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鴨子

“殿下, 請入浴。”

郁燈泠在門口逗留着,不願意進去。

入夏之後洛其調了一種藥包,每十日就要她泡一次藥浴, 說是能防夏日蚊蟲毒瘴,清理體內雜質, 還能強身健體。

那藥浴的味道郁燈泠不喜歡, 聞着都覺得舌根發苦。

可惜她的不贊同似乎沒有什麽用,洛其說醫者為大,并不理會長公主的命令, 那一副清高相, 其實是他自己很喜歡藥浴, 所以看不慣郁燈泠說藥浴的壞話而已。

至于薄朔雪, 則是洛其說的都對,更加不會幫她了……況且,薄朔雪也根本不在宮中。

今天一早起來,練完晨練,他就不知哪去了。

反正郁燈泠是沒有再看見過他。

當然,長公主也根本不打算見他就是了。

郁燈泠坐在椅子上發呆。

周圍的宮人實在是都沒了辦法。

都已經将殿下連人帶椅子地端到了浴房門口,可殿下就是不進去, 能怎麽辦?

殿下若是鐵了心不想做什麽事, 是極有耐性的, 恐怕能在這裏不動如山地耗一天,還沒人能勸得動她。

侯爺不在, 他院中的張文自然就來服侍殿下。他向來快人快語,是個急性子, 又和侯爺待久了, 膽子大了些, 沒過多久,有些忍不住了。

眼珠一轉,稍退後兩步,朝着外邊兒院門口驚喜地喚了聲:“侯爺!”

院子裏的宮人連忙紛紛彎腰行禮,誰也沒注意的時候,椅子上的長公主蹿的一下就進了浴房,且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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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都有些摸不着頭腦,不過再看院門口,空空如也,哪裏有侯爺的影子。

于是又紛紛起身,一片抱怨聲。

張文抱着腦袋嘿嘿直笑,朝各位哥哥姐姐賠罪:“看錯了,看錯了,原來只是一片雲影,奴才眼拙,還道是侯爺回了呢。”

另幾人徑自捶打他,張文一邊哎呦呦求饒,一邊擠眉弄眼地努嘴向緊閉的浴房門。

站最前的宮女回過神來,上前一步,靠着門問:“殿下,您在沐浴了嗎?要奴婢們進來服侍麽?”

說也奇怪,一直勸不動的長公主,怎麽突然主動進去了。

郁燈泠聽着門外的聲音,也知道自己是被騙了。

薄朔雪根本沒來。

可她既然已經進了浴房,現在再出去,恐怕會叫人懷疑,她是為了躲薄朔雪才進來的。

雖然事實的确如此。

郁燈泠開口冷冷道:“是,我要沐浴。”

沒錯,她就是因為想沐浴了才進來的。

浴房裏彌漫着藥浴的氣息,雖說不上刺鼻難聞,但至少不是郁燈泠喜歡的味道。

想到還要把自己全身浸進去,郁燈泠就打怵。

但現在已經踏進了門,也就沒有了反悔的餘地。

郁燈泠硬着頭皮,臉色緊繃冷淡地往前走了兩步。

踮着腳尖,目光朝浴桶中冷冷地看了一眼。

眼神忽然頓住。

水面上,漂着幾只鵝黃色的小鴨子。

當然不是真正的鴨子,只是看起來栩栩如生,仔細一看,才能看出來,是木頭做的。

郁燈泠:“……”

她沒有問是誰做的。

這般手藝,宮中怕也只有一個薄朔雪了。

郁燈泠靜靜的,在旁邊站了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探着身子伸手去摸了一下。

硬硬的,很輕,裏頭應該是空心的。

一推就飄走了,在水面上蕩出一圈漣漪和波紋。

郁燈泠指尖有些癢。

半刻鐘後,她已經坐在了浴桶裏。

兩只木頭鴨子從她面前一前一後地漂過,朱砂點的嘴唇又紅又厚,看起來笨笨的,是兩只昂首挺胸的笨鴨子。

還有一只被她捏在手裏,時不時地戳一戳鴨腦袋,鴨屁股。

自然只會是木頭的手感,但做成鴨子的木頭,似乎又要比普通的木頭可愛。

郁燈泠拿着玩了好一會兒,也不再察覺藥浴的難聞,不知不覺就泡足了一刻鐘。

郁燈泠對水說不上喜歡,如非必要是不會碰的,但在這浴桶裏坐久了,手心撥弄着水流,也覺出了幾分趣味。

藥浴與平時沐浴又不同,泡得越久,渾身越是微微發熱,郁燈泠爬出來時,雙頰溫潤泛紅,肌膚都透出平時沒有的暖意。

她又在清水池裏洗了一遍,才搖搖鈴铛,讓宮女進來服侍穿衣。

等宮女隔着白手帕替她穿戴整齊,郁燈泠出門去,看見那個連同她一起被端過來的椅子還在門口。

郁燈泠第一反應自然是要坐上去,等着人再給她擡回去。

但腳已經邁了一步,想了想,還是繞過了椅子,用自己的雙足走向院中。

院子裏放着一個陶盤,裏面盛着一層淺淺的清水,水面上放着一朵粉粉初綻的蓮花。

郁燈泠示意宮人在旁邊擺上一張椅子,坐了上去。

掏出方才帶出來的木頭鴨子,放在陶盤裏又接着玩。

手指輕輕撥弄着清水,那栩栩如生的鴨子更像是活過來一般,自己搖搖擺擺地游了起來。

郁燈泠用手心拍水,拍出啪嗒啪嗒的響聲,像是鴨子的腳步聲。

她似乎被帶回了稚童的年紀,重新用玩具,用手掌的觸摸,感受着身邊世界的一切。

玩得滿手是水的時候,薄朔雪回來了。

聽見太監行禮的聲音,郁燈泠迅速抓起那只木頭鴨子,塞進了裙擺下面,藏了起來。

薄朔雪走進來時,郁燈泠看了他兩眼,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薄朔雪倒沒說什麽,一切如常,看着她,還朝她彎眼笑了笑。

雖然說不上來,但就是有些不一樣。

仿佛原本是暖陽照着的松尖氣息,突然變成了覆雪的山頂。

郁燈泠看了一會兒,扭回頭,也沒跟他說話。

兩人隔着一丈的距離并肩坐着,沉默地各想各的事。

薄朔雪在想福東王的事。

今日的鬧劇是他的手筆,否則哪裏有那麽湊巧,被誘哄的孤苦少女找上門來,王妃又不在府中。

要想讓福東王真正落馬,便要先斬斷他的根須,使他無力回天。

甚至,薄朔雪先是查到福東王名下的泰辦産業都歸入了博陽侯手中,猜到博陽侯如此賣力保他別有蹊跷,才有此舉。

福東王并非終結。這之後撬動的,是博陽侯,還是周太妃?

身為一朝太妃,如此大肆斂財,究竟又有什麽目的。

薄朔雪眼眸深深,坐着一動不動,身影如同晚霞中的一塊磐石。

直到身旁傳來沒有規律的拍水聲,像是鴨子趾蹼在水面上踩來踩去的聲音。

薄朔雪才稍稍回神,向旁邊看去。

像是感應到他的目光,郁燈泠懶洋洋地站了起來。

往他這邊走了兩步,一丈的距離瞬間縮短至無。

郁燈泠舉起濕噠噠的雙手,放在薄朔雪臉側,然後,“啪啪”地在他臉頰上拍了拍,聲音比拍水面的聲音要響得多。

拍得薄朔雪面上全是水痕,拍得他一臉懵,方才在腦海中琢磨的念頭也煙消雲散,全被拍走了。

薄朔雪伸手抓住她,好笑道:“殿下?”

郁燈泠滿意地看着他面頰上滑落下來的水珠,輕哼一聲。

這是長公主被捏臉的報複。

薄朔雪拉着她的手腕,也沒松,依舊坐着問:“今日藥浴了沒有?”

郁燈泠點點頭。

薄朔雪有些意外,這樣乖?

他輕咳了咳,小心注意着沒表現出來,免得長公主惱羞成怒。

低頭看了看她手上的水漬:“殿下不怕髒了?”

“水不髒。”郁燈泠道。

薄朔雪點點頭。

長公主對于幹淨與否,似乎有自己的判斷條件。

有時明明是看着簇新的布料,長公主也還是嫌髒不肯碰,這水雖然清澈,但卻是寬口大盤,很容易落灰,殿下怎麽又不嫌髒了?

薄朔雪沒有反駁,是因為他也想借機調一調長公主的這個習慣。

阿燈潔癖嚴重,平時看着無礙,因為在宮中,一切有人打點,有人服侍,需要長公主親自操辦的事情很少,還勉強可達到長公主要求的标準。

但若是日後情形有什麽變化,阿燈這毛病改不了的話,只會讓她自己難受。

不過,這只是源于薄朔雪做的最壞的猜測。

況且,哪怕真是要糾正阿燈的潔癖,也不急于一時。

薄朔雪又同她說了些旁的話,無非是吃的玩的,直到郁燈泠不耐煩聽,手腕扭着從他手裏掙脫出來,走回一邊的椅子上窩着去了。

直到夕陽漸漸沉落下來,在兩人身上覆上橘調的光輝,薄朔雪才起身離開。

入夜了,長公主如今不要他侍寝,他便不應該再留在此地。

見他走了,郁燈泠才悄悄擡起身,手往下扒拉了幾下,從椅子的縫隙中扒出先前藏起來的木頭鴨子,揣在裙擺裏,帶回了寝殿。

木頭鴨子是薄朔雪做的。

不能叫他知道長公主喜歡。

郁燈泠這些日子晨練雖然只練了匕首,但體術已經大有長進。

又過了幾日,薄朔雪已經可以拿出一個人立沙包,教她對打。

郁燈泠按照他帶着練的方式出刀,戳中了沙包,再拔.出,沙子緩緩流瀉出來。

“再來一次。”薄朔雪鼓勵道。

郁燈泠便又擡手,這回偏了些許,戳中了另外一處,再把匕首拔.出來時,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流出來。

郁燈泠看向薄朔雪。

薄朔雪道:“要害處放的是流沙,其餘地方則放的棉絮,殿下若是有非要用刀之時,定要瞄準要害,一招制勝。”

郁燈泠看向那沙袋。

抿抿唇,攥緊了手中的匕首。

她不知道薄朔雪為何非要她練這些,或許是出于無聊,或許真是像他所說的那般,盡一個上柱國的職責。

但她其實并不排斥。

在她曾經最痛苦的時候,她首先想到的自然并不是毀滅自己,而是想讓仇恨之人都消失。

只是她手中沒有兵器,也沒有能将他們扳倒的機會。

壓抑得久了,才轉為了自毀的沖動。

覆滅大燕,是薄朔雪的使命。

但如今若有機會讓她手中握有武器,她也絕不會拒絕。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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