緊抿着唇,過了好半晌,才緩緩屈起一條腿,蹲到了能與郁燈泠視線平齊的高度。

郁燈泠靜靜地看着他,然後擡起一只手,柔若無骨。

那只手緩緩地上移,上移。

最終,在薄朔雪的胸膛上落下。

郁燈泠按了按,又揉了揉。

雙眼微眯,露出一絲滿意。

“夠大。”

作者有話說:

新文開始啦~祝寶子們天天開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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