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百萬貫【加更】

“長慶樓?”

“是的, 郎君,”史尚笑眯眯地說,“長慶樓經營不下去, 東家打算将其轉手了,到時會有一場‘撲買’。”

明遠頓時想起了早先在長慶樓門口那段不太愉快的經歷。

自從他來到汴京城,就一直在享受這座城市發達的服務業帶來的各種便利。酒樓內挂着滿滿當當的水牌,全是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不管客人時候什麽時候點菜,店家都是能夠及時供應的,絕對不會出現水牌上有但是後廚做不出的尴尬情況。

有時客人因為口味差別, 會臨時提出修改菜單上菜肴的做法,加一味、減一味佐料之類, 甚至別出心裁, 想個新鮮的做法讓廚子試做, 後廚通常也能一一照辦①。

唯獨上次在長慶樓, 明遠是第一次因為“主廚沒來”這樣的荒唐理由被拒之門外。甚至他親口提出:自己只是進去坐坐, 飲些酒水。那些酒博士竟然以“主廚會生氣”這樣更加荒唐的理由,将他拒之門外。

這樣的酒樓不倒閉,誰倒閉?

于是明遠一挑眉,笑着鼓勵史尚:“說說?”

史尚一見到明遠這眼神,已經渾身都是幹勁,張口滔滔不絕, 将關于長慶樓的一切詳情娓娓道來。

原本這長慶樓是汴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之一。

正店這名號可不是随便叫的, 在京城, 得到官府許可, 能夠自行釀酒的大酒樓叫正店。

除此之外, 規模較小的酒店, 沒有自釀酒的資格, 只能從正店中批發酒水,然後再行零售,這種店家叫做腳店②。

“這麽說來,汴京城中腳店數不勝數,但正店總共只有七十二家,差別便在這可否自釀酒。”

“是的。”史尚回答明遠的問題,“自釀酒水并不多麻煩,但是獲利豐厚,即便扣除交給官府的釀酒稅錢,也多有盈餘。若非這長慶樓實在經營不善,入不敷出,東家是萬萬不可能想到要将這間酒樓轉手的。”

明遠回想起長慶樓的“奇形怪狀”,就有點想笑,改口又問:“那‘撲買’又是什麽?”

史尚知他不懂,連忙給他解釋:“長慶樓是正店,有自釀酒水之權,因此轉讓給他人必須由官府主持。‘撲買’,便是售賣時任人加價,價高者得,得者承辦包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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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遠一聽“價高者得”四個字,馬上明白了——

嗐,這不就是“拍賣”嗎?

這對于在本時空裏經常光顧佳士得和蘇富比拍賣會的明遠來說,竟莫名有種“久別重逢”的感覺。

史尚對這筆買賣顯得很熱衷。他一再鼓勵明遠:“郎君不是一直想找一項花大價錢的買賣嗎?買下這長慶樓,固然多費銀兩,但是回報也大啊!”

明遠想了想,讓史尚去把他那副簡易的汴京全圖取出來——這是種建中幫他繪制的,明遠是個路癡,汴京城又大,他每次去個地方都要問好幾次路。種建中沒辦法,給明遠畫了一幅大致的汴京全圖,方便明遠出門,也方便他在外能夠順利找回自家。

史尚不費力氣,就将長慶樓的位置在地圖上指出——那間正店緊挨着皇城,就在景靈宮東牆外,占地不小。

“這麽好的位置,又能夠自釀酒,聽說他家聘用的,還是一位名廚……”

這是多好的基本盤啊!

于是明遠問史尚,“按你說的,這樣的酒樓應該閉着眼睛都能掙錢才是,為何又會陷入如此窘境,逼得東家需要抛售呢?”

這回輪到史尚撓頭了:“這個……”

明遠笑着輕叱一聲:“去,你這‘包打聽’還沒打聽到位。再探!”

史尚此刻也明白了他其實沒能打聽到長慶樓的症結所在,明遠指出,他也不生氣,開開心心地應下去了。

隔天這位大管家又來回報:“郎君,小人全明白了。”

原來,這說到底還是一樁争産的糾紛。

長慶樓的主家姓葉,皇祐年間就在經營這間酒樓了,傳到上一代,葉家分出三支,長房葉敬、二房葉順、三房葉穎。按照祖訓,長慶樓傳給了長房葉敬,但是葉家父母偏疼小兒子,一直有意将長慶樓交到三房手裏。

長房一直鬧到開封府,最終才争到這份財産。

轉眼又是一代人。葉敬的繼承人葉鵬生才具平庸,接下長慶樓的生意之後,長慶樓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不過靠着釀酒的利潤勉力支持。

去年,葉鵬生聘請了一位汴京城中的名廚,明顯是還想挽回生意。有這位名廚坐鎮,效果立竿見影,長慶樓的生意肉眼可見地重新好起來,俨然恢複當年“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風範。

葉鵬生便自以為高枕無憂,他也不懂酒樓生意的事,自今年起,就不怎麽往長慶樓走動了

誰知葉鵬生将生意的事全交給那位名廚打理之後,長慶樓的生意自此便一落千丈。

“所以你知道應該查什麽了,對嗎?”

明遠笑着問史尚。

“對!”

史尚望着明遠,眼裏全是佩服。

“那位名廚姓黃,旁人大多稱他黃廚,有個外號叫‘黃仙’,在汴京城中頗有些名氣。原本是輕易不出山的,長慶樓請到他那會兒,半個汴京的名廚都去長慶樓捧場的。”

史尚提起那黃仙的名廚做派,明遠頓時想起他剛到汴京時,在幾間正店裏遇到的主廚。

汴京城中的主廚,大多很有名氣,各家正店人面很熟,與達官顯貴也有往來,甚至能到宰相(當然不是指王安石這位“食不知味”的宰相)家中操持一桌酒席。

因此能聘到一位主廚是絕對長臉的事。東主往往便予取予求,什麽都滿足。

明遠見過的那幾位名廚,确實都很有氣派,但多半對主顧禮貌有加,不至于拽到客人頭上。

或許那黃仙是別有用心?

“因此小人查了黃仙與葉家三房長子葉俊生的往來,有十足的證據,這黃仙與三房走動得很勤,還有些錢鈔往來。他的種種作為,應該是受葉家三房之托。”

“那葉俊生似乎還答應了,等到三房撲買買下長慶樓,會繼續聘請黃仙在長慶樓任職。”

“難道長慶樓的現主人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嗎?”明遠反問。

“我想是因為黃仙剛來時酒樓的生意确實不錯,因此那葉鵬生疑不到主廚頭上去。”史尚解釋,“不懂酒樓生意的人只會認為是年景不好,運氣不佳,想不到自己人會暗中下絆。”

“所以葉家長房應當是識人不明,引狼入室,不該聘用那黃仙的。”明遠總結。

“不過,汴京城中的名廚就那麽幾位,葉鵬生當年聘用黃仙的時候,肯定也想不到這竟是堂兄弟在背地裏坑他一把。”史尚補充。

明遠頓時露出一副“我并不怎麽覺得意外”的表情。

每一件争産官司背後都有一出關系到家庭倫理的狗血大戲。即便隔了兩代了,也一樣有人不甘心。

這令他想起自己在本時空的遭遇。

明遠默默想着,沒有意識到自己慣常的笑容正在變得苦澀。

連史尚都看出來了,忍不住問:“明郎君,您沒事吧?”

明遠一震,立即将往事抛諸腦後,旋即恢複自如,笑道:“走吧,史大管家,這次辛苦你,我請你去酒樓用飯——”

一邊用飯一邊考察,所以目标地點自然是:長慶樓。

他要好好看看這長慶樓——值不值得買。

明遠與史尚抵達長慶樓門前的時辰,已經比上次他和姚小乙一起去的時候晚了小半個時辰。

向華先問了守在長慶樓門前望天的酒博士,得知黃仙已經到了,于是歡歡喜喜地告訴明遠和史尚。

明遠瞅了一眼他的小伴當:“向華也一起來吧!”

向華的個人習慣是,明遠在酒樓飯鋪裏坐下吃飯的時候他一準會在街邊紮馬步、看風景,餓了就拿明遠發給他的工錢去“從食店”③買些饅頭炊餅馉饳之類的飽餐一頓,從來不跟明遠提額外的要求。

明遠對這個老實孩子心中存了幾分憐惜,這次去長慶樓試菜,也想帶向華開開眼,吃點好的。

向華扭捏了兩回,說他的功夫要是沒練到家,回頭種官人會說他的。

明遠一聽“練功夫”三個字,再想象一下種建中監督練功時的那張嚴肅臉,忍不住也心裏發怵,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上向華,三個人一起進了長慶樓。

誰知他們三人剛剛坐定,那邊“茶飯量酒博士”出來連聲道歉,只說黃仙剛到,還在休息。

“那邊水牌上盡是今日可做的菜肴,郎君們盡管點菜,但上菜……要慢一些。”

酒博士臉上帶着幾許焦慮,小心翼翼地看着明遠等人的臉色,深怕這好不容易上門的主顧等不及便走了。

“無妨,我們先嘗一下你們家的好酒,下酒的茶飯先來上一點。”

酒博士便更緊張了:“酒沒問題,下酒的茶飯……”

明遠和史尚與那酒博士同時開口:“要等黃仙!”

一時間,空空蕩蕩的酒樓大廳內,全都是尴尬與好笑。

明遠好不容易維持住了表情管理,繼續他平日裏那一套溫文的假笑,望着酒博士的眼睛說:“無妨,先來點貴店的好酒吧。”

酒博士險些被明遠那張太過文雅俊秀的笑臉勾了魂去,呆看了半晌,才傻乎乎地點頭:“好!……客官您先看下水牌。”

“我悄悄地叫個‘閑漢’進來,貴店不介意吧!”

明遠繼續假笑。

“閑漢”專指在酒樓內外跑腿的人。他們見到酒店裏有富家子弟們駕到,就會來桌前作揖打招呼,接一些客人們安排的使喚雜活,去代客跑腿買點東西,或者是去叫個陪酒唱曲的小娘子之類④。

不是所有的酒樓都接受外來的“閑漢”入內,有些酒樓正店會明言不允許外人進店。

長慶樓便是其中之一,酒博士馬上搖頭要開口勸阻。

史尚皺眉:“這也沒有,那也沒有,叫兩個‘閑漢’來也不讓。你這長慶樓,該不會想要改名叫‘餓肚樓’吧!”

明遠也是這種感覺:就算是“饑餓營銷”,也不是真的要讓客人餓暈啊。

于是他輕抿着嘴,對那酒博士微微一笑,小聲說:“我們悄悄的,不讓黃廚知道。”

那酒博士瞬間看呆了,然後魂不守舍地點頭:“好……好,郎君請……自便!”

說着轉身就走,撞到另一間桌子。

史尚“哈”的一聲笑起來,轉臉看向向華:“以後遇上那些不講情面的店家,你就讓咱家明郎君出面。”

向華扁了扁嘴,伸手摸了摸肚子,轉過臉望着明遠:“餓——”

明遠趕緊喚了“閑漢”進來,先給向華叫了兩個他最喜歡的酸餡兒包子墊墊,然後又叫了幾樣下酒的鹹酸果子。他便與史尚一起看水牌。

“郎君,他家的茶食中,‘黃雀酢’⑤是最有名的。”

史尚悄悄地告訴明遠。

明遠:這……難以接受啊!

酢是指腌制的食品。黃雀酢,就是将黃雀收拾幹淨之後,加各種佐料碼味,盛在罐中,等到腌出鹵,将鹵子倒掉,再加酒浸泡,長期保存,便是這長慶樓黃廚的招牌名菜了。

明遠确實是有心想要試試這道名菜,但是只要一想到這一道“黃雀酢”,至少要将好幾十只活生生的黃雀齊齊變成“盤中餐”,他頓時覺得有點瘆人。

“不,不要‘黃雀酢’,其它都行。史尚,你撿你愛吃的點,今天本就是為了請你。”

明遠不再看水牌,将點菜這種“艱巨”的任務交給大管家。

史尚随意點了幾樣酒樓常見的大衆菜,酒博士一一記下,當即去傳菜,臨去之前再三道歉,說是竈火剛熱,恐怕會慢一點。

而明遠他們也确實等了好久,中間明遠不得已,又為向華點了兩個酸餡兒包子,才沒讓這個伴當餓壞。

他見到早先那名酒博士異常尴尬地在一旁候着,便伸手将人招來,問:“我們點的那幾道菜,都是黃廚親自烹饪的嗎?”

如果這黃仙事必躬親,這長慶樓出菜如此之慢就情有可原了。

然而酒博士卻搖搖頭:“不……不全是……”

“也有其他幫廚。但是幫廚都只聽黃仙的,黃仙還歇着,他們就也不動手。”

至此,明遠恍然大悟。

原來是一整個團夥,完全控制了長慶樓的廚房。

他想了想,又問那酒博士:“你在長慶樓有些年頭了吧?有沒有從黃仙手中學來一兩樣手藝?若是能學到,以後養家糊口應當也不難吧!”

這酒博士頓時漲紅了臉,将頭搖得像撥浪鼓。

“郎君高看小人了。小人時常去後廚幫忙,這一年多來,就只學會了切蔥⑥。”

明遠:……

原來這“長慶樓”的後廚,已經将“分工”發揮到了極致,以至于術業有專攻,洗菜的只會洗菜,切蔥的只會切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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