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百萬貫【加更】

當種建中的身影出現在長慶樓的樓梯之上時, 明遠徹底傻眼。

出現的不止他師兄一個,種建中身邊還有一人,身穿九品官員的青袍, 與種建中一樣身量,也一樣的剛毅雄健。

此人也就二十來歲的模樣, 臉龐俊秀,眉眼鮮明, 虎視鷹揚, 一看就是軍中出身。

他臉龐微黑, 臉上略有風霜之色,一看就是自西北而來,大約是入京授官的選人, 又或是立功後進京陛見的功勳将領。

今日是種建中的生辰。

在種師中小朋友的一力堅持之下, 明遠終于還是慫了,在長慶樓設宴, 為種建中慶生。

與他自己那天的生日宴席相比,少了一個需要陪伴王安石應酬的王雱,多了一個被父親薛向臨時釋放得以會友的薛紹彭,其餘人如蘇轼、賀鑄、李格非等, 無一例外, 全來了。

在衆目睽睽之下, 大家都見到種建中與這個面目陌生的年輕人一起上樓來, 兩人顯得非常親密,不僅并肩上樓,而且還……勾肩搭背。

那名陌生青年将胳膊随意地搭在種建中的肩上, 種建中則滿面笑容, 一面對他解說着什麽, 一面指給他看這長慶樓上的種種陳設。

明遠當場呆滞:……

這怎麽回事?

他一旬沒見種師兄,種師兄難道就已經有了“新歡”了嗎?

種建中來到酒桌跟前,見一整桌都是熟識的,于是笑着代身邊的人介紹:“各位,這位是折可适①折兄弟,剛剛在熙河路立下大功,特許入京面聖的……”

“原來是折家人!”

蘇轼帶頭第一個站了起來。

折家從北宋開國時起,就一直奮戰在對抗契丹人和黨項人的第一線上,累立戰功,是與種家齊名的将門世家。折可适單憑一個“折”字就已經能夠贏得舉座之人的尊重了,更何況,種建中也說了,這個折可适是剛剛立下軍功,進京面聖的。

明遠雖然心裏有些不情願,但也還是跟着其他人一起站起身,向折可适致意。

折可适一一問過在座之人的姓名,連聲說“幸會”,又拍着種建中的肩膀說:“多虧彜叔帶我到此。”

“彜叔是我在鄜延軍中的密友,我倆是過了命的交情,可以将後背交給對方的那種。所以我一到京中就打聽彜叔的消息,找了幾日,今日才終于見到彜叔。”

折可适說話的時候,臉上洋溢着興奮,這種故友重逢的喜悅發自內心,無法掩飾。

明遠立即腦補了眼前這兩人并肩作戰的情景,槍林箭雨之中,這兩人都是武藝精強,能夠彼此護持……他一時竟然也覺得這倆貨挺般配,不由得輕輕嘆了一口氣。

明遠身邊,一直站着不出身的種師中這時候揚起臉看了看明遠,突然轉身,離開衆人搓飯的圓桌,奔到種建中面前,張開手臂,用軟軟的聲音叫了一聲:“阿兄——”

過去幾天裏,明遠曾經使人将種師中抵京的消息通知遠在山陽鎮的種建中。種建中很是吃驚,但是出于對明遠的信任,他只拜托明遠照顧師中,自己并沒有急着從山陽鎮趕回來,而是一直等到旬休。

此時此刻,多年未見的兄弟倆重逢,種建中哪有不開懷的道理?頓時将師中拉到自己面前,笑着說:“喲,讓我好好看看這是誰!”

“阿兄!”

“師中——”

“有一年多沒有見到阿兄啦!”

小朋友雀躍着,将小腦袋貼在了種建中寬闊的胸膛之上。

想起過去一年發生的這諸多變化,種建中也頗為感慨,伸手輕輕拍了拍種師中頭上戴的軟幞頭,然後就板着臉:“師中,說實話,你是怎麽一路從京兆府跑到汴京城的?”

種師中頓時使出撒嬌殺手锏,拉住種建中的雙手直搖:“阿兄啊,人家惦記着你,又想着好久沒有給你過生日了,去年你生辰那時,正趕上延州被圍,為你擔心還來不及……”

蘇轼帶頭當了和事佬:“彜叔啊,不要責怪令弟啦!你看看,你們兄弟相隔千裏今日也能團聚,不像某和子由……時候不早,快入席,快入席吧!”

種建中當即不再說什麽。

而種師中見到兄長已經顧不上招呼折可适,趕緊将種建中衣袖一拉,連拖帶拽,将人拉到了明遠身邊,然後又雙手按住兄長的雙肩,硬要他坐下。

明遠:……

今日這長慶樓上依舊擺着的是火鍋宴。只不過明遠這一桌人多,所以圓桌上擺了四五個銅鍋。每個銅鍋裏都滾着清湯。

食材和醬料則都放在各人面前,供人自取。

種建中坐在明遠身邊,便需與明遠和種師中小朋友共用一個銅鍋。

而折可适則在另一個空位處入座,他與種建中之間,剛好隔着一個明遠。

這下局面精彩了。

但凡種建中要與折可适說話,這兩人就得越過明遠。

明遠待在兩人之間,他們說什麽都聽得一清二楚。

明遠別過頭看看種師中。

種師中小朋友正從火鍋清湯中撈出一片剛剛燙熟的兔肉,蘸滿了他喜歡的蒜泥香油醬料,油光光地送入口中。

種師中見到明遠的目光掃來,頓時做出一個“不要謝我”的表情,美滋滋地把兔肉吞了下去。

然而明遠,敢去看種師中,卻不敢扭頭去看種建中的表情。

種建中也不與他說話,但是亦步亦趨地向明遠學習如何吃這“撥霞供”。

明遠也發現了這一點,便故意放慢速度,逐步“教學”:先拿起專門挾生食的筷子,夾起一片兔肉,浸入火鍋清湯中,看着它在湯中上下翻滾,展現這撥霞供的“霞”色,然後手中再換專門用來入口的銀筷,挾起燙熟的兔肉,蘸蘸料,送入口中。

種建中有樣學樣,将兔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唔”了一聲,似乎馬上就要開口,打破他與明遠之間的僵局了——

種師中在埋頭大嚼的同時,甚至已經偷偷笑出來了——

正在這時,折可适突然越過明遠,對種建中說:“彜叔,你說,咱們當時在橫山那會兒,打了野兔來,直接找個土鍋,往火上一頓,一邊片肉一邊往裏扔,是不是就很像這個?”

種建中頓時想起舊事:“可不是麽!”

明遠挑了挑眉,沒說話。

種師中卻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張小臉差點紮進眼前的醬料碟裏。

這種、折兩人,頓時将明遠視若無物,一來一去,聊的都是陝西路與西夏黨項人和藩部之間的戰事。

明遠看似是在默默地吃着,并不參與兩人的交談,但他聽兩人說起西邊的局面,倒也聽出了一些門道——

折可适在勸種建中從鄜延路轉去熙河路。

大宋西面的疆域,鄜延路位置偏東,位置大約相當于後世的陝西北部;熙河路則更靠近甘肅與青海,所面臨的敵人也不只是西夏黨項,也有吐蕃藩部。

新任熙河經略、知通遠軍的王韶所上的《平戎策》,便是建議官家趙顼拓邊河湟,收服藩部,以此對西夏形成包圍之勢。

按照折可适所說,王韶的策略推行順利,而新成立的熙河路因為上上下下都資歷較淺,反而能夠勠力同心。在過去的一年裏,對黨項和藩部取得了一次大勝,并收服青唐藩部中由俞龍珂、瞎藥率領的兩支部族。俞龍珂與瞎藥得官家賜名為包順、包約②,得了官職。

從折可适的語氣裏可以聽出,這位年輕将領對熙河經略王韶極其信服,并且一力撺掇種建中重回軍中。

“彜叔,你所經歷的那些傾軋之事,在緣邊四路中常見,在熙河路卻極少有。”

“我向王經略提了你過去的勇武與謀略,王經略直呼可惜。”

“彜叔,在小弟看來,你這在京裏過個什麽勞什子的官,倒不如重回軍中,直接投于王經略帳下,一定能得重用!”

低頭吃火鍋的明遠能感到種建中的眼光在自己臉上轉了轉,随即又轉開。

“嗐,你家族那裏,種帥怕是早已後悔……你種家現在緣邊四路中都有人,獨獨這熙河路沒有;而且,就算是種家要出一個文臣,那也不一定非要是你,我看師中就不錯嘛!”

種師中小朋友頓時擡起頭,送給折可适一枚大大的白眼。

在種、折兩人交談的這一段時間裏,種師中一直不安分,總是在種建中與明遠兩人之間鑽來鑽去,時不時拿走一碟食材,過了片刻又送了一只醬料碗過來。

總之明遠面前堆滿了醬料碗。

而他聽種、折二人談起西北的局勢,心中也一直在思考,雖然手中筷子一直在動,可是他也幾乎食不知味,完全不知自己在吃什麽。

就這樣,明遠挾起一枚燙熟的不知是什麽肉,在自己面前的醬料碟裏蘸了蘸,然後送入口中——

他突然覺得一股辛辣直沖天靈蓋,這種辣味過于刺激,令他瞬間就紅了眼睛,眼淚迅速地湧出,根本不受控制。

明遠這才意識到,有人在他面前塞了一碗“芥辣”③。

在宋穿之前,明遠就知道自己穿越後是遇不上辣椒的。辣椒現在還好端端地在新大陸呆着。

但穿越之後,他才發現,“辣”這種味道照樣存在。

中國偉大的民間美食家們正在用生姜、茱萸和芥菜等帶有辛辣刺激味道的食材,調制出帶有“辣味”的調料,用以刺激味蕾,從而達到開胃解膩的目的。

剛才他誤蘸的那一碗,正是長慶樓為喜食辣味的食客們專門準備的蘸碟,而且是最辣的那種,功效幾乎等同于他将芥末當成了抹茶冰淇淋。

因此明遠此刻狼狽萬狀地擡起臉,紅着眼睛,眼眶裏已全是淚水。

糟糕了!——明遠突然覺得藥丸。

種師兄不會誤會自己不希望他離開汴京,回歸西軍吧!

明遠眨眨眼,努力沒讓淚水奪眶而出,卻突然覺得手中多了一枚手巾。

他順勢用這手巾擦了臉,故意舒出一口氣,嘆道:“好辣!”

卻見身邊種建中正若無其事地與折可适交談。折可适在熱情建議種建中,過一陣子熙河經略使王韶上京詣闕的時候,種建中可以找機會去見一次王韶。

明遠留意到種建中手邊,原本放着手巾的位置,現在正空空的。

很顯然,種建中留意到了明遠的窘态,并且體貼地遞上了自己的手巾。

只是……他究竟有沒有誤會——這明遠就完全沒概念了。

他們這一邊是西軍兩人加橫渠三人,坐在最邊上的種師中與蘇轼靠得很近。

蘇轼顯然很稀罕種師中這樣聰明而又乖覺的少年,于是問他:“小老弟,你叫師中?”

“嗯!”

剛剛大吃大喝了一陣,現在停下來“中場休息”的種師中驕傲地點點頭。

“原來是這樣,你的名字随令兄,他的尊名叫做‘建中’,你随了一個‘中’字,所以叫‘師中’。”

“不,”種師中沖蘇轼搖頭,“我阿兄的名字随我!”

還是明遠聽說過的那個說辭。

席上衆人聽見了,紛紛笑起來,都說哪有這樣的,顯然是先有兄後有弟,先有“建中”,再有“師中”。

誰知種師中一本正經地搖搖頭,說:“不,我阿兄說過的,以後他若是改名,就會随我的名字改。該叫……種師某。”

小朋友極其得意地望着兄長。

種建中也不反駁,眼裏流露着寵溺的光,越過明遠,伸手又去揉了揉種師中頭上的軟幞頭。

明遠卻大吃一驚:“師中……師中你說什麽,你說種師兄會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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