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墓園

陳莫果真不再來了。我的日子仿佛又倒轉到從前,上班下班,一個人守在店裏,發呆。

面對他父母和我爸媽的詢問,我一般都這樣回答:沒什麽,就是覺得他太累了,讓他先休息一陣吧。

不管大人們相不相信,我不想過多地解釋。只是有一點我不得不承認,那就是,他不來以後,日子仿佛越發無聊了。

于是我開始在周末給我的親朋好友打電話,叫他們到店裏來陪我。也有一些朋友來過,陪着我在店裏坐上一天閑聊。但肯為我花時間的知交好友并不算多,何況別人也不可能總是有這個閑工夫。

閑下來的時候,我就開始回想陳莫在這裏的日子,然後又開始想念衛東。他最好的朋友終究還是和我疏遠了。或許是因為吵架,或許就是因為衛東。衛東他,既是我和陳莫之間的維系,卻也是我們之間的疙瘩。本以為我們可以一起跨過這一關的,可是……

這樣也好,雖然想起他來還是會有點生氣,可我是不會去向他道歉或是要他道歉了。就這樣吧,漸漸斷了聯系,漸漸成了陌路人,便不會有那麽多麻煩了。

後天是衛東的生日。從書架上那張合影到現在,竟然已經一年了。真沒想到日子會過得那麽快,時光對我來說明明就像停止了一般,可如今回頭看看,那些再難熬的時日卻也只是一眨眼。

我決定明天去墓地看看他,不想後天去,一定會遇到他的父母。我就想一個人和他呆一會兒,別的什麽也不想做。

我很少去墓地看他,那個地方總是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清冷,孤寂,遠離人間,每次到了那裏,我就會有種想要把自己融進去的古怪念頭。我還是留戀家的溫暖,那些曾留下他的氣息的地方,我常常抱着枕頭想着他入睡,有時一覺醒來發現枕頭上濕了一片。不過那都是剛開始的事了,現在我已經學會平靜。

第二天一早,我搭公車來到了墓園。□□,山中空氣格外清新,這個時節來上墳的人不多,四周很幽靜。道旁的大樹新葉還未長齊,透着淺淺的綠色,日光透過枝丫灑在身上,有一種涼涼的暖意,感覺上,有點像我的書店。

我信步沿路而行,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麽,身邊有車駛過,但并沒有引起我的注意。直到那輛白色的小面包在不遠處停下,從駕駛座下來一個很眼熟的人,我才有點驚訝地停下了腳步。那個人——不是陳莫的康複理療師麽?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他,要不要上去招呼一聲呢?

正在我猶豫的當兒,那個年輕人已從車後推出一張更加眼熟的輪椅,然後從後座抱出一個人。我愣在原地。

陳莫。

理療師去關車門,我看見陳莫向我這裏望過來。他看見了我,表情有點驚訝,然後迅速移開了眼神。他大概是在車子路過我身邊時就看見我了吧,這下我躲不掉了,只好朝他們走過去。

“哎,是你呀!”他的理療師看見了我,有點驚喜地笑着跟我打招呼。

“你好。”我沖他點點頭。陳莫還是垂着眼不看我,神色間卻有些複雜。

我心中又何嘗不複雜,我當然知道他也是來看衛東的,兩人卻偏偏都選在今天。他應該也和我一樣,不想在衛東生日那天遇見他父母吧。

“你們約好的麽?”理療師的問話打斷了我的思路。

“沒有。”我搖搖頭。“你怎麽……?”

“我今天休息,就陪他過來了。”理療師笑着說。

我就這樣和他們一起往前走去,假意忽略陳莫對我的冷淡,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理療師說着話。言談間我得知陳莫這段時間一直沒閑着,而是每天都去康複中心進行康複治療,我确實沒想到他這麽配合,忍不住訝異地看着他。陳莫卻依然不吭聲。好一陣不見,他好像稍微瘦了些,頭發也修短了,看上去還算精神,只是臉色還那麽蒼白。

他似乎仍然不想理我,或許還是在生我的氣吧,那我也犯不着自讨沒趣。走到臺階前,他們停了下來,我卻沒有停。“我先上去了。”我說,也不管理療師在一旁奇怪的眼神。

一陣微風掃落了幾片樹葉,飄落在一排墓碑前,衛東墓前的落葉嫩綠嫩綠的,看上去很漂亮,我便任由它們在那裏。衛東在照片裏沖我微笑,我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輕觸他的臉頰,那一瞬我便忘了其它的事情,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衛東總是能給我這種自由的感覺,即便他的人已經不在身邊。

然後我想起了陳莫,可惜今天不是我和衛東的二人世界呢。這情形好像回到了從前,每次我想和衛東二人世界的時候,到最後總是會變成三個人。

理療師正背着陳莫上臺階,陳莫的個子不小,理療師看上去卻很輕松的樣子,可見陳莫有多輕了。想到這一點讓我的心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

理療師将陳莫靠着墓前的大樹放下,又轉身要去幫他把輪椅搬上來。

“不用了。”陳莫急急地叫住他,“坐這兒就行。”

“坐地上?”

“沒關系,就一會兒。”

“好吧……”理療師看看陳莫,又看看我,很識趣地轉身要走。“我去那邊,一會兒過來。”他随手指了指不知哪邊。

“嗯,謝謝你。”

理療師笑着擺擺手,轉身往臺階走去。

好吧,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了——或者說三個。陳莫背靠着樹幹,雙眼只是望着衛東的相片,始終沒有看我一眼。我忽然覺得想要說些什麽。

“你還記得他的生日。”我輕聲說。

他還是不做聲。過了好一會兒,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了,他忽然說:“我還沒來看過他。”

我一愣。

“我一直沒來過,這是頭一次……”他接着說,聲音很輕。

我望着他,“你爸媽知道麽?”

“嗯。”他簡單地回答。

“你的理療師……”

“夏曉風。他人很好。”依然是簡單的回答,然後又沒了言語。

其實我還想問問他還有沒有在生氣,問問他康複治療的效果如何,問問他……

但是我轉過身,走開了。我想他大約和我一樣,想要有單獨和衛東在一起的時間。

走下臺階,那個叫夏曉風的理療師正坐在石階上抽煙。看到我,他立刻掐滅香煙,站起身來。

“醫生也抽煙的嗎?”我開玩笑地說。

“我不是醫生,我是赤腳大夫。”他笑着跟我握了握手,“我叫夏曉風。”

我也報了我的名字,他卻笑:“久聞大名了。”

我心中微微一動,卻也沒有多想,就問起陳莫的康複訓練。

“這幾個月來他一直很努力,我也沒想到他會這麽積極。”

“那他的腿?”

夏曉風搖搖頭:“沒那麽快啊,這才幾個月。”我有些失望,又聽他說:“但他的确在往好的方面進展,這已經很難得了。”

“也對。”我放下心來,忽然又對他今天來到這裏的事情感到好奇。

“陳莫給我打的電話,問我能不能陪他來一趟,他說他不想和父母一起來,可他父母不放心他一個人。所以我就來了。”

“那真是麻煩你了。”心裏卻對這兩個人有點驚訝,那個萬事不求人的陳莫,還有這個如此爽快的夏曉風。

“沒什麽,我就是挺喜歡陳莫的。”夏曉風笑道,“和別的病人不一樣,他很有個性。”

我一愣:“你是說他固執吧。”

夏曉風笑笑:“你知道麽,在康複中心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抱怨過,滿頭大汗也不會喊累,摔傷了也不會叫疼,雖然有時候也會鬧情緒,可他從來沒有對身邊的人發過脾氣……”

我心裏嘆了一聲,是啊,他的脾氣都沖我發完了。

“我見過這麽多病人,還真沒見過他這樣的,真是太能忍了,我們幾個理療師看在眼裏,都是既佩服他又替他難受……”

聽他這樣說,我心裏也不禁有些酸澀。陳莫本來就是既倔強又溫柔的人,可他越是倔強越是溫柔,就越讓人難過。

“我之前還不太明白,為什麽他這麽着急想要站起來,我還訓過他,跟他說欲速則不達,叫他別這麽心急。可他說他不能讓最好的朋友看到他這個樣子。今天我才知道他的意思,只可惜……”夏曉風沒再往下說。

我愣在那裏,心裏一下子湧起千般滋味。是啊,我怎麽會不了解他的感受呢,他并不是因為害怕才一直不來看衛東,他只是想用自己的雙腿站立在他墓前。這就是陳莫啊,即使在最絕望的時候,他也會始終堅持自己的固執。這個一根筋的陳莫……“他就是這麽死心眼。”我忍不住說出了聲。

夏曉風笑起來:“你了解他。”

“嗯,”我沉默了一下,“他是我男朋友最好的朋友。”

夏曉風愣了一下,笑着說:“好像很複雜。”

想到自己說了句這麽拗口的話,我也不禁笑了。跟夏曉風這個人談話似乎很容易就輕松起來,即使提到了衛東,我也沒有變得太傷感。

兩個人緩緩地踱上了臺階,來到那排墓碑旁。陳莫不知怎麽挪到了衛東的墓前,背靠着石碑,閉着眼睛,一動不動。我不知為什麽心裏突地一跳,脫口喚道:“陳莫!”

我以為他昏過去了,他卻立刻睜開眼睛應了一聲。夏曉風走到他身邊蹲下,問:“怎麽樣?”

“沒什麽。”他說着,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笑意。有多久沒見到他笑了,這笑容卻看得我心裏發痛。我扭開臉,視線正對上了墓碑上衛東的照片。那個人也在對我笑。我忽然想,是不是衛東讓我們兩個在同一天來到這裏呢。或許是吧,或許……

夏曉風又将陳莫背下臺階。這一次我沒有走開,而是跟在他們身邊幫着扶一把。不知為什麽,我覺得氣氛已經沒有先前那麽僵硬了,陳莫的态度似乎有所軟化,而我對他的那點不滿和不忿,早在一開始看見他的那會兒,就已經煙消雲散了。

夏曉風将陳莫抱進車後座,又将輪椅放好,便示意我上車。“一起走吧。”

我愣了一下,“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沒關系吧,順便麽。”夏曉風說着看看陳莫。

陳莫斜靠在座位上,扣好安全帶。“嗯,先送你回家吧。”他輕輕地說。

這一路上實在是沒什麽話題,除了夏曉風偶爾說上幾句,大部分時間大家都沉默着。我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從後視鏡裏看陳莫,他一直側着頭望向車窗外。為了避免冷場,我也努力尋找話題。說着說着就問起這輛面包車,這才知道是陳叔叔剛新買不久的。買這樣的車型顯然是專為陳莫購置,好方便他外出。我不由地想起陳莫原來那輛标致,也是陳叔叔買了送他的,他不怎麽喜歡開車,只是有幾次我們去野外郊游,他才開出來載我們一程。他的标致在那次車禍中被撞得稀爛,雖然有保險公司賠付,但那樣的小汽車對他來說再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就是陳莫的那輛标致,帶走了我的衛東。

我被自己的念頭驚醒,回過神來時汽車已經在書店對面停下。我跳下車,與夏曉風點頭道別。關上車門的時候,聽到陳莫說了一句:“過馬路小心點。”

我愣了一下,退到人行道上,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眼見夏曉風開始發動車子,我忽然又上前一步走到後座的車門前。“陳莫!”我喊他。

他下意識地一手扶住車窗,探頭看我。“啊?”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狠命地握緊了。“對不起。”我說。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是驚訝地看着我,迷惑不解地問:“怎麽了?”

我不知怎麽回答,也沒打算回答他。我松開他的手,沖夏曉風一擺手,“走吧。”

愣了一會兒之後,大概是怕阻礙交通,夏曉風帶着訝異的表情發動了車子。我仿佛看到陳莫用一種複雜的眼神回頭望着我。

我好像渾身輕松似的長出了一口氣,卻又一陣沒來由的心酸,眼中忽然一澀,竟險些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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