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咒靈
被殿下誇贊, 不僅是他得到的獎賞,更是一種确認。
确認叔父猜錯了。
殿下并不似那些俗人猜測的一般,不分是非。
薄朔雪心中高興, 甚至有些激動地期待。
期待不出幾日,叔父聽見處置福東王時的驚愕, 說不定還會愧疚, 愧疚于自己錯怪了長公主。
薄朔雪迫不及待想看到叔父的愧疚,畢竟是叔父誤會了長公主,無禮在先。
薄朔雪雙眼明亮, 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 複又擡起。
“殿下打算如何處置?”
“按律當斬。”
郁燈泠眼眸微眯, 手指輕動, 抖了抖攤開的那張紙,神情中透露出嫌棄。
盡管早知這福東王是個惡心蛀蟲,卻也沒想到會到如此境地。
親眼見到他所做下的種種惡行後,再想到曾經還跟這種人同處一個宮殿,還在同一個筵席上和對方喝過同一種酒,郁燈泠便泛起惡心。
斬?
斬不得。
福東王畢竟是親王,身上有無數可抵死罪的寶物, 更何況其母與周太妃是同族姊妹, 周太妃也定會攔着。
薄朔雪心中想着, 正要開口,卻見長公主眉心緊蹙, 臉色也微微泛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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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朔雪吓了一跳,哪裏還記得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也不顧長公主并未叫自己平身, 非常自然地便站了起來, 走到床邊坐下,将長公主攬在懷裏,探她的臉頰。
“阿燈,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郁燈泠沒有躲,只是閉了閉眼。
“想吐。”
方才還好端端的,怎會如此?
薄朔雪四下掃了一圈,确認長公主并不是吃了不幹淨的東西,再仔細看長公主的面色,發現她脖頸處冒出絲絲縷縷的紅痕,像是疹子的先兆。
這般反應,薄朔雪腦中一閃,覺得有幾分熟悉。
長公主素有潔癖,在觸碰到髒污之物或厭惡之人時,便會這般。
薄朔雪回過神來,從長公主手中拿過那本自己辛辛苦苦寫的奏折,遠遠扔到了一邊。
手心在對方肩頭輕輕地拍撫,低聲哄道:“不想了,不想了。”
聞着他身上的松木香氣,郁燈泠确實不再覺得那麽難受。
她睜着雙眸,冷聲道:“斬。”
薄朔雪點頭:“好,斬斬斬。”
郁燈泠又道:“殺。”
“嗯嗯嗯,殺殺殺。”
郁燈泠眼睛微眯:“株連九族。”
“可……不可以。”薄朔雪把她挪開一些,用雙眼盯着她,似是試圖叫她清醒一點,“他是皇族。”
郁燈泠依舊眯着眼睛,顯然是對薄朔雪的回答不太滿意。
薄朔雪嘆息一聲,重新摟回來,在懷裏又拍了拍。
看把長公主都氣傻了,說些胡話。
薄朔雪有些憂慮。
原先他便知道長公主有潔癖,但卻沒想到心因作用如此強烈。
就算只是聽一聽對方的消息,也會叫阿燈渾身不适。
這般狀況,就算是吃藥調理,也只有緩和之用,要想解決這個問題,還得先破開阿燈心中的霧障才行。
既然長公主已經說了按律法處置,薄朔雪便去着手之後的事。
薄朔雪陪在郁燈泠身邊,守着她睡午覺,自己在一旁處理文稿。
睡醒後,郁燈泠爬起來,薄朔雪聽見身後的動靜,輕輕勾了勾唇角,打了個招呼:“醒了?來看看這個。”
郁燈泠還有些倦意,沒說話慢慢地靠近,這時一個宮女進來換茶水,猛地一擡頭差點吓得把手裏的杯盤都砸到地上。
瓷碟敲擊脆響,郁燈泠唰的看過去,薄朔雪也擡眸看過去。
宮女瑟瑟發抖,難以描述自己所見的情景。
長公主一身白裙,長發烏濃,遮住半張面頰,慢悠悠地從侯爺背後升起來,像一個背後咒靈一般,露出的那一點肌膚又白得像紙,仿佛傳言中最惡的厲鬼。
高大硬朗的侯爺卻一無所覺,端端正正地坐着,與那傳言中即将要被妖鬼敲骨吸髓的陽剛男子又有何異。
看這一眼,小宮女便要被吓得半月睡不好覺。
侯爺卻還朝她招了招手,歡欣道:“過來。”
小宮女牙關戰戰,平複了幾遍,告訴自己那是殿下并非惡鬼,才壯起膽子走過去。
只見侯爺從托盤上取了一杯溫茶,轉過頭。
宮女心情複雜。
畢竟侯爺一扭頭就會看到長公主披頭散發的模樣,定會如同她一般被吓到。
結果卻是,薄朔雪定定地看了張公主一眼,一絲表情變化也沒有,伸手撥開長公主的額發,在她嘴邊喂了一口茶,又轉過頭來把杯子放下。
極其流暢。
極其自然。
一點異樣也沒有。
喂完了茶,薄朔雪把一份奏折和面前的紙頁擺到了一起:“你看看這個,引用了呂大人的奏折,也就是這一段……”
郁燈泠半阖着眼睛,腦袋往前伸了一點,搭在了薄朔雪的肩膀上。
嘴唇和臉頰肉被擠得嘟起來,垂眼懶懶地看着那些字句。
小宮女悄悄擡眼偷觑着,方才受到驚吓的心跳慢慢恢複正常,還多了一絲怔愣。
怎麽覺得,殿下看起來,并不那麽可怕了。
往日宮中的姐姐妹妹都覺得殿下陰晴不定,十分可怖,可現在的殿下……看起來就像一個被揉得有些淩亂的人偶,雖然還是難以親近,但不僅不恐怖,還似乎有些,呆呆的。
她忍不住看了一會兒,忽地察覺到一道目光斜刺而來。
對上侯爺的視線,小宮女立刻縮了縮頸子,将托盤摟進懷裏收好,悄聲退了出去。
薄朔雪收回目光,口中的話繼續。
“阿燈覺得如何?呂大人所上奏的……”
薄朔雪聲音一頓,因為郁燈泠忽然往前挪了挪,原本靠在他肩上的腦袋擡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靠近的身軀,貼在他背上的柔軟弧度,長公主垂落的發絲拂過薄朔雪的頸側,帶來些微的癢意,癢意滲透進心底,變成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癢。
長公主擡袖,拿起桌上的一支朱砂。
另一只手搭在薄朔雪的肩上,穩住自己的身形,她提筆,在呂大人的奏折上大大畫了一個……叉。
薄朔雪沉默地看向那奏折。
郁燈泠也沉默地看向他。
薄朔雪莫名覺得,長公主是故意的。
上報的奏折都得還回去,這個巨大鮮紅的叉,必然會被呂大人看到。
她明明知道,卻還是畫了。
薄朔雪問:“阿燈對呂大人的意見不滿?”
郁燈泠聲音冷冷道:“滿紙胡言。”
其實薄朔雪也這般覺得。
呂大人所奏的正是縣郡仕人的管理之策,看似條理分明,實則漏洞百出。
若當真按照他的這套來實行,光是監管之責就要耗去大量人力,一個人做事,要十個人看管,管是管得夠嚴,可事情也做不成了。
呂大人所獻之策,的确是适應了這段時間徹查賣官鬻爵的整肅風氣,可他大約以為薄朔雪辦事如此積極,是有長公主的旨意,因此着意迎合。
只是,呂大人迎合得太過分,反倒依舊暴露出他自己不幹實事只愛投機取巧、曲意逢迎的野心。
阿燈不過湊上來看了一眼奏折,便直接看破,果然阿燈的才幹不輸任何人。
雖然薄朔雪不曾與當今聖上打過交道,但卻能篤定,阿燈必不輸他。
這代政長公主,阿燈無論從身份,還是才德,都完完全全當得。
絕不像旁人所說一般,德不配位。
不過,話雖如此,但呂大人除了曲意媚上,并未犯下什麽大的過錯,也不值當這一把大叉,等這奏折發還回去,呂大人看到朱砂紅叉,還不得吓得食不下咽
薄朔雪合上奏折,摸了摸郁燈泠的發頂問道:“不高興?”
“嗯。”郁燈泠答得爽快。
“那,阿燈想做什麽,會開心一點。”
“想殺人。”
薄朔雪:“……”
他輕輕拍了拍郁燈泠的頭頂:“又胡說。”
然後轉過去繼續處理政務,讓她自己玩了。
郁燈泠怒視他。
殿下從不胡說。
不知怎的,那天郁燈泠格外不安分。
想要毀滅一切的沖動在郁燈泠心中盤旋,只是沒有出口罷了。
她躺也不舒服,坐也坐不住。
薄朔雪拿了幾本新的話本子給她打發時間,過了會兒再去看,卻發現她在撕着玩。
把話本子沒收了以後,薄朔雪反倒心中越發不安定,在桌邊坐了一會兒便要起身去看看長公主在做什麽,有一回看到長公主站在廊柱前,手中握着一根長長的九節鞭,那鞭子拖在地上,逶迤的軌跡中帶到了一個一人高的瓷瓶,随着郁燈泠走動的變化,那瓷瓶被拖拽着搖搖欲墜。
郁燈泠分明看到了繞在瓷瓶上的鞭子,也看到了那個開始搖晃的瓷瓶,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依舊自顧自地往前走着。
若不是薄朔雪恰巧看見了,兩步沖過去将瓷瓶扶好,再将鞭子扔開,長公主即便不被瓷瓶砸個正着,也定會被摔碎的瓷片劃傷。
薄朔雪心腔中有如擂鼓,砰咚跳得巨響。
他克制不住力道,單臂圈住長公主,将她抱得死緊,使她雙手用力也掙紮不開,不得不踮起腳尖,靠在他身上。
薄朔雪緊緊捆着她,沖動地想要大聲呵斥,質問她為什麽明知危險也不躲開,最終卻還是舍不得吼出聲。
郁燈泠看着他,也不說話。
與他憤怒焦慮到幾乎扭曲的面容相比,郁燈泠無表情的臉甚至堪稱冷漠。
她并不是第一回 這樣做,甚至習慣了如此。
薄朔雪終于明白過來。
周太妃說過,長公主曾幾次自絕,後來被人控制住。
而她幾次自絕失敗後,其實并沒有放棄。
餓着肚子不吃飯,看到雷雨天不關窗,乍寒乍暖的日子燒火爐,讓有問題的太醫給自己看病而不更換,明知危險也絲毫不躲,其實都是她慢性自殺的手段。
她之前便不想往下活了。
這段日子雖看着平靜,但也只不過是暫時沒有複發而已。
她的反複,甚至不需要什麽誘因,只是消極的念頭在她心裏紮了根,會不斷地不斷地長出來。
她現在做的這些,雖然只是沒有什麽惡劣後果的小事,卻也是她心中那棵黑木抽根發芽的征兆。
她仍舊沒感到能足夠打動她的快樂和希望。
哪怕他每天都在她身旁。
薄朔雪憤怒的神色漸退,血色也一起褪盡,唇色和面色齊齊變得蒼白。
作者有話說:
小燈就是控制不住想擺爛,周期性的~希望大家都能擺脫emo,天天開心!
還有就是親親我滴寶們,昨天沒寫出來也忘記請假了,這章發小紅包給寶子們道歉QvQ請寬恕我(跪)。最近開始多了劇情線,我怕寫不好總是很猶豫,我盡力保持更新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