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百萬貫

遷山驿是一座兩層樓的建築, 四周都是客房,分為上下兩層,上層的就是所謂“上房”, 條件較好。而下層是供車夫仆役之類休息的大通鋪。

建築正中則是一座挑空的大廳,直通屋頂。

坐在大廳正中,能夠很清楚地看見整座屋子的梁柱結構。

另外還有一架梯子,架在一枚大柱旁。看起來像是供驿館裏的人修葺或是翻新屋頂時用的。

種建中正拉着明遠, 奔向那架梯子。

“小遠, 你攀上那梯子, 沿着椽子摸到桁檩木那裏。那裏有幾片瓦應當是松的。你将那幾片瓦翻開, 就能攀到外面的屋頂上……”

明遠一邊聽一邊記憶, 突然一怔:“為什麽要我去?”

種建中的語氣裏卻稍稍透出些不耐煩:“我又不是不和你一起去!”

明遠:這樣啊!

在這個向來不對付的“師兄”面前, 明遠可不想露出半點膽怯的樣子。

種建中立刻幫明遠扶穩了梯子。明遠手腳并用,迅速爬了上去, 按照種建中說的, 摸到了桁檩木。視線一掃, 明遠便發現确實有幾片瓦是可以向內掀開的。那兩片瓦揭開,剛好可供一個身材不胖的人從裏面鑽出, 攀到屋頂上去。

種建中又沒有夜眼, 他是怎麽看到的呢?

明遠想了想, 猜到對方是看到這裏架着的梯子,也可能是早先在屋內或者屋外看到過維修屋頂的痕跡。

總之這家夥觀察入微,不由得明遠不佩服。

當下明遠揭開了那兩片瓦, 一回頭, 種建中已經攀至他身後。

都到了這田地了, 明遠萬萬沒有退縮的理由, 憑着心頭那口咽不下的惡氣, 明遠真的撥開那兩片瓦,将身體探出屋頂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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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一露個頭,就發現下面有動靜。

幾名盜匪守在驿館門外,手持兵器,無聲無息地等待着,就等裏面的人出來。

但他們萬萬不會想到,裏面的人竟然會從屋頂上爬出來。

明遠爬上屋頂,便迅速手腳并用,攀上屋脊。

夜風很冷,但明遠心裏緊張,根本感覺不到。他只顧着小心觀察地面上的情形。

種建中則從剛才明遠爬出來的空隙露了個頭,明遠趕緊向他打手勢,表示下面有人,要輕一點。

種建中點點頭,先把他用得趁手的那張硬弓遞了出來,然後背着箭筒躍上瓦面。屋頂的瓦片發出一陣輕微的響動,明遠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兒。

但種建中還是輕輕松松就攀到明遠身邊,兩人并肩坐在屋脊上。

明遠輕聲細語,将他目中所見,那些在地面上活動着的盜匪位置指給種建中看。

種建中當即将手裏的硬弓往明遠手裏一塞。

明遠:……?

小夥子,你怎麽回事?

種建中的表情卻分明在說:你才怎麽回事呢!

“你不是號稱,‘一箭射三秋’的嗎?”

明遠再度覺得一張臉漲得通紅——這回是純粹給氣的。

怎麽,這“一箭射三秋”的梗就過不去了嗎?

再說了,他當初也是為了喚起一衆纨绔子弟們的向武之心,才出手表現的,後來被以訛傳訛又不是他的本意。

但明遠被種建中這樣一激,當真伸手去拉那張種建中塞到他手中的硬弓。

這下明遠原形畢露——

種建中這張硬弓目測在一石三四鬥的樣子,明遠縱是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沒辦法把這張弓拉滿。

相反,他整個人的身體在用力的過程中搖搖欲墜,似乎他拉不開弓,卻反而随時會被這張弓彈飛出去。

種建中搖搖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靠近明遠,再度貼在他背後,湊在他耳後悄悄地說:“你來瞄準,我來拉弓!”

他人高馬大,手長腳長,站起身幾乎能将明遠整個人“罩住”,此刻他站在明遠身後,一手握住弓臂,另一只手握住明遠拉弦的那只手,像是在手把手教人彎弓。

明遠陡然感到輕松。

似乎他毫不費力地就将那張給拉至滿弦。

“遠之——”

這人終于搞對了稱呼,語氣什麽的也變得嚴肅了一點。

“看起來你是真的學過射箭。”

真功夫還是假把式,行家一上手就知道。種建中眼下看了明遠拉弓瞄準的姿态,就知道他是真的學過箭術,只是人太文弱了,沒有力氣而已。

明遠卻再次被喚起了奇怪的感覺。

他似乎被一陣暖意所緊緊包圍着,有個熱乎乎的軀體為他擋住夜風,驅趕了春夜裏的寒意。對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每一次呼吸……都在他耳邊,似乎能直鑽到他心裏去……

下方的盜賊們突然開始來回走動,似乎等得不耐煩了,正在商量如何将屋裏的人逼出來。

明遠心神一收:不能再等了。

這時,1127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親愛的宿主,你需要再次使用‘百發百中’卡嗎?”

這一聲太過突然了,以至于明遠輕輕地“噫”了一聲。

弓弦響——

種建中以為這是明遠給他的信號,以為明遠已經瞄準……

然而明遠也确實瞄準了,手中的箭矢頓時離弦激射而出,正中一名盜匪。那人連哼都沒哼出一聲,就直接倒在了地上。

“哎呀,宿主,我看您有‘天生夜眼’,似乎也不再需要其它道具了。”

系統1127像是害怕破壞氣氛似地匆匆忙忙地下線。

而種建中從箭筒中抽出一枚羽箭,再次搭在弓上,扶着明遠的手,将弓弦拉滿。

這時,地面上的盜匪已經發現同伴遭殃,一擡頭,借着稀疏星光也看見了屋頂上一前一後立着的明遠和種建中兩人,紛紛往暗處躲去。

誰知明遠這對“天生夜眼”,幾乎就是一臺夜視儀。無論盜匪們躲往何處都無所遁形。

明遠只需要瞄準,拉弓自有種建中代勞。

于是,每次弓弦響,就有一名盜匪倒下。

有幾人知道不對,趕緊逃至屋子的另一邊。

可是明遠和種建中站在屋脊上——種家年輕的“将種”挽着明遠的雙臂,輕輕地轉過半圈,他們已經面對驿館另一邊的空曠地帶。

羽箭,一枚接着一枚地射出。

慘叫聲中,盜賊們一個接着一個地倒地。

他們被射中的大多是要害,個個都死當場倒斃。

唯有那名倒三角臉的驿丞,大腿上中了一箭,長箭貫穿,直接将他釘在地面上。

驿丞身邊另有一名盜匪,見狀手起刀落,沖着驿丞的脖子砍過去。

明遠看得分明,曉得他們要隐瞞人證,又或者幹脆打算黑吃黑,他頓時将手腕微微一擡,種建中已經會意——又一枚箭矢如流星趕月般飛出,從那名盜匪後背透至前胸。這名盜匪手一松,刀頭剛好掉落在驿丞的脖頸旁。那名驿丞縱然老辣陰鸷,此刻也禁不住駭然大叫。

而種建中扶住明遠手中的弓弦,眼中似乎有一簇細小的火焰正在跳躍。

……

明遠也不知自己在屋脊上待了多久,多少次聚精會神地在黑暗中搜索身影,多少次拉開弓射出羽箭……

當第一縷曦光映上遷山驿屋脊的時候,周圍除了早先跑出去的驢子和馬重新聚攏之外,再沒有一個活人——除了那個驿丞。驿丞只是腿上中箭,還不至于致命。

終于,在遷山驿裏度過驚魂一夜的商隊慢慢走出來,望着這一地的狼藉。

商英和一面看一面拍着心口後怕——他也沒想到入住官方開辦的驿館也能遇到這樣的兇險。

向華卻挺胸凸肚,為自己勇敢地面對這一切而驕傲無比,似乎這些兇徒全都是他親自手刃的。

這時,明遠和種建中已經從屋頂溜了下來。

商英和與陳三等人趕緊搶過來向種建中行禮:“這位壯士……”

種建中冷然道:“本官乃是正九品右班殿直,為民除害乃是分內之事!”

商英和吓了一跳,萬萬沒想到這種建中竟然是有官身的,當下趕緊叫了一聲“官人”,然後各種谀詞滔滔不絕,并且從懷中掏出一塊品相相當不凡的玉佩,硬要塞給種建中,要請這位“官人”笑納。

明遠卻笑,說:“商兄勿要太客氣,這位是我師兄。”

“原來也是橫渠弟子啊!”

商英和看向種建中的眼光更加不同。

但是那塊玉佩卻也收回去了。

橫渠弟子品行端正,加之有張載教導,即便為官也不收受賄賂,呂大忠、呂大鈞等人都是例子,整個關西都知道。

種建中便有些哭笑不得,別了明遠一眼。

一行人開始處理遷山驿的事。

有種建中在,自然由他發號施令。

而種建中為人處世非常老到,一面命人上官道,急速将此案報至最近的州縣府衙,另一面命人清理現場,但将這些盜匪的屍首留在原地,以備官府查驗。

唯一留下的活口就是那驿丞。

當初明遠瞄準時手下留情,留了一個活口,就是為了讓他招認罪行,再招出同黨,接受國法的制裁。

因此這驿丞只是大腿上中了一箭,而且沒被同夥“滅口”。

此刻這驿丞被明遠命人除去了腿上紮的箭支,包紮了傷口,扶到明遠和種建中面前。

面對明遠和種建中,驿丞那張倒三角型的尖臉上卻是一臉不屑,似乎在說:既然兩位留了我活口,那麽對不住,今日我不過是在官府大堂上轉一圈,過兩日我照樣是這遷山驿的驿丞。

明遠看了他這副油鹽不進的鬼樣子,便想起在長安時常聽見的傳聞——說大宋的官員雖然未必各個清廉,但貪腐起來總歸還是有禦史臺管着。地方上的吏,才真正是無法無天的。

這次他算是眼見為實了——一個小小的驿丞,就能勾結盜匪,殺人越貨。而且看起來,驿丞所主導的這個“倒三角”團夥,還是遠遠近近盜匪團夥中最厲害的一支。

偏生這驿丞還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似乎在等着明遠他們離開,他養好傷,就又是一條好漢。

于是明遠冷笑着開口招呼種建中:“種殿直,你見了本地縣官,打算如何?”

他把種建中的本官官階報了出來。

那驿丞頓時雙眼發直。

萬萬沒想到,昨日随手收留的一個單身旅客,竟然是一個官,而不是一個随随便便上京傳遞信件的小吏。

他昨日命驿卒收驿券的時候怎麽就沒想起來多問一句的呢?

再一聽種建中的姓氏——種!

驿丞頓時回憶起了昨夜的可怕場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箭支居高臨下,沖着他們的要害急射而來,他們無處可躲,無處可藏,只要聽見弓弦響,下一刻必是一名同伴的慘叫——

此刻驿丞才終于明白過來:種。

種家,出了一代名将種世衡的種家,出了種谔、種诂、種診等諸多将領的種家。

他究竟是怎麽就沒長眼,就得罪了種家人了呢?

有種家人盯着,遷山縣裏的地方官絕對不敢再護着他這麽個小小的驿丞——

至此,這名驿丞眼一黑,終于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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