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百萬貫【加更】

十一月間是冬至, 這大概是汴京人最為重視的節氣。

每到冬至這天,開封府就會開放關撲禁令,任由汴京百姓相互走動道賀, 購物游藝,那氣氛就像是過年一樣。

汴京城中,哪怕是再窮的窮漢,甚至跟人借錢,也要在這天盡力打扮得體面,想法子置辦飲食, 祭祀祖宗。到了晚間, 有人會出門探訪親朋,也有人選擇在家祭祖, 但絕大多數人會選擇與家人至親一起度過①。

明遠是外鄉人,沒有家累,于是放了他家宅子中大部分人的假, 讓門房馬夫們各自回家團聚。

長慶樓那裏,明十一卻走不開,正帶着一整座正店的廚子和酒博士們摩拳擦掌,要好好做一筆“冬至”大單。

明遠想來想去,也沒能想出, 他到底該和誰一起過冬至。

但有一件事是必須要做的——

“向華,套馬, 我們去國子監。”

冬至這日,國子監只上半天的課。明遠應承了種師中,到時要去将他從國子監中接出來, 此外他還要探視一下老朋友薛紹彭, 看看這位世界上最不喜歡上學的“衙內”, 在國子監中過的是怎樣“生不如死”的日子。

明遠抵達國子監門前的時候,已經有不少勳貴人家的車駕,沿着國子監門前的街道一字排開。

好在明遠與向華是牽馬而來,兩人不存在找“停車位”的問題,徑直來到國子監門口,耐心等候。

這天天氣陰沉,從早起就沒見過太陽,天空像是一枚小小的灰碗扣在頭頂。待到午後,更是與傍晚的感覺相差仿佛,偶爾一陣冷風吹過,将街道上的落葉雜物打着旋兒吹走。明遠便不得不将他手中那枚标着“1127”字樣的手爐抱得更緊一些。

“今年的初雪該是要下了吧!”

明遠聽見身後牆根處蹲着的一名老車夫喃喃感嘆。

一直等到未時,國子監內才響起說話聲。

接着是國子監門大開,在國子監中讀書的學生們依次向先生們拜別,然後走出大門。

他們在國子監那道高高的門檻之內,都是成熟穩重、不茍言笑的士子;只要一邁過那道門檻,大多恢複了本性,或跑或笑,盡管往家人親朋那裏奔去——可見在過國子監中上學的這些時日,将他們憋壞了。

薛紹彭就是這樣,他一邁出門檻,先是緊張地左看右看一陣,一瞥眼見到了明遠的笑臉,頓時長舒了一口氣,像一只靈動的鳥雀一般,迅速朝明遠飛來。

“道祖兄!”

“遠之!”

“多謝你來接我。”

明遠看薛紹彭氣色還好,就是人瘦了整整一圈,眼下發青,估計為了準備考試,各種佛腳沒有少抱。

他不禁有點後怕:得虧當初沒有聽1127忽悠,進這國子監,否則多少道具都不夠他用的。

“哎呀,真是——”

說起這個話題,薛紹彭看起來更像是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

“放下好久的書本陡然之間要撿起來,這段時日真是……太難了!”

“哦,對了,真是多虧了端孺,如果沒有端孺在旁,一直幫忙提點,小弟我……真不知怎麽熬過來!”

端孺?!

種師中?!

明遠這下真有點好奇了。

種師中只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少年,怎麽?竟和薛紹彭分在一個班,還能讓薛紹彭如此感慨,一副人家幫了大忙的樣子。

這時,只見國子監大門內出現了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是種師中,背着手,踱着方步出來,站在門外一打量,看見了明遠,便微微點頭,依舊踱着穩定的方步,來到明遠面前,慢慢拱手行禮:“明師兄!”

薛紹彭頓時搖着頭贊嘆:“真是佩服你們橫渠弟子了。遠之,如果當時不是你被人擠掉了學籍,如今你在這裏應當也是如魚得水的吧!”

明遠當場想要搖手否認:種師中是種師中,我是我,不可混為一談。

卻聽耳邊響起溫柔的女聲:“衙內!”

薛紹彭卻像是被燎了尾巴毛的貓一般,嗖地一聲跳起來,轉過身體,望着來到面前的一位中年女性連連作揖,道:“我這是見到昔日友人……同窗!同窗的同窗!交談幾句,這就回家,這就回家!”

那位女士也不催促,只是微微別過頭,指着街角的一輛馬車說:“車駕在那裏等着。衙內請自與同窗敘話便是。”

說罷她後退着離開。

薛紹彭卻從此全無興致了,搖搖手對明遠道:“遠之,今日對不住,國子監裏剛剛考較過,回去見了大人,應也是有一難關要過……”

明遠點點頭表示理解,約定了等到年節之前,衙門封印,國子監放大假的時候,再一起閑坐,談風弄月。

一時間薛紹彭離開,明遠與種師中大眼瞪小眼。

“師兄——”

種師中望着明遠,似乎遲疑着不知該怎麽開口問種建中的消息。

明遠也不曉得該怎麽回應這小孩:自從把你送來這兒上學,我和你阿兄就再沒見過了。

正在此刻,忽聽遠處街角傳來的的蹄聲,來得很快。

汴京街頭一向擁擠,如果有健馬急行,要麽是事先有人開道,将閑雜人等從街面上請開,要麽就是騎手馬術極精,能夠毫無阻礙地穿過人潮洶湧的都市。

此前一直表現得老成持重的種師中,此刻雙眼一下子變得明亮,轉頭望着街角。

果然,下一刻,一匹駿馬出現在街道盡頭。馬上的人身穿裹着一件厚厚的鬥篷,戴着風帽,看着就像是一連奔襲了好幾十裏沒停,才一直趕到這國子監前似的。

來人奔到種師中與明遠面前,手一擡,輕輕一勒馬缰,那匹駿馬就像是被抱死了剎車,四蹄全部牢牢地釘在地上,停了下來,鼻孔中呵出一大團一大團的白汽。

馬上的騎手一躍下馬,随手解開風帽,露出一張英俊的面孔,先向明遠深深看了一眼,然後再轉向種師中。

“二十三哥,阿兄來遲了。”

他伸手想去揉種師中頭上戴着的書生巾,被這小子一縮頭,讓了過去。

明遠在對面,望着這一對兄弟,有點不知該如何開口。

确切地說,他是不知道該邀請這倆去自家,還是應該就此告別,目送種家兄弟倆自行回去。

種建中卻轉向明遠,用他獨有的武人姿态,向明遠硬邦邦地一拱手:“遠之!多謝!”

明遠一怔:謝我什麽?謝我幫你接孩子放學嗎?

種建中繼續說:“謝過高家的炭!”

明遠聽見“高家的炭”四個字,抿住的嘴角就情不自禁地向上揚。

原來你是知道的!

他通過鄭行老把高家給忽悠了一通,竟真的說動了高家,将質量最優的石炭平價轉給了軍器監。但此事他一個字都沒說給種建中——他也沒機會說給種建中知道,這好久沒見過面的。

但種建中竟然察覺到了明遠在這整件事裏起到的作用,并且對他表示感謝。

有種……沒有白辛苦的感覺。

種建中見明遠的唇角揚起,眉眼頓時放溫柔了,沉聲開口:“今日冬至,一起過,好嗎?”

一旁種師中扁扁嘴,似乎在嫌棄他阿兄不會說話。

“師兄,我們師兄弟三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處,這冬至不大不小算個節,一起過嘛!”

種師中伸出雙臂,就抱住了明遠的胳膊,嘟着嘴嗔道。

那副架勢,似乎根本不由得明遠拒絕。

明遠:撒嬌大法,萬試萬靈。

種師中一開口,他就幾乎要投降了。

“正是!”

身後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一座大車正好駛過,停在明遠等一行人身後。

車簾一撩,王雱探出個頭。

“冬至不大不小算是個節,遠之賢弟,彜叔,端孺,家中大人相邀,去我家過節吧!”

這一聲太出人意料了。

王雱的“家中大人”是哪位?是當朝宰輔,出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王安石啊。

明遠和種建中都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奇遇”,兩人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神色。

卻見王雱從他的車駕上跳下來,向種明兩人行禮,然後再轉向年紀最小的種師中。

“喲,這就我們端孺呀!”

種師中小朋友也似模似樣地拱起雙手,沖王雱揖了揖。

“早就聽說了端孺在國子監的才名,那幾場辯論,将年長的同窗們也辯得口服心服。橫渠弟子,果然不凡,聞名不如一見那!”

明遠在一旁聽着,不由得對身邊的小豆丁刮目相看:種師中竟這麽厲害嗎?

不過,按照薛紹彭所說的,薛大衙內在國子監內全靠抱自己這位小師弟的大腿,才得以過關。現在與王雱說的一對照,自己這位小師弟,應當确實不凡。

誰知種師中聽聞,依舊是少年老成地謙虛了一下,然後說:“真理越辯越明,學術辯論嘛,辯多了,自然有心得。”

王雱先是驚異于種師中所說的“真理越辯越明”,然後便擡頭望向明遠,笑道:“遠之,如今我是信了,端孺與你是同門,妥妥的同門!”

明遠差點想要搖手否認:不,橫渠門下,我只是個湊數的。

忽而一陣寒風,打着旋兒卷來,王雱從馬車裏出來,這時便打了個哆嗦。

明遠關心,連忙問:“元澤兄身體可好些了?”

王雱笑道:“好極了!”

“須知自上次往遠之家做客之後,愚兄就覺得身輕體健,與往時不同。偏偏家母與拙荊還不放心,輪番請了大夫來看。甚至還有上次豐樂樓那位,傅堂大夫。”

“他診脈之後告訴我,說是脈象已完全變化,就好像我從未得過什麽心衰之疾一般。”

王雱爽朗地哈哈一笑,再次相邀:“幾位,看在小弟這麽大冷天還跑出來相邀的份上,就請撥冗往府上一聚吧。”

說着他轉向種師中:“家母特地為端孺準備了羊肉餡的馄饨……”

明遠望天:王雱竟然找準了方法。

以吃食來邀請種師中小朋友,那絕對成功啊。

果然,只見種師中一對烏溜溜的圓眼睛透着光,望向王雱,喜孜孜地點點頭。然後他轉向身後的明遠:“師兄——”

明遠:好好好,不就是撒嬌大法嗎?我認栽了。

明遠一點頭,種建中不可能再說不。

當即種師中坐了王雱的馬車,明遠、種建中和向華三人騎馬,一起向位于崇仁坊的相府過去。

走在路上,明遠突然想起春天時他被“榜下捉婿”,誤捉入相府的情形。

他忍不住“噗嗤”一聲自己笑出聲來。

“實在是沒想到啊,第一次進相府,是那種情形。現在再進相府,卻又是這種情形。”

種建中就在他身邊,原本一直默然不語,現在沉聲開口:“小遠想得到王相公邀我等前往,是為了什麽嗎?”

明遠也很好奇,但他并不太在乎。

“不用管旁人究竟是為了什麽,我只知道今日是冬至,要吃馄饨。”

而王安石家準備了羊肉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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