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萬貫

明家小院的竈間裏,十二娘正守着一口鐵鍋,鍋裏炖着新鮮的羊肉和豆腐。

羊肉的油脂香氣混着豆香充斥了整個竈間,小姑娘抄起木勺,送到口邊細細一嘗,頓時被燙得直呵氣,但又覺得勺裏的湯汁簡直鮮掉了眉毛,舍不得将木勺放下。

“十二娘,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沒的燙着自己。”

明遠也一直待在熱氣騰騰的竈間裏,看看炖菜的火候差不多了,才和十二娘一起,把這一大鍋羊肉炖豆腐盛至一只陶盆裏。十二娘又在盆中撒了一把自家在牆根種下的野蔥,這一陶盆佳肴便是實打實的“色香味俱全”了。

十二娘将陶盆小心翼翼地捧到正廳裏,明遠跟在她身後,感受着小姑娘的興高采烈幾乎朝外溢出來,唇角也禁不住微微揚起。

妹妹明十二娘比明遠小三歲。她原本是明遠的伯父明高禮的幼女。大伯明高禮是明家唯一從軍的,據說在軍中已經得了個武職,但于十年前“殁于王事”,戰死在隴西。

大伯過世之後,喪儀一辦完,伯母便麻溜地改嫁了——這個時代女性改嫁很尋常,而且有權帶走所有陪嫁來的嫁妝。

但年僅一歲的十二娘卻成了麻煩,因為伯母的新夫家不肯再多養一個女孩。

當時舒氏娘子的雙眼已經有些視物不清了,但看十二娘幼小可憐,就收養了十二娘。在後來的十年裏,明遠和十二娘都是舒氏娘子一手拉扯大的。十二娘名義上是明遠的堂妹,實際上和明遠的親妹妹沒有差別。

一想起這件事,明遠心中就對母親多出幾分敬意——撫養毫無血緣的孤女,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

十二娘将陶盆頓在八仙桌上,又托出一盤炊餅,也就是蒸熟的面餅,這是長安城裏人家常吃的主食。

明遠去将母親扶至桌邊坐下,為她盛上一碗羊肉炖豆腐,又将炊餅送到她手邊,舒氏娘子就斯斯文文地一口一口吃起飯食。

舒氏給明家帶來的規矩是“食不言寝不語”,所以餐桌上無人說話,只有明遠和十二娘不約而同地發出暢快喝湯的唏哩呼嚕聲。

舒氏娘子卻似乎滿懷心事,她吃的也不多,小半塊炊餅就着湯水吃完,就放下了手中的湯勺,坐在桌邊,默默“望着”明遠兄妹兩個。

明遠和十二娘都餓了,兩人都是在長身體的時候。他們見到舒氏娘子不再動筷,便風卷殘雲一般,把剩下的食物統統吃完,連陶盆裏的湯水也不剩。

十二娘手腳麻利,迅速收拾了碗筷,送到竈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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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遠則伸手去扶舒氏娘子:“阿娘,去歇息嗎?”

舒氏娘子在燈下仰起臉,一對無神的眼睛向明遠這邊轉過來:

“遠哥,你阿爹的信上,真……真的那麽說嗎?”

舒氏娘子對此顯然耿耿于懷。

多年夫妻,她對明高義的了解要比明遠深得多了。

明遠能輕松瞞過三叔五叔堂兄弟們,卻騙不過自己母親。

明高義那封信裏,确實是寫明了,如果舒氏娘子願意,可以随時改嫁他人,他願意寫“放妻書”放人。

明遠心想:這渣爹,能渣成這樣也算是感天動地了,抛妻棄子竟也說得像是一場恩典。

“阿娘,您就算不信別的,也不該不信阿爹寄來的鹽鈔。他若是不在乎家裏,平白無故捎來這一千貫作甚?”

說來也巧得很,明遠爹寫這封信來,剛好被試驗方當成了“注資渠道”,利用這封信夾帶了一千貫資金給明遠。

原本這渣爹托本家兄弟遞信,應該是想請他們做個見證,誰知這麽一來竟成了妥妥的“炫富”,而且是特地“炫”給自家兄弟看的。早些時候三叔五叔告辭的時候臉色都很精彩。

而明遠此刻拿這價值一千貫的鹽鈔說事,舒氏娘子就再沒法兒反駁,只能垂首默默坐在燈下,不吭聲。

明遠在心裏嘆息一聲。

如此酸楚的滋味他也不是沒嘗過。

否則當初他為什麽要去參加能帶來巨額獎金的比賽?

——肯去參加比賽的人一定是心裏想贏。

明遠默默回憶起自己當初的經歷:從高處跌落、失去一切,為了獎金去參賽……當初他的想法就是贏得那筆獎金,好讓自己順利回歸從前所在的階層。

而現在,他又忽然覺得,階層什麽的,都是虛的。

只有錢是真實的,有用的,可以辦到很多事,幫到很多人……為國捐軀的将士身後留下的遺孤,留守家庭裏撫養幼子長大的母親,勤奮卻看不清前路的小生意小手工業者,在真實世界裏四處碰壁見不到希望的人……

當晚,明遠躺在黑暗中望着炭盆裏暗紅色的炭,睜着眼,大半夜都沒能睡着——

床太硬,硌的。

“尊敬的宿主,早安!”

聽到耳邊的這聲問好,明遠迷迷糊糊地睜眼,覺得後頸柔軟,異常舒服。而他的腰背卻因為床板太硬而酸痛不已。

他一探手,摸到一只絲綿枕頭,定睛一看竟見到枕頭上繡着“1127”四個阿拉伯數字。

明遠一驚驚醒,馬上想起這也還是在1069年。

金牌系統真是無時不刻不在提醒他,北宋朝那個宿命終點的到來啊。

“走!”

明遠起身梳洗穿衣,穿上他常穿的那件布袍,戴上幞頭,蹬上羊皮靴,将綁帶系緊,然後往懷裏揣上昨天随信寄來的那一疊鹽鈔。

他今天的首要任務是将鹽鈔兌換成可以日常花用的錢。

鹽鈔就是鹽引,是官府發給鹽商的食鹽“指定兌換券”。

鹽的市價穩定,因此市場對鹽鈔的接受度良好。如今在陝西,它已經成為一種被各方所接受的“貨幣”。在長安城裏,鹽鈔可以方便地兌換成為現銀和銅錢,只要前往城裏的金銀鈔引鋪,并且願意支付一定比例的“貼水”,就可以把鹽鈔換成真金白銀①。

而明遠從“爹”那裏收到的鹽鈔價值千貫,是指付過貼水之後,明遠淨到手一千貫。

金銀鈔引鋪裏的掌櫃驗過鹽鈔的真僞,就問明遠要兌多少,兌成什麽。一千貫的鹽鈔“貼水”不是個小數目,連帶掌櫃對明遠也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的。

明遠将手一揮:“十串銅錢,二十錠五兩銀錠子,餘下的我先寄存在您這鋪子裏。”

“存我這兒?”掌櫃震驚臉。

明遠點點頭:“因為會盡快花出去。”

掌櫃的震驚臉立即變成了“失敬”臉,畢竟能在短時間內花出幾百貫的那都不是一般人。

銅錢供家中小額用途、日常開銷,銀錠子先存着留待日後的大額開支。至于将大部分錢留在金銀鈔引鋪裏,則完全是明遠不想背這麽沉重的“錢幣”回家。

反正他很快就要把這些錢花出去,為什麽不幹脆留在這鋪子裏,要花的時候再到金銀鈔引鋪來支取呢?

不久,明遠将掌櫃親自畫押簽出的“收據”揣進懷中,出了金銀鈔引鋪。在路上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系統1127聊天。

“看起來您不大信任鹽鈔?”1127問明遠。畢竟明遠二話不說,把鹽鈔全兌成了金銀。

“當然不信任。”明遠不假思索地回答,“鹽不是硬通貨,如果官府将這鹽鈔越發越多,鹽鈔就會越來越不值錢。”

“看來您很懂行啊,親愛的宿主。”1127不住口地拍馬屁。

“我可是花錢大賽的冠軍啊!錢有關的事,我當然要懂一點。”

1127語氣裏透着悠然神往:“宿主大人,您在比賽時一定很厲害吧!”

“那當然!”

明遠表示:這還用說嗎?

花錢也是需要知識的。鄉裏的老農突然被請到皇宮裏也只會讓人拿黃金鑄一把鋤頭,而不知道用黃金做鋤頭既太軟又太重②。

在花錢這回事上,明遠什麽都懂一點。畢竟對真正擁有“老錢”的豪富之家而言,名表名車豪宅都不算什麽,金石古玩字畫才是真正值大錢的;金光燦燦的名牌在常人眼裏已是階級和地位的象征,但真正的豪奢卻可能完全低調無聞……憑借這些知識,明遠才會在那個花錢大賽裏脫穎而出。

一時到了家中,明遠将幾枚銀錠子和一部分銅錢交給母親舒氏保管,又馬不停蹄地出門。除了繼續采買一些必需品之外,就是還要在城中物色一處房舍,準備全家搬去。

正在奔波的時候,明遠突然被人叫住了。

“明小郎君!”

明遠聞聲在豆腐坊跟前停下腳步,剛好對上張嫂一張嗔怪的面孔。他一拍後腦,才想起他竟忘了到豆腐坊來品嘗他那一份“石膏點豆腐”。

恰好此刻明遠聞到空氣中彌漫着的醇厚豆香,肚子又咕嚕咕嚕地叫喚起來。他這才想起來,早間忙忙碌碌,竟還未吃過東西。

“多謝張嫂。”

明遠從張嫂手中接過瓷碗,只見瓷碗裏盛着白嫩細滑的豆腐,淋上了醬清與香油,又灑上了一小把蔥花和焙香了的芝麻,看起來賞心悅目,聞起來香氣撲鼻。

他拖了張板凳一坐,将瓷碗送到口邊,便唏哩呼嚕地品嘗。

“張嫂,這豆腐做得比昨日的還要好。”

明遠一口氣吸溜了大半碗,閉上眼慢慢享受口中香醇和四肢百骸都随之慢慢溫暖起來的感覺。

“那可不,昨兒就是用普通的井水煮的豆子。今天早上剛好有相熟的街坊去城外挑了兩挑山泉水回來,我讨了一點,心裏想着用來點你說的這種豆腐試試。”

原來是山泉水。

明遠心想,果然。

一旦做的人用了心,吃的人就能感受得到。

“對了,明小郎君,你說的這個法子,點出的豆腐叫什麽?”

張嫂閑話家常般地與明遠聊天,然而神色間裏卻有些患得患失。

她望着街邊來來往往的人群,見人們匆匆而過,

原本明遠差點兒脫口而出:這就是“南豆腐”。

見狀他卻停住了,而是想了想,告訴張嫂:“這麽好的品相,該叫‘白玉豆腐’。往後您不妨用起‘張家白玉豆腐’的招牌,保準您生意興隆。”

“白玉豆腐?”

張嫂轉過臉,剛好看見冬日淺淡的陽光正照在明遠臉上,映着他的皮膚格外白皙瑩潤,仿佛籠着一層淡淡光暈,當真如同白玉一般,那對黑曜石般的眼睛湛然有神,清亮而溫柔,令人莫名心安。

“白玉豆腐……好,好一個‘白玉豆腐’!”

張嫂喃喃地複述。

剛巧有人路過,一探頭,看見明遠手裏還沒吃完的半碗豆腐,連忙問:“豆腐娘子,這是什麽新奇吃食?”

“這叫白玉豆腐!”

明遠幫忙回答,少年人聲音清脆悅耳,讓街面上不少人都将視線投來。

“誰能想到它竟然只要五個銅錢一碗。”

明遠雙手捧着瓷碗,露出一副撿便宜撿到震驚的表情。

張嫂想起昨天明遠剛來時問價的模樣,心想這後生确實說得出這樣的話。

“是嗎?”

大約是年節裏,立時有人抱着試一試的心态開了口。

“豆腐娘子,我也來一碗!”

張嫂大喜過望:“好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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