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十萬貫【第五更】
薛紹彭鬼鬼祟祟地來找明遠。
“遠之, 市面上出了一件好東西。”
他左右看看,然後面對明遠:“雖說君子遠庖廚,但若是有了這件東西, 你家廚子的手藝必定能提升十倍。”
明遠聽了薛紹彭的描述, 不置可否地啜了一口茶, 輕描淡寫地開口:“道祖兄, 今天在我家吃晚飯吧!”
這一頓薛紹彭自然吃得贊不絕口。其中一道“油爆雙脆”更是讓薛紹彭沒停過筷子。
可待他得知這“雙脆”,竟然分別是豬肚和雞胗的時候, 薛紹彭終于驚得停下了筷子。
明遠知道宋人不喜食豬肉,而豬肚又是豬下水, 更是為時人所摒棄的。所以他很想看看薛紹彭的反應。
薛紹彭卻只停了片刻, 筷頭繼續向盤中伸出,一邊吃一邊連連稱贊:“好吃!”
蜂窩煤爐火力迅猛, 能令炒菜鍋中的油溫瞬間升很。食材在裏面翻炒, 被瞬間鎖住水分,因此表面脆爽, 但內裏鮮嫩,汁水豐富而彈牙。再加上阿關姐将豬肚和雞胗都清理得很幹淨,沒有豬雜雞雜本來的腥膻味。
薛紹彭是個嘴巴很刁的纨绔子弟, 怎麽會吃不出其中的妙處?
“遠之, 你家也一定買了那蜂窩煤爐, 開始用蜂窩煤了吧!”
他原本就是想把這個“大秘密”告訴明遠,但現在看來,明遠應該已經知道了。
明遠想了想, 最終向薛紹彭說了實話:這制作蜂窩煤的廠子就是他家的産業。
薛紹彭恍然大悟, 伸手拍着後腦:“我說呢!”
明家豪富, 在城外有這樣一處産業, 絲毫不奇怪。
見薛紹彭好奇,明遠就向他細細解說:“這蜂窩煤制起來很簡單,就是将外地運來的石炭,用碾子碾成細粉,用網篩過,然後再混入濕潤的黃泥,拌勻,填入模具壓制,之後再曬幹,就可以使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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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簡單?”
薛紹彭一怔。
他雖然纨绔,但卻是個懂行的纨绔,這時候捂着耳朵說:“不聽不聽,遠之你怎麽将這樣重要的秘方都随随便便告訴了我?”
眼看着蜂窩煤在長安城中的行情漸長,薛紹彭自然明白這個行業大有可為。
甚至薛家如果得了這方子,也能依樣畫葫蘆建一個“蜂窩煤廠”出來。
他身為明遠的好友,瓜田李下的,得趕緊裝作壓根兒沒把這些聽進去的樣子。
明遠卻笑着搖頭:“不妨事的。道祖兄,即使是這方子流傳出去,別家也做不過我家。”
明遠對這門生意胸有成竹,是因為他的“蜂窩煤廠”占了一個“規模效應”——
從煤商手中大批量采購煤塊,能夠将價格壓得很低。在城外官道附近設立工廠,盡量壓低了運輸成本。專門培訓工人,集約化規模化管理……
明遠很有信心,別人就算是知道了蜂窩煤的配方和大概配比,在成本上也幹不過他。
更何況,他家廠子裏出産的蜂窩煤,還會加入一些便于引火的成分,讓蜂窩煤比較容易點着。這些則是明遠不會輕易對外透露的。
“但若是有升鬥小民,為了自用,自行去拾了石炭,自行磨碎了做這蜂窩煤,我也不會攔着。”明遠微笑着為薛紹彭解釋。
薛紹彭看着明遠在燈下那張清秀無俦的面孔,突然嘆了一口氣。
“都說家父在貨殖財計上那是一等一的,小弟卻沒有學到家父的半點本事。反倒是遠之你……将來成就必不下于家父。”
他家老爹薛向,如今正任着江浙荊淮發運使,才能得了王安石的青眼,日後恐怕是要進三司使的,也就是朝中的“計相”,專管一國財政。
而薛向唯一可惜的,就是沒有個進士出身,是蔭補官,阻礙了他邁向中書政事堂之路。
此刻薛紹彭自怨自艾的,則是他沒能學到老爹的半點本事,科舉上也不怎麽行,無法彌補老爹的遺憾。
誰知明遠卻在燈下淡淡一笑:“道祖兄,憑你那一手書法,就能讓後人記住你,你信也不信?”
薛紹彭頓時來勁了。
薛家衙內大公子最愛書法,愛搜羅古人碑帖,愛臨摹,也愛自己揮毫寫意。
還有一點,他的書法比明遠的強太多了。明遠的字雖然端麗俊秀,但看得出還是練習太少,也缺少天賦,在這方面難成大器。
明遠這麽一安慰,薛紹彭心情無比舒暢,忍不住又吃了兩筷子美食。
最後他想起一茬兒:“祖母看那蜂窩煤爐子挺好,打算進了臘月,就讓人放進卧室裏,冬天夜裏取暖,再舒服不過了。”
誰知這話一出,明遠突然變了臉色。
“道祖兄,此事萬萬不可!”
他猛地站起來,那架勢看起來就像是要沖進薛家,去将薛家的蜂窩煤爐搶出來似的。
薛紹彭呆住了。
他聽明遠連比帶劃地解釋了一通,說是卧室裏空氣不流通,那煤球燃燒不充分,會出一種無色無味的有害氣體,能在睡夢中致人死命的。薛紹彭也驚得變了臉色,馬上起身,要回家将這件事告訴祖母。
但想想這事不算着急,于是薛紹彭又坐下來,問明遠:“遠之,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明遠的臉色比平常時候發白,他見薛紹彭問,便嘆了一口氣,說:“前日裏與太原府來的石炭商人閑話的時候,曾經談及此事。他們說起太原府出過這樣的無頭案子,冬日在密閉的卧室裏,人無災無病地便去了。官府怎麽查也沒查出頭緒來。”
“但後來又有兩三起這樣的案子,共同點都是卧室裏燒着石炭,人們才醒悟過來的。”
明遠想了想又說:“道祖兄試着回想,若是家裏的炭盆哪天燒了濕炭,是不是也會感到頭昏眼花,惡心欲嘔?”
薛紹彭擡起頭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樣。”
明遠便道:“那便是燃燒不充分,無論是木炭還是石炭,都會釋放出毒素,被人吸入,便有傷身體了。”
薛紹彭頓時全信了,拱手作揖道:“多虧遠之提醒,愚兄這就回去告訴家祖母去。”
他又贊嘆道:“‘燃燒不充分’雲雲,都遠之是師從橫渠先生門下時學來的吧!愚兄真是羨慕你,橫渠弟子懂得可真多啊!”
明遠:!
至此他終于發現了試驗方為他安排這個身份的深意:
一個“永遠在別處”的爹,可以充當名義上的資金來源,源源而來從不停止;
一個“當世大儒”身份的先生,可以充當知識來源,什麽都能說是從先生那裏學來的。
實在是高啊!
他送走了薛紹彭,沒忘了再三叮囑對方,一定要注意用炭安全,甚至還推薦了一下自家“地爐”的形态——明家的地爐,砌在卧室裏,但是燒火的地方卻在屋外,有煙道能把“有害氣體”都排出屋外。
等到回到自己屋內,明遠想了想,取出筆墨紙張,在紙上刷刷刷地寫了起來——
随着天氣轉冷,長安城裏的炭行門前,人頭攢動。
新出的蜂窩煤價格便宜,燒得又好。既可以搭配專門的煤爐,也可以就這麽買一塊兩塊地回家去,扔竈臺下面一樣能燒。所以這種貨品很緊俏。
誰知今日炭行跟前卻多了少年人散發“小廣告”。
發放“小廣告”的少年們聲音清亮,念起了童謠。
“燒炭務必要通風,卧室燒炭要不得。”
“可別貪圖炭爐暖,點上一夜很危險。”
人們支起耳朵:真的嗎?
“輕則頭暈眼花,重則人事不省。送醫花錢一大把,郎中未必能治好。”
這是最要緊的,若是取暖把自己給取傷了,還要花錢就醫,那多虧?
頓時有人轉身離開隊伍,搖着手說:“既然如此,這炭我不買了。”
誰知身後的童謠又高聲地唱了起來。
“蜂窩煤,火力足,最适宜,烹佳肴。”
“勤通風,排煙氣,保平安,沒問題。”
“用炭安全記在心,歡樂祥和過個冬!”
後面的這幾句就又把人給拉了回來——畢竟很多普通人家用起燃料來,燒火做飯才是最大頭。冬夜裏要取暖,完全可以燒水沖個湯婆子,一夜就安安穩穩地過去了。
炭行附近,還有些窮漢帶着孩童偷偷撿拾小塊的石炭,掃掃炭粉什麽的,聽見這童謠,也都暗自記在心裏——這畢竟是性命交關的大事。
誰知還不止是少年們唱的順口溜。
在炭行門口,竟有一個牙人站在那裏,手持一張紙,高聲誦念“安全須知”。
每一名前來買炭的百姓進店後,這牙人就會字正腔圓地将使用蜂窩煤的一應安全要求都誦念一遍,末了還會向主顧确認一遍,對方聽懂了,記住了,回答若幹問題之後,再将主顧送出門外。
這名牙儈是程朗推薦給明遠的,也是官牙,但卻是個“不成器”的官牙,因為做人太一板一眼了,不懂得靈活變通,即使有個官牙的身份在,也撮合不了幾樁買賣。
然而這種較真的個性,對于明遠來說卻再合适不過了。
因此明遠接受了程朗的推薦,禮聘這名牙人來炭行,作為“安全宣傳員”,職責是确保每個來長安炭行裏買蜂窩煤的主顧,都聽過一遍“安全須知”。
這是明遠為可能的安全隐患和買賣糾紛安排下的“先手”。
官牙字正腔圓,在炭行裏一遍一遍地念着“安全須知”,不可能有人會不重視。萬一日後引起糾紛,炭行這邊可以說是已經盡到了義務。
他這樣做也是防着潛在的競争對手借口“安全事故”找他的麻煩。有官牙出面解說,官府那邊必然更傾向于他。
只是這樣一來,蜂窩煤的銷售進度未免緩慢了一點。但長安百姓的普遍反應是,這發賣蜂窩煤的商人不是個“奸商”,對主顧的安危,還挺上心的。
在蜂窩煤的銷售一點點提升的過程中,長安城裏另一種取暖用具突然火了。
這件用具就是“地爐”。
地爐在時人家中頗為常見,多見于堂屋之中,修得比地面略低,冬日裏熱氣上升,能将整間屋子都帶暖。
地爐之中通常都是燒炭,上面還可以頓個鐐爐架子,用來烹水煎茶。
但在長安城中新近流行的“地爐”卻不同于傳統,是一種用磚砌起的封閉式爐竈,竈口和煙道都在室外,完美符合“勤通風,排煙氣”的安全使用要求。
據說,這地爐上還可以直接坐卧,特別舒服。有人多年的老寒腿在這“地爐”上坐了兩天竟然就好了。
于是,這股修“地爐”的熱潮從達官顯貴開始,逐漸火到了小康之家。
不少人按照親朋的指點,到東市找一位姓王的磚作匠人,說是請他出山,為自家砌“地爐”。那王老漢卻只反問一句:“啥?啥地爐?”
“當初教我砌這物事的小郎君可是說得明明白白,那叫‘炕’,叫‘火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