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百萬貫

“什麽都不必多說了。”

明遠冷着一張臉告訴史尚。

“去安排參加撲買吧。”

見過葉鵬生, 明遠一秒都沒耽擱,馬上就做了決定。

他甚至有點兒心疼自己付出的時間——

難怪葉家三房想要謀奪長房的産業。

明遠不見面不知道,那葉鵬生是個十足十的酸儒。

史尚請人牽線搭橋, 安排明遠與他見面。葉鵬生只以為明遠是個商人,竟然讓明遠與他家的管事見面詳談。

于是明遠毫不客氣地擡出了張載弟子的身份。

要知道,由于《橫渠學刊》在汴京城中一再刊印,張載的“關學”一派已是京中小有名氣的經學門派。随着“橫渠四句”的廣為人知,張載如今早已是人人敬仰的大儒。

葉鵬生卻嫌棄張載中進士時年紀一大把,現在身上又沒有官職。盡管他自己也年逾三十, 也還是白身,進士身份連影子都沒見着。

有些人, 就是對別人的要求會高一些。

但聽說明遠是張載弟子之後, 葉鵬生好歹“撥冗”見了明遠一面。

見面之後, 明遠卻發現, 葉鵬生對經營祖上傳下來的長慶樓根本沒有興趣, 也完全沒有能力管理。

他只會嘆氣:“連黃仙都沒辦法,這酒樓氣數已盡,愛誰要誰要吧。”

明遠提議他自己收回長慶樓的管理權,或是親身去長慶樓看一看,他也不感興趣。如今他只想等着官府撲買,将祖傳的長慶樓賣個好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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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明遠開誠布公地把葉家三房葉俊生勾連黃廚, 故意打壓長慶樓生意, 讓長慶樓經營不善、主顧不敢上門的事實告訴了對方。豈料葉鵬生卻怎麽也不肯相信, 還指責明遠挑撥他們堂兄弟之間的感情。

明遠當時就滿臉問號:我挑撥?我認得你們家嗎?

他估計葉鵬生這是愛惜名聲, 覺得家醜不可外揚。畢竟長慶樓轉手要經過撲買, 葉鵬生反正能将酒樓賣個好價錢, 又怎會在乎這酒樓最後到底賣了給誰?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 明遠可能還會心存猶豫——

長慶樓涉及的糾紛太多了,又是家族争産,又是勾結主廚的,牽扯到好幾方,将來重整旗鼓也不容易。

但是千不該萬不該,這葉鵬生不該看不起種建中的。

明遠與葉鵬生約在興國坊附近的一家茶舍裏碰面,正好遇上種建中與賀鑄等同僚從軍器監中出來一起吃個便飯。

種建中與賀鑄身穿綠袍和青袍,過來與明遠打招呼。葉鵬生便激動萬分,争着要與兩人認識。待後來知道種建中不是進士出身,原本又是武職轉的文官,而賀鑄是個“外戚”……那葉鵬生的态度就肉眼可見地冷淡下去。

這種事種建中在汴京城中已經經歷了不少,只是淡笑着告辭并不在意。賀鑄則仰着一張醜臉,瞪了一眼葉鵬生,将這酸儒吓了一大跳,轉身便走了。

然而明遠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這麽光明正大地“學歷歧視”“職業歧視”的。

明遠就是這個臭脾氣,他平時看上去又慷慨又溫文,但凡有人冒犯了他和他的朋友們,明遠就既不慷慨,也不溫文。

這場會面,當然不歡而散。

“這長慶樓我志在必得。”

見過葉鵬生,明遠便下了決心。

這是“天予弗取”,如果平白錯過這麽好的花錢機會,明遠自己都會尊稱自己一聲“聖父”。

史尚當即響亮地應了一聲“是”。

但這位大管家也沒忘了提點明遠:“明郎君,您事先想想好,接手長慶樓之後,咱們的人要能經營才行。”

明遠一撇嘴角。

“要是不能讓長慶樓跻身‘七十二家正店’的翹楚,我就不姓明。”

史尚一聽,頓時歡欣鼓舞。

可憐他哪裏曉得,明遠本來就不姓明。

“還有一件事,你幫我思忖思忖。”

明遠向史尚提出問題。

“撲買這件事,我該怎麽出價。”

如果出價低了,怕争不過葉家三房的葉俊生;如果出價高了,又怕便宜了葉家長房的葉鵬生。

“依我看,您的財力遠勝葉家三房。如果為求穩妥,您就盡量往高裏出價。”

“至于葉家長房那裏,怎麽也不會便宜他的。”

“為什麽?”

明遠看史尚說得自信滿滿,很好奇地追問。

史尚附耳過來,将撲買的詳細規則向明遠解說一番。

明遠原本不想表現得如此不厚道,可還是笑了。

“既然怎麽也便宜不了那葉鵬生,那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自然是加大籌碼,朝高裏喊價就是。

汴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之一,如此位置,又是如此規模,算上地皮樓宇,再算上自釀酒的經營權,這樁交易的成交價得是十萬貫起步。

——1127再也不用擔心我花不出去錢鈔啦!

當然明遠名義上得做出一些籌款的動作,他分別寫信給遠在蘇杭的“工具爹”和在京兆府的蜂窩煤廠。

不久,“工具爹”有來信,随信附上一堆茶引,由明遠去金銀鈔引鋪子兌換成為現錢。

京兆府的蜂窩煤廠則上交了一部分利潤,留下的資金足夠他們購買秋冬時候的石炭原料的。

除了這兩項外地的“財源”,明遠在汴京的産業:朱家橋瓦子和刻印坊也多少有點貢獻。

如此一來,明遠看起來便像是一個有足夠財力支持的少年豪客,能夠與汴京城中的豪商們一較高下,“撲買”下一座知名“正店”。

正在這節骨眼兒上,開封府推官任上的蘇轼帶來了新的消息。

“七十二家正店,已經多年沒有轉手了。開封府打算借這次機會,重新給自營釀酒權定價,用作以後撲買釀酒權的标杆。所以這次開封府定下章程,長慶樓‘撲買’公開進行。”

明遠原本已經從史尚那裏聽說了的“撲買”的詳細流程。

以往“撲買”,都是非公開舉行。開封府會事先發布公告,說明“撲買”标的,底價幾何。

有意競買者需事先将競買的價位寫明,用桑皮紙信封封上,連同成交保證金一起交到開封府。一天後,由開封府負責拆封,當日或者次日宣布結果。

在所有提交的競買申請中,出價最高者競買成功。

如果有兩人以上所出的價位相同,開封府在拆封後會将兩人同時召入府中,做最後一輪競價,同樣是價高者得。

但有一樣,如果競買成功者,最後拿不出競買的錢,無法完成“撲買”的契約,事先上交的保證金會被全部沒收。由出價第二高的競買者完成交易。

這是“非公開”式“撲買”的全部過程。

但是這次開封府為了吸引更多的商戶參與撲買,同時也是為了以示公平,決定将這次撲買公開進行。

蘇轼坐在明遠對面,将手一攤,說:“以往都是開封府大門一關,隔一天就有結果了。如今換做了公開撲買,這是個什麽程序,到時人多嘴雜,你喊一個價,我喊一個價,書辦一時又記不下來,或者記錯……這該怎麽辦才是!”

明遠有點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這道題對他這來自異時空的穿越者來說太簡單了。

蘇轼一眼就瞥見了他的笑容,卻搖着頭說:“不行,遠之……你自己也是要去撲買的人。我不能聽你的……”

明遠保持住矜持的表情,輕輕地搖着手中折扇,就依蘇轼的,不說話。

蘇轼心裏便如一只小貓抓似的,忍了半天,告訴明遠:“遠之你就說吧,只要是公平的好辦法,開封府也不會能你避嫌不是?”

明遠依舊賣足了關子,直到蘇轼連日常愛吃的茶飯都覺得不香了,他才把建議說出來。

還能有什麽建議?不過是尋一名主持者,在底價的基礎上依次往高裏喊價。願意出價者舉起寫有編號的牌子。待到場中只有一人願意出價時,主持者便連喊三聲确認。待再無其他出價者了,便确認價格賣出。

蘇轼細細想象了一下整個過程,覺得相當可行。

“遠之,你怎麽會有這麽多稀奇古怪的主意,偏偏都還用得,是橫渠先生教的嗎?”

蘇轼帶着欽羨的眼光望着明遠,心中同時在想象張載的儒者風範:畢竟這位橫渠先生教出來的弟子,所思所想從來不落窠臼,這令蘇轼對張載也平添幾分景仰。

明遠:這……

他當場被蘇轼問住,愣了片刻才想起來解釋:“是,确實與先生有些關系……”

一邊想一邊現編吧!

“我等弟子在橫渠門下的時候,先生與師兄們時常考較弟子學問,便是這樣,從易到難,一點一點增加難度。”

這是他回憶當初做“分班測試”時得到的靈感。

“弟子們若是懂得,便向先生舉手示意。”

“随着題目越來越難,舉手的人就越來越少。最後剩下的一兩人,便是那次考較的‘魁首’。”

“先生考較,與官府撲買,多少也有些相似之處。于是剛才靈光一現,想到了這個主意。”

蘇轼聽這個解釋合情合理,連連點頭,稱贊明遠:“不愧是遠之,能夠舉一化三。這件事且待我禀明府尹,再行廣而告之吧。”

明遠一聽,便知這件事已經成了大半。

如果“撲買”改成公開舉行,那麽最不樂意的人會是誰?

當然是長慶樓的現主人葉鵬生。

葉俊生要參加撲買,肯定要公開露面的。到時葉家各房之間的矛盾少不了會擺在人前。

開封府倡議公開撲買,葉鵬生作為賣主,一定會大力反對。

但開封府顯然認為公開撲買是一個好主意。沒過多久,明遠就得到了确定的消息,這次撲買會按照明遠所說的方法進行。

明遠甚至還因此從開封府那裏賺了一點小錢,因為開封府為了吸引競買者前來,在《汴梁日報》上做了廣告。

這下可好,全汴京城都知道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長慶樓要賣了。

但凡手中有點錢的,都對這樁轉讓正店的買賣生出興趣。

然而一聽底價,大部分人都望而卻步了。

這樁買賣開封府給出的底價是十萬貫,參加公開競買的商戶入場之前,要交一萬貫的保證金。

也就是說,如果有人在“撲買”中喊出了最高價,但最後卻無力履約,這一萬貫的保證金就貢獻給開封府了。

這兩個條件,篩去了絕大部分有意者,但卻阻止不住全體汴京市民看熱鬧的熱情。

而開封府也表現得從善如流,沒有将這一場放在森嚴的大堂上舉行,而是放在了豐樂樓上。并且放開旁觀,設了三檔座位——收,門,票!

這件事引得世人盡皆感慨:“開封府竟也有如此頭腦,懂得些財貨之道了!”

公開撲買那日,明遠自然坐在那第一等的“雅座”中,悠閑自在地品嘗着豐樂樓送上的湯茶藥和美味茶食,望着依次進入“撲買”席位的競買者。

衣着鮮亮,鬓邊簪着一朵秋海棠的史尚,絕對是競買者中最亮眼的一個。

在後排坐定之後,史尚便沖坐在雅座上的明遠微微點頭,同時舉了舉手中的牌子。

那牌子上寫着“甲辰”,開封府下發的舉牌,是将木板打磨成為類似笏板形狀,上面寫着天幹地支作為編號。

明遠沖史尚微微颔首,手中寫着大食數字“1127”的折扇輕輕搖動。

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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