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父母
在我的印象中,陳莫是那種與世無争的人。從不與人争執,也從不主動争取什麽。他所擁有的一切,在他看來,都是某種自然規律使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此而已。他是一個心态很好的人。
就這一點來說,我和他有點像,我相信有些事強求不來,而解決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四個字:順其自然。
我們這樣的心态說壞不壞,說好也不好,在這個競争激烈的現代社會,終究有那麽點消極。而衛東和我們不同。他是一個積極向上、有進取心的人。他并不急功近利,但只要是自己的利益,同樣會努力去争取。他也是一個豁達的人,但他的豁達是屬于江湖義氣式的,目标明确,并且勇往直前。就因為這樣,我才會那麽喜歡他,因為在他的身上,有我沒有的勇氣與熱情。不管我處于怎樣一種懶散堕落的生活狀态,也不管我遇到什麽困難猶豫不前時,他總是能在身後推我一把,讓我能夠決定方向,勇敢地邁出下一步。
對于陳莫來說也是一樣的。通常有什麽看不順眼的事情,衛東便會大聲提出質疑,而絕不會像陳莫那樣笑笑就算了。因此他也常常充當陳莫的保護人。與人發生矛盾時,他在他身後聲援他;利益受損時,他便幫他出頭。整個學生時代,他們兩個好友就一直是這樣過來的。以至于和我交往之後,衛東還常常笑話我,說我和那個陳莫一樣不知所謂,還說沒想到除了一個好友是這樣,連女友也是這樣的,看來他是注定要過這樣的人生了。
他每次這樣開玩笑的時候,我都笑,然後笑話他是個勞碌命的人。要是哪天離開了他,我和陳莫還不成了爺爺不疼姥姥不愛的孤苦兒。
沒想到,一語成谶。
不過這一次,陳莫真的讓我感到意外了。這個面薄嘴笨,從不會主動争取任何事情的人,竟然放下自尊心,一次次地出現在我的書店裏。
起先我認為他只是在賭氣,只要以我的冷淡就可以讓他知難而退。可他沒有,他完全無視我如此直白的拒絕。這個家夥,吃準了我媽不好意思趕他走,幾乎每天都會由他父親推着,到書店來幫忙。他總是靜靜地坐在櫃臺後面,不緊不慢地翻看着手中的書,有客人上前詢問時,他便會耐心回答。通常像這樣呆上一兩個小時,然後他的父親再來将他接走。而周末由我看店時,他便只是在門口轉悠一下就離開。那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好像他是前來監督的店主,而我是打工的店員!
什麽事都怕習慣,習慣成自然。久而久之,連我媽也逐漸默許了他的到來,甚至消除了最初對他的成見。有幾次他因為去醫院複查沒有到書店來,我媽還特意打電話問我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好幾次,我想說些重話叫他離開,可是一想到那天他眼裏流露出來的漠然,就不由得心寒。我知道殘酷的現實已經改變了他的心态,他依然沒有擺脫死亡的陰影,以及害死衛東的罪惡感。我也知道他是想要補償我,他覺得對我內疚,所以想在我的身邊幫助我。他沒有試圖逃跑,他采取了主動。因為我和他都明白,我們都是被動型的人,若不是其中一方主動出擊,那我們的友誼就真的徹底結束了。
至于我自己,我想我的心裏還是在怪他的,但是我并不恨他。世上有那麽多值得痛恨的人和事,為何我一定要恨他?一個已經失去了那麽多東西的男人……
于是,向來不強求任何事的我,這一回也順其自然,由得他去。反正我已經慢慢習慣了,只要他心裏舒服就好。
但我的心中始終有一處陰影,我知道我所顧慮的事情終究會來到面前,成為一塊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巨石。我并不擔心會被那塊巨石絆倒,但是我擔心陳莫。如果得不到別人的原諒,他更不可能原諒他自己。他已經生活得那樣辛苦了,或許真的會被良心的巨石壓垮。我真的擔心。
我擔心的事很快就發生了。
那天正是周末,我坐在櫃臺前看店。陳莫也來了有一會兒了,正在書架前翻看幾本新書。
忽然,半點預兆也沒有的,衛東的父母徑直走了進來。
我猛地站了起來,脫口招呼道:“叔叔,阿姨!”
衛東的父母都比我的父母年輕,他的父親身材高大挺拔,到了這把年紀更顯威嚴,衛東顯然是遺傳了父親的好身板;他母親身材一直保養得很好,她有着衛東的鼻子和嘴角,笑起來面頰上有兩個酒窩,這一點衛東也遺傳了。只是,這兩個差點成為我公公婆婆的人,如今已被兒子的早逝催白了鬓發,奪去了眼中的神采。每次看到他們努力朝我微笑,我就一陣陣心酸。
衛叔叔朝我點點頭,宋阿姨上前拉住我的手。“小娜,我們過來看看你。你最近好不好?”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宋阿姨的眼神已經越過我,驚愕地停留在書架前的陳莫身上。我扭過頭,看到陳莫也是一臉惶然,他愣了半天,才小聲地憋出一句招呼:“叔叔、阿姨……”
我回過頭,兩位長輩似乎有些不知如何反應,只是分別機械地應了一聲。還是衛叔叔,及時地擠出一句,“陳莫也在啊……身體還好嗎?”
陳莫點點頭,垂下了眼。我急忙解釋,“陳莫……到店裏來幫我的忙……”
“是這樣……”衛叔叔盯了我一眼,神色複雜地移開了眼神。
而宋阿姨已經松開了我的手,死死地瞪住了我,“小娜,怎麽店裏需要人手嗎?上次你不是說你一個人就行,我們才沒有幫你找人……”
不同于衛叔叔的周全,宋阿姨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這一點衛東像極了她。被她這樣一問我真不知該如何回答。就在尴尬的時候,陳莫忽然搖着輪椅從書架前來到面前。
“我……出去一下。”
我一愣。“去哪兒?”
“嗯……廁所。”他的聲音比蚊子還小,又對兩位長輩擠出一點表情,“叔叔、阿姨,你們慢慢聊。”
衛東的父母仍然機械地應了一聲。
陳莫迅速地搖動輪椅來到門邊,在出門之前卻猶豫了一下。書店門前有幾級臺階,為了方便他進出,我特意在上面斜着放了一塊木板。不過若是他一個人往下走時,還是會有點不穩。于是我推着他的輪椅,幫他下了臺階,看着他沿人行道緩緩離遠。
回過頭,衛東的父母都皺眉盯着我看,那眼神,我理解為責怪應該不為過。我的心在往下沉。我知道,他們當初也是很喜歡衛東的這位好友的。可是如今,物是人非……
“小娜,這樣合适嗎?”宋阿姨忍不住開口,“和他在一起,你不難受嗎?”
我抿着唇,搖搖頭,“阿姨你別怪他,陳莫他,也很可憐。”
衛叔叔皺眉看着我,“你是因為同情他,所以讓他來店裏?”
我又搖頭,“我只是,想給自己一個機會。”
他們兩人不理解地望着我,其實我也不知該怎麽解釋。我只是不想讓我們的關系一直停留在車禍發生後的狀态,這樣太痛苦了,對他對我都是。
“我不知道你怎麽想,可我看到他……就難受!”宋阿姨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忙問:“阿姨,你還在怪陳莫?”
“難道他沒有責任嗎?”宋阿姨激動起來,“衛東會出車禍不就是因為他嗎?”
衛東的名字一出口,似乎連空氣都顫了一下似的,變得不安。衛叔叔在一旁輕聲說:“好了,好了。”宋阿姨才總算控制住情緒。
可我的心已經沉到了底。我最怕最怕的,就是聽到這種話——是陳莫的責任,是他害死了衛東!我好怕聽到這樣的話,因為我隐隐約約覺得,在自己內心深處,也有這樣的想法。一旦認定了這個想法,它便不會放過我。它會讓我找到一個替罪羔羊,一個發洩對象。我會因此而憎恨陳莫,就因為憎恨可以讓我暫時忘記失去衛東的痛苦。可我不想這樣!我已經失去了衛東,任何感情也不能夠代替失去衛東的痛苦——我與衛東的愛情不能代替這份痛苦,我對衛東父母的親情也不能代替這份痛苦,而我對陳莫的憎恨更不能代替這份痛苦!我寧願承受這份痛苦,我甘之如饴!我不想像一頭發狂的獅子那樣只知道憎恨活着的人,而将死去的人抛到腦後。我要永遠記住衛東帶給我的一切感覺,幸福、美好、辛辣、酸甜,還有痛苦。對任何人的任何感情,都無法取代他帶給我的一切。我不要!我不要憎恨陳莫!我不要讓對他的恨意留在我心中,占據我的後半生。
所以我不希望我和陳莫的關系永遠停留在車禍發生之後的狀态,我們必須向前走,我們必須有新的關系來代替眼前的。我們不能永遠一個扮作受害者,一個扮作有罪的人。否則,我們永遠也走不出衛東的死帶給我們的陰影和傷害。所以我很高興陳莫沒有逃避,所以我想給自己一個機會,和他一起經受這次考驗。
可衛東的父母怎麽可能理解?我無法向他們解釋清楚此刻的心情。衛東常常說我想得太多,他說我擁有一種連他也無法完全理解的感情。他說得對,我想我真的是一個古怪的人。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說些濫俗的說辭:“阿姨,你們不要怪陳莫,他是衛東最好的朋友,衛東也不會希望你們怪他……”
“我知道……就是因為這樣,我一看到他,就……就受不了……”宋阿姨拼命忍住溢出眼角的淚水。衛叔叔沉默着。
我明白,我的眼也模糊了。我怎麽會不明白。就因為他們是好朋友,所以看到陳莫,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衛東,想起那個年紀輕輕就已經離開人世的男孩。我想這并不是憎恨或者責怪,只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和無奈。
衛叔叔小聲安慰着妻子,我使勁揉着眼睛,不想讓眼淚掉下來。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門外一陣金屬噪音。那聲音我曾經聽到過,我急忙跑出去一看,吓得大叫起來:“陳莫!”陳莫的輪椅大概被人行道上塌陷的地磚卡了一下,歪向一旁,陳莫摔倒在地。我跑向他的時候,他正在努力用胳膊撐起自己。
我伸手扶他,他連聲說“沒事、沒事”,一邊試着坐起來。可是,雖然有我扶他,他的身子還是斜斜地歪向一邊,他抓住腰,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正不知該先扶住他,還是先把輪椅弄過來,一個高大的人影已經向他彎下腰來。衛叔叔一伸手,像抱孩子一樣抱起了他。陳莫好像吓了一跳,下意識地掙了一下,就再也沒力氣亂動了。衛叔叔大步走進書店,忙亂中撞掉了櫃臺邊上的幾本書。我急忙将歪倒的輪椅也推了進來。見沒有地方讓陳莫躺下,衛叔叔只好把他放在地板上。陳莫似乎想說什麽,卻沒有力氣,只是咬着牙,閉着眼睛,一只手死死地掐在腰間。
宋阿姨驚慌地和我一起跪在他的身邊,“怎麽了?他怎麽了?”
我也有些六神無主,“大概剛剛撞到腰了。”
衛叔叔問:“要送醫院麽?”
我還沒有回答,就見陳莫在搖頭。我咬咬牙,也不管身邊的人,伸手在他的腰間揉捏起來。這一次痙攣似乎沒有上一次嚴重,不一會兒陳莫痛苦的表情就減輕了一些。我請衛叔叔學我的樣子幫他按摩,自己給陳莫的父親撥了電話。宋阿姨從櫃臺後的椅子上拿來靠墊枕在陳莫的腦袋下面,又掏出紙巾将他額上的冷汗拭去。
又過了一會兒,陳莫睜開了眼睛,他看到圍在他身邊的三個人,張了張嘴,又似乎不知說些什麽好,于是只嘆了口氣,又閉上了眼。
沒多久,陳叔叔打車趕了過來,他沒來得及多說,只跟衛東的父母招呼了一聲,就直接把陳莫抱上了車,又将輪椅折疊好塞進出租車後備箱,便直奔醫院而去。
我站在路邊看着出租車開遠,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折騰,實在是……
走回書店,衛叔叔正在将剛才碰掉的書撿起來,我急忙走上去接手。而宋阿姨一直站在一旁發呆,似乎還沒有回過味來。
“他經常這樣嗎?”衛叔叔問我。
“好像是。在我面前發作,這是第二次……”
衛叔叔似乎也不知說什麽好,卻聽一直發愣的宋阿姨忽然說:“這孩子……命也苦……”
我一愣,正不知如何接話。宋阿姨又繼續說:“我們衛東沒這孩子命大,可至少……他用不着受這種苦啊!”說完再也不掩飾自己的情緒,捂着嘴嗚嗚地哭出聲來。
我愣住了,忽然覺得心裏好酸好苦,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宋阿姨來握我的手,我一頭撲進她的懷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兩個女人什麽也不管了,就這樣抱頭痛哭着。
在長輩面前,我從未這樣放縱過自己的眼淚。因為我怕令他們更加傷心。但此時此刻,我什麽也不管了。我只想大哭,為了衛東,為了陳莫,為了父母,也為了我自己。
衛叔叔什麽也沒說,他走到店門外,點燃了一支煙。
作者有話要說:
加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