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百萬貫【加更】

明遠第一反應:你誰啊?

他定睛看看眼前這年輕人的面相, 終于有了點頭緒。

這是一個方臉龐,小眼睛,嘴唇和下巴都很厚的年輕人, 穿着夏天汴京人最流行的道袍, 戴着軟幞頭,手中也和如今的汴京士子書生一樣, 風雅地搖着一柄折扇。

這副五官與相貌,讓明遠想起了桑家瓦子的主事之人:桑茂德。

桑家瓦子幾代傳承,傳到如今,由長房這一輩裏最有才能的桑茂德掌管。

見來人如此針對朱家橋瓦子, 明遠幾乎可以确定:這位就是桑茂德的長子,有“桑衙內”之名的桑全。

桑茂德本是一介商賈,就算是掌管着桑家瓦子,也不可能讓桑全成為“衙內”。

然而桑茂德恰好于前幾年捐了一個官身,桑全的祖母又異常溺愛桑全這個長孫,将他慣得無法無天,才讓街坊鄰裏送了“衙內”這麽個稱號。

桑全聽不出這個外號裏的揶揄,卻以為自己風光得很, 越發作威作福, 仿佛自己真的有個權力無邊的爹。

此刻他來到明遠投資的刻印坊, 直接叫來管事, 也不說是怎麽回事, 直說要見明遠。管事被他的氣勢所懾, 一時亂了方寸,也沒打聽這桑全到底是什麽人, 直接去找來了明遠。

此刻明遠猜到桑全的身份, 将前因後果都明了了。

他流露出冷淡而又不失禮貌的微笑, 說:“閣下是桑郎君吧!”

“桑衙內!”桑全說話擲地有聲,全然不知道“衙內”用來做自稱并不妥當,尤其他還不是個正牌衙內。

“桑衙內,”明遠從善如流地改了口。

“朱家橋瓦子和您桑家瓦子一樣,都是本作坊的主顧,自當一視同仁。既然那邊也付了定金,将仿單的版式畫了給到本作坊,本作坊沒道理不履行契約,不為朱家橋瓦子印制仿單。”

明遠說得一本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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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印坊的管事終于明白是怎麽回事了,趕緊低頭,使勁忍住了笑容——明遠是什麽人,明遠是朱家橋瓦子的東家啊!這桑全算是什麽,敢叫明遠不接朱家橋瓦子的生意?

“當然不一樣。”桑全雄赳赳地說。

“我桑家瓦子每天在你這兒印制多少仿單?每天付你多少貫錢?養活你多少工匠?”

“你若是敢接朱家橋瓦子的生意,我桑家瓦子就不會在你這兒印仿單。全汴京城,難道就只有你一家印仿單的嗎?看你在這裏也養了挺多人手,桑家的生意一撤,眨眼就都去喝西北風去——”

刻印坊的管事再也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全汴京城,能夠在前一天晚上接到仿單的內容,第二天早上就印出來的,只有明遠的刻印坊,獨此一家。

明遠則眉頭微皺,說:“桑衙內,人都說,店大欺客,客大欺店。您這算是‘客大欺店’,欺負我們小本生意了吧!”

桑全:“對,就是客大欺店,就是欺了你。”

明遠轉過臉吩咐管事:“去,把桑家在印的仿單都先撤下來吧。換上州西瓦子的仿單。”

桑衙內頓時一呆:“什麽,州西瓦子的仿單也在你們這兒印?”

州西瓦子也是汴京城中一間老牌瓦肆,規模不讓桑家瓦子。

但他馬上就給自己打氣:“沒事,我就不信了,在偌大的汴京城裏,還找不到一件刻印坊能夠印這仿單的。”

管事忍笑忍得太辛苦,臉都歪了,趕緊借機會溜出去,痛快笑了幾聲之後,才去吩咐工匠們暫停桑家瓦子的活計。

桑衙內眼看着明遠說停就停了桑家瓦子的印制業務,也不在意,手一揮就指點明遠:“你這人也忒不會做生意,偌大的桑家瓦子,說得罪就得罪了,卻護着那兩個妮子……”

他罵罵咧咧往外走,正好遇見桑茂德滿頭是汗地走進來。

“大人!”

宋人管父親叫“大人”,桑全這是在叫爹。

而桑茂德連看都沒看桑全一眼,徑直進來向明遠行禮:“明郎君!”

桑全:……?

大人為何對一名刻印坊東家如此畢恭畢敬?

明遠微笑還禮:“桑官人。”

“瓦子裏的閤子一直為小郎君留着,近日總也不見郎君來……”

桑茂德的聲音裏刻意帶上了一點幽怨。

明遠無聊地翹起嘴角:“最近在忙……”

桑全在一旁看傻了:客大欺店,店大欺客……這到底誰是店,誰是客?

“對了,桑官人,令郎剛剛把桑家在這裏的生意全退了。想必桑家已經在城裏找到了又好又實惠的刻印坊,往後桑家的生意,我明遠這作坊太小,确實招呼不起。明天我就命賬房把賬結清,多餘的錢退至府上……”

桑茂德頓時伸手擦汗,他腦門上的汗珠正滾滾而下。

——怕什麽來什麽,有個不成器的兒子真是要命。

剛剛逼走了平郝這一對臺柱子,現在又要自己撤走仿單的印刷。

沒了明遠的刻印坊,桑茂德在整個汴京城根本找不到更快更好的刻印作坊來印自家的節目單。

別家都印,只有自家沒有——而且還是自家主動撤的。這回,桑家瓦子怕是要成整個汴京城的笑料。

而桑茂德到底是個有見識的生意人。他知道明遠手中還掌握着一件利器——《汴梁日報》。

《汴梁日報》至今還從未公開點評過各家瓦子的優劣。只是在日報的版面上開了一塊欄目,專門刊印各家瓦子今日的重頭戲。

明遠甚至不需要做什麽手腳,他只需要将桑家瓦子的位置,和其它瓦子的互換,将桑家瓦子換到那一欄的最底下——桑家瓦子就得好好喝上一壺。

所以桑茂德千悔萬悔,悔不該家裏人沒看住這個該死的孽障,讓他跑出來得罪明小郎君。

“……不不不,”桑茂德只好厚着臉皮撤回自己兒子剛剛說回的話,而且用上了千求萬懇的語氣,“明郎君雅量高致,不計前嫌,不跟我這個不成材的兒子一般見識……”

桑茂德一面放低身段求懇,一面斜眼瞥着自己的兒子,牙癢癢的,恨不得馬上能上手,在這傻瓜的頭上捶兩記。

桑全心裏那個氣啊!

他明明是在幫他家阿爹排憂解難。

誰讓郝眉那個妮子,府裏養尊的小嬌娘不做,非要抛頭露面唱般雜劇;誰讓平蓉那個丫頭,竟然撺掇着郝眉,兩人一起跑去了別家?

他以自家那麽大一單生意相要挾,對方刻印社雖然嘴硬,但再過上十天半月,養不起這麽些工人之後,必然再苦苦求回到桑家這邊來。

桑全不明白桑茂德為何要如此伏小做低,趕來求這個“明小郎君”,看着也不過就是一個長得好看了點的年輕商人。

不過,要對付新開的朱家橋瓦子,他桑全可有的是辦法。

朱家橋瓦子選了六月中隆重開業。

因整個六月都沒有什麽值得熱鬧一回的節日,所以整座汴京城都在眼巴巴地等着朱家橋瓦子開張,好看看他們在城中宣傳了好久的“新雜劇”。

這天種建中忙完了軍器監的大小諸事,一看天色已經不早,白天的暑氣已開始消散。

他這才想起今天正是朱家橋瓦子開業的頭一天,明遠是千叮咛萬囑咐要種建中一定到場的。

他匆匆賃了一匹馬,從軍器監所在的興國坊出來,沿着禦街向南,剛剛到朱雀門,正待折向西,那道路已經是被堵得水洩不通,馬匹已經完全走不過去了。

種建中索性将馬匹還給了跟來的馬夫,一閃身,鑽進這洶湧的人潮中……他是在戰場上數次進出,都全須全尾地回來的人。因此身法奇快,旁人還沒看見他,他已經越過旁人身邊。

待他從人群的另一頭鑽出,已是朱家橋瓦子跟前。

一股清新的涼意撲面而來。

只見瓦舍門口堆放着兩座巨大的假山。假山上“白雪”皚皚,有涓涓水流沿着山澗潺潺流下,滴入假山腳下的玉池中。

種建中定睛一看,只見那假山頂上的“白雪”,正是汴京人消暑納涼時難得的佳品——冰。

面對這兩座“雪山”,一路急行而來的焦急與燥熱瞬間全消。

種建中問了大勾欄的方位,立即有一名厮兒在前面引路。

“明郎君說了的,您一到,就立即引您去他那裏。”

種建中聽了心裏很舒服。

待到了大勾欄跟前,種建中卻發現:熟人全都到了,他是最晚的一個。

蔡卞與他的新婚夫人王小娘子單獨占了一間閤子,小兩口正坐在一起,手拉着手絮絮說話,根本顧不上別人。

賀鑄與蘇轼正對坐,慢慢地啜着手中的飲子。

蔡京正站在一張方案跟前,提筆寫字。明遠站在蔡京身邊,正全神貫注地看着。

蔡京筆走龍蛇,眨眼間就寫就一副字。

明遠在旁看着,歡欣鼓舞地拍手叫好,趕緊叫過向華,命他把這張蔡京剛剛寫就的書法趕緊貼到外面去。

不知道為什麽,種建中一見到明遠與蔡京走得如此之近,就隐隐約約覺得心口有點發悶。

他大步流星上前,沖蔡京哈哈一聲笑:“種某來得晚了,不及瞻仰元長兄揮毫時的英姿。”

蔡京正在收拾筆墨,聽見這一句夾槍帶棒的話,有些莫名其妙地擡起頭來,望着種建中,眉頭微皺。

這時候剛好蘇轼與賀鑄過來,他們都沒聽見種建中剛才的話。只聽賀鑄笑着說:“如此一來,算是人人都為遠之這座新開的瓦子出過力了。我和子瞻公幫忙潤色了唱詞文字,元展兄将這出新劇薦給了整個汴京閨閣,而元長兄則為了新劇題了這許多字——”

賀鑄說着向後一指。

種建中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幅巨大的招幌,從高高挑起的巨大毛竹竿上懸挂而下,上面書寫着一行大字:“白娘子永鎮雷峰塔”。

這正是整個汴京城都在期盼着的新雜劇。

種建中擡頭望着那一行大字,只見那八個字筆力雄健,風樯陣馬。雖然還未臻完美,但也已能看出,此人以後必能成一代大家。

“元長兄真好筆墨,幾不讓子瞻公。而我等則都是望塵莫及。”

賀鑄在旁感慨着,轉而笑道:“遠之,你應承我等的潤筆費,可千萬別忘了!”

種建中在一旁看得心旌動搖,知道賀鑄說的那句“望塵莫及”是真的。有些人天生有靈氣,蔡京的字,是他無論如何努力,都及不上的。

種建中卻忽然覺得有人在他袖子上扯了扯,回頭看時,卻是明遠。

“彜叔随我來。”

明遠轉眼将種建中帶到一座小小的閤子裏。閤子裏一張幾案,上面擺着各色時令的水果,甜瓜、白桃、水鵝梨、金杏、紅菱、沙角、木瓜……都切成一角一角,放在水晶盞裏。

“彜叔從軍器監出來,還未用飯吧!”

明遠擺出一副“我就知道你”的樣子。

“你進門的時候,就有人去外面叫‘雜嚼’去了,我吩咐了他們幾樣,但願對你的胃口。”

說話間,剛才守候在瓦子門外等種建中的那名厮兒已經帶着幾名外賣小哥進來,人人打開食盒,将帶進來的小食放置在案上。只見都是時令的小吃:細料馉饳、麻飲雞皮、細索涼粉、素簽成串、熟林檎、脂麻團子、江豆碢兒、羊肉小饅頭①……

樣樣都是用銀器盛着的,擺在種建中面前,琳琅滿目,瞬間令人大開胃口。

種建中立刻被這份“盛情”所感動了,伸手撓着頭,道:“小遠,你費盡張羅這瓦子,衆友人俱個出力,唯有愚兄我……”

他慚愧得要命且不善掩飾,心裏所想的全都寫在了臉上。

明遠卻很開心地笑:“彜叔何必如此,你我師兄弟還有什麽好客氣的?再說了,你在軍器監如此操勞是為了什麽,你當小弟不明白嗎?”

種建中雖然轉了文職,但是卻在京裏為了西軍的武備操碎了心。三伏天別的衙門都公開放羊了,他還鑽在軍器監裏,與工匠們一道鑽研各種軍械的改進。

明遠一番話,說得種建中心裏無比熨帖,适才因為蔡京而生的那麽一點點不快瞬間煙消雲散。

這時,勾欄中已經在叮叮當當地上演用來暖場的小雜劇。

觀衆們已陸續進場。VIP客戶都被一一引進事先安排好的閤子;拿着普通票的觀衆則将勾欄主舞臺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

明遠的注意力轉到了勾欄中。他見到演小雜劇的演員謝幕下臺,然後又迅速重新上臺,繼續開演。

明遠騰地站起身,說:“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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