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百萬貫

将作監丞李誡日常除了編撰《營造法式》之外, 還負責着皇城中一應殿宇的興建與修葺。

天子趙顼登位之後,顧忌着朝廷用度,沒有大興土木, 唯一下令開工的就是為曹太皇和高太後翻修慶壽宮和保慈宮的工程。天子以此表示一片拳拳孝心。

如今已是熙寧三年,曹太皇的慶壽宮早已翻建如新。而遲一步開工的保慈宮,各處建築則剛剛翻建完成,正在做最後的收尾與裝飾。

此刻,李誡正立在保慈宮跟前,指揮着工匠,将一組三十二扇象眼窗格的玻璃窗安裝在保慈宮正殿跟前。

待工匠安裝完畢,立即有十來個小工上前,先用沾了水的抹布, 将窗框窗棂和窗戶上的玻璃仔仔細細地擦幹淨, 然後再改用幹燥的絨布,将窗玻璃擦得透亮。

整座保慈宮頓時顯得不同, 正殿的空間通透、敞亮,一掃過去陰沉凋敝的頹廢模樣。正殿前的玻璃窗映射着午後的陽光, 甚至讓草木森森的院落也顯得更為光鮮。

李誡看着, 自己也頗為滿意。

“官家說保慈宮翻建, 新裝了一件特別的物事, 哀家本來還不信, 後來聽宮人說親眼見到了,都覺得出奇……”

遠處有個老邁的女眷聲音響起。

李誡一聽,知道是曹太皇到了, 連忙吩咐工匠和小工們将工具和水桶抹布等物飛速收拾了, 然後都退在一旁。

李誡自己則站在一衆工匠們跟前, 遙遙沖那邊躬身行禮。

好在宮中女眷們在離這邊大約還有五十步的地方就停下了。一名身穿窄衫, 頭戴朝天幞頭,穿白靴①的年輕男子正領着一個小黃門,快步往李誡這邊過來。

“官家——”

李誡匆忙行禮,卻被免了朝見天子的繁瑣禮節。

“将作監丞,不必多禮。太皇太後剛才還擔心,怕她們這一來擾了你們的工期。監丞,這不打擾吧?”

李誡趕緊答話,同時在心裏腹诽:就算是真覺得打擾他也不敢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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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回說玻璃窗剛剛已安裝完成,曹太皇高太後想要來看看,自是不妨事。

于是官家趙顼便将李誡帶在身邊,引着曹太皇與高太後一起前往剛剛修繕完畢的保慈宮,去欣賞那被民間傳得神乎其神的玻璃窗。

這件新鮮物事,據說還未在民間普及開。但因官家覺得好,就讓将作監先訂購了一批,先盡着正在翻修的保慈宮。

兩位太後與官家趙顼一道,在保慈宮內走了一圈,透過玻璃窗去看室外風景,果然清光盡透,外間景致看得一清二楚,室內也比原先亮堂了不知多少倍。

趙顼一時跌足,只惋惜這東西面世得太晚,沒趕上慶壽宮,沒讓他好好孝順一番曹太皇。

曹太皇想了想問道:“這麽好的東西,今年皇家的用度要耗去不少吧?”

趙顼回答:“并不靡費,聽聞這東西是用砂子之類的東西熔煉之後制出來的,且工藝很有趣,跟玩兒似的,京中還有不少人慕名去作坊,但看那做法,說是比瓦子裏的表演還好看。”

曹太皇聽着笑了起來:“哪有這等事!”

趙顼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李誡,又想起一件事,對曹太皇道:“如今李監丞正在編造《營造法式》,以法度約束貪腐,厲行節約。因此皇家用度不會耗費多少,但孫兒的孝道卻不可不盡。”

趙顼雖非太皇太後曹氏的親孫子,但多年來與曹太皇關系很好,感情很深。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趙顼便回頭問李誡:“李監丞,如果專門為慶壽宮更換玻璃窗,需要多久?”

李誡不用想便答:“專門制作這等玻璃窗的作坊只有一家,如今訂單正多,慶壽宮那裏的窗戶要量尺寸預訂,估計至少要兩個月後,東西才能制出來。”

宋代宮廷便是這樣,哪怕是皇城裏要蓋房子,所用的木料磚石,往往也會依賴民間商戶供應。很少有從民間直接征發的。

曹太皇聞言,便用帶着一點點“吃味”的口氣,笑着說:“可見住保慈宮的最是個有福氣,剛巧,這東西一面世便趕上。”

高太後聞言不發話,只是一聲不吭地聽着曹太皇與趙顼這對祖孫閑聊,心裏不知在想什麽。

卻聽曹太皇冷不丁開口:“太後……”

高太後一擡頭,剛好見到太皇太後眼神銳利,正灼灼地望着自己。

“剛才聽官家和李監丞都說了,這玻璃窗的生意雖是奇巧,但到底不是什麽大買賣,且還指着他們改進工藝,琢磨出更多更好的用具來。外面的子侄,就讓他們先別打這玻璃作坊的主意了吧。”

高太後一驚,連忙垂首應下:“這個自然。”

朝中頗忌諱外戚幹政,因此曹、高兩家的親戚多半少涉政事,而是将眼光放在了生意上。他們仗着外戚的身份,巧取豪奪之事便也不必別家更少。

曹太皇此刻開口,便是要透過高太後,将她的意思傳遞出去,免得那些高姓的外戚将手伸得太長太快,伸到玻璃作坊的生意上。

往大裏說,曹太皇這是為了他們曹、高兩家外戚的名氣着想;往小裏說,曹太皇也是盼着自己的慶壽宮也能順利安上這種名叫“玻璃窗”的神器。

高太後點頭答應了,曹太皇還未完全滿足。

她又沖着高太後身後一人道:“阿閻,別忘了出宮之後代我們兩宮将這消息送到各家去。”

這閻氏原本是英宗還在時,高皇後身邊的侍女,是官家趙顼的乳娘。如今的官家趙顼即位之後,因不忘閻氏的乳褓舊情,便允許閻氏時時入宮陪伴太後,也為她的兒子賜了官職。

閻氏夫人忙來到曹太皇面前,福了福身,将這樁差事應下了。

此事在宮掖之中發生,外面的人一無所知。

明遠也只是聽說,宮黎的玻璃作坊,前陣子有好多人打聽。有想要入股的,也有想要将這玻璃作坊買下的。其中不乏有權有勢之輩,甚至明遠都已經做好了“增資擴股”的準備。

不就是想要賺錢嗎?

明遠并不介意引入更多的資本,但前提是大家都能遵守同一規則,游戲才玩得起來。就怕玩到一半,對方來個巧取豪奪,把自己這個原主擠出去,這游戲就不好玩了。

兩天之後,明遠和宮黎驚覺,玻璃作坊突然變得無人問津,也無人想要強行入股了。

相反,更大規模的訂單鋪天蓋地地湧來,除了将作監以外,民間對玻璃的興趣大增。宮黎回複說讓他們“等”,對方也認,只說等到明年三月、四月……哪怕是後年,都無妨,只要宮黎肯收定金就行。

宮黎剛開始還以為是明遠的手段,而明遠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直到有一次見到姚小乙,從姚小乙口中聽說了此事,才漸漸明白過來。

他這玻璃作坊一度已經成為案板上的肉了。

是曹太皇一句話,才打消了那些人的算盤。

明遠頓時對曹太皇多了幾分好感,也對北宋的商業環境更增添了幾分認識。

當然,明遠并不擔憂玻璃作坊的經營,他是個管花不管賺,管建不管保的人。

如今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個特殊“花錢任務”上。

“什麽叫‘用小于千分之一實際價值的金額買下物品同時還要讓賣主無比滿足’?”

明遠問1127。

這是要他以一文錢的價格,買下他人手中價值一貫錢以上的物品,還要對方心悅誠服,無比感恩嗎?

這叫什麽任務?

可是這號稱是“金牌系統”的1127此刻卻只會說“啊對對對,親愛的宿主,您舉例子舉得精确極了!”

明遠心知這是1127礙于規則,不能再給他更多提示了。

這個任務有個期限——五天,六十個時辰。

在最後期限到來之前,如果他還像現在這樣沒有任何思路,明遠就将光榮地過上一個月“窮得響叮當”的美好生活。

但是規則描述越簡單,通常意味着可操作空間越大,或許他最終能以出人意表的方式完成任務。

接受任務之後,明遠在汴京城中随意閑逛,接連兩天,都還沒有任何頭緒。第三天,因算着又到了大相國寺“萬姓交易”的日子,明遠便帶着向華,往大相國寺逛過去。

在那裏他遇到了李格非。

李格非最是喜愛金石古器,因此每月五次的“萬姓交易”,就一定會到大相國寺的資聖門一帶來看看。

如今他那副“近視眼鏡”已經由水晶匠宮六再三調整,百般貼合。李格非赫然搖身一變,成為鑒寶專家,辨認金石銘文是輕而易舉,贗品仿品也絕難逃得過他的眼睛。

明遠與李格非站在資聖門前說話。不知不覺,明遠的眼神被資聖門前一名帶着仆從走進來的少年吸引了。

那名少年看起來也就十八九歲的模樣,相貌周正,五官英俊,頭上戴着束發冠,身着道袍,外面松松地罩了一件半袖褙子。

李格非見明遠的視線轉向那邊,自己也扶着眼鏡的銅制邊框,慢慢将視線移過去,見到那名少年,便道:“近兩個月裏,時常能遇見這名少年,依稀聽說他姓米……”

李格非臉上流露的羨慕表情分明在說:對方好像很懂的樣子。

明遠的着眼點卻與李格非不同。

明遠發現這名米姓少年從袖中伸出的雙手,此刻正将原本寬大的袖子緊緊攥着。

原本大袖飄飄不是挺好,為啥還特別要将之攥住呢?

明遠在旁默默觀察,突然發現了端倪——這個少年,走路時都要避開他人,免得與他人有身體接觸。此刻大相國寺人頭攢動,少年避讓起來自然很辛苦,他雙手也自然将袖子攥得更緊。

明遠皺起眉,憑空想象:這是為了什麽?難道竟是怕髒嗎?

誰知這少年身形靈活,左躲右閃,還真的沒讓他沾到他人半片衣角。

不久,這少年找到了資聖門畔一個行人不至的空位,站在那裏,稍事休息。直到此刻,他才将手中攥着的袖子放開,稍許休息一會兒。

似乎是感受到了明遠的視線,那少年轉過臉,正好與明遠對視。明遠沖他微笑打招呼,那少年卻似沒什麽反應,慢慢将頭回過去,不再看明遠。

就在這時,李格非提醒明遠:“遠之,你看那邊,一方好硯!”

明遠循着李格非指的方向去看,果然見到一方石硯,看材質是澄泥硯,石質溫潤,造型古樸,看起來是有些年頭的一方古董硯臺。

“文叔兄對古硯也有研究?”

明遠好奇地問。

他好幾個朋友,如蘇轼、蔡京蔡卞兄弟,都喜歡收藏古硯與名硯。蘇轼尤其如此,藏了近百枚名硯,幾乎可以算是個“硯癡”。

“研究說不上,只是喜歡看看。”

李格非瞥眼看看明遠,突然警覺地捂住口袋。

“我這只是随口一說,遠之你可千萬別把它買下來送給我。”

明遠以手扶額,看來他慷慨大方的“名聲”已經傳遍了,以至于朋友們甚至會“提防”他冷不丁出手,買什麽好東西相贈。

“愚兄素喜三代金石,那是一生改不掉的毛病。這硯臺,也就是看着覺得好罷了。”

這邊李格非正在推辭,那名米姓的少年突然上前,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走到出售古硯的攤位跟前,先用那帕子将硯臺從上至下仔仔細細地都擦過一遍,然後才托在手中,先仔仔細細地觀察一番,又用手觸摸,最後托至耳邊,用手指輕輕敲敲,随即露出十分陶醉的表情。

“就是它了!”

那少年開口,幾乎沒有讨價還價,馬上買下了這方古硯。

“100貫!”

明遠與李格非交換一個眼神,兩人都覺得這枚硯臺的成交價——還真的挺高。

攤主成交了一單生意,心情舒暢,便指着另一邊墨師潘谷的攤位,将潘谷制的墨大力推介了一番,告訴米姓少年,要想試一試這方好硯,不妨去買一塊潘墨來試試。

少年當即去了。

明遠也轉開念頭,專心想他該如何完成那個特殊的“花錢”任務。

就在這時,遠處潘谷攤位的方向,忽然傳來一聲慘叫,接着就聽那米小郎君帶着哭腔喊道:“拿開,拿開……這硯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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