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低熱

第二天本想直接開店門的,但一早給陳莫發了短信,想問問陳叔叔有沒有從醫院回來,莫阿姨有沒有好點,他的手要不要緊……卻一直沒等到回音。大概他還沒起床吧,可心裏始終有些放心不下。他不會有事吧?要不現在去看看他?順便給他帶點早飯?萬一陳叔叔已經回家了呢?那就順便看望一下莫阿姨?可是……

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也不知怎麽了,好像成了個操心鬼,我暗罵自己:秦小娜,要你那麽多事幹嘛?人家還嫌你啰嗦呢!

可是,一旦有了一個念頭,就很難輕易放開了。既然已經想到要去他家看看,這件事便老在腦海裏打轉,怎麽也揮不去。

我又試着打他的手機,沒開機。要打電話麽……會不會把他吵醒?

猶豫了好一陣,最後還是決定去一趟。于是就這麽往他家走去,還順道買了白粥。我覺得自己是稍微有點不正常了,不過……算了,管他呢!

甩包袱的好習慣在關鍵時刻開始發揮作用了。

按下陳莫家的門鈴,好一會兒屋裏邊才似乎有了點動靜,但等了半天門還是沒有開。我又按了幾次門鈴,然後開始拍門。“陳莫?……陳莫!”我有點心急,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昨天他坐在書店的地板上手上裹着沾血的桌布的情景。心裏慌起來,又想用力敲門。

就在這時,門卻開了。

“別喊嘛,急什麽呀?”陳莫皺眉看着我,那神情絕對稱不上歡迎。“門都給你拍爛了。”

我一愣,覺得很不好意思,嘴上卻說:“誰讓你這麽久才開門……”

“喂,我開個門容易嗎?”陳莫拉着一張臉。

我尴尬極了。我怎麽搞的,應該想到他行動不便啊……“呃,你的手機怎麽打不通?”

“是嗎,沒電了吧。”

原來是沒電了,我怎麽沒想到。

他看了我一眼。“你怎麽來了?不用看店麽?”

“我聯系不上你,所以……來看看……”

他有點無奈地看着我,“真不知道你是這麽性急的。”說着把我讓進屋裏。

我臉上有點熱,趕緊找話題。“……你媽怎麽樣了?回家了嗎?”

他搖頭,“還沒呢。住院了。”

我一驚:“啊?這麽嚴重?”

“也不是。醫生要我媽繼續輸液,以防萬一,我爸怕她累着,幹脆住院算了。”

我松了口氣。“那她好些了?”

陳莫點點頭。“沒事的。”

“你爸回來過嗎?”

“半夜回來了一趟,馬上就走了,留我媽一個在醫院他不放心。”

我點點頭。“那你……怎麽樣?”

“我?”他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很好啊。”

看來他是剛睡醒,頭發還亂蓬蓬的,臉上還帶着困意。我忽然發現自己幹了件蠢事,之前還因為害怕會吵醒他而不敢打電話,可我竟然在門口又是按鈴又是敲門的!既然想到電話會吵醒他,怎麽就沒想到人來了會更加打擾他呢!讓他這麽辛苦來給我開門,我還像催命鬼似的在外面鬧騰……

好吧,我承認我在犯傻。

于是我很內疚地對他說:“對不起啊,把你吵醒了……”

“唉……沒什麽,今天是睡得有點晚了……”他伸手掩嘴打了個呵欠。我一眼看到他右手上的紗布,本來就是被我胡亂包紮的,經過一晚已經接近散架了。

我說:“紗布都松了,我幫你重新包一下吧。”

他一愣,看看右手。“要重包麽?不用這麽麻煩吧。”

“不麻煩。家裏有紗布嗎?”

“有……我自己弄就行了。”

“自己怎麽弄得好?”我把買來的早點擱在一邊,把紗布找了出來。坐在沙發上,小心地拆開他右手上的紗布一看,傷口愈合得還不錯,沒有發炎,很好。我問他:“你爸問你了嗎,受傷的事?你怎麽說的?”

“他急匆匆的,來了又走,”他說,“我沒讓他看到。”

我一笑,“也好啊,省得說謊了。”

他也笑了笑。但不知怎麽回事,我覺得他似乎沒什麽精神,面色有些疲乏,眼裏沒什麽神采,說話也有氣無力的。他的胳膊肘一直擱在輪椅扶手上,左手就這麽托着腦袋,有點興味索然地看着我擺弄他的右手。而且,我感覺到他的手冰冰涼的,涼得有點過分了。

我忍不住問他:“你還好吧?”

“嗯?哦,挺好的,一點不痛。”他以為我在問他的手。

“我是說……你沒有什麽不舒服吧?我看你好像沒什麽精神。”

“嗯,是啊,也不知是誰把門拍得震天響,硬把我叫起來,害得我睡眠不足。”

我愣了一下,越發內疚了。正要為吵醒他再一次道歉,他卻笑了。“開玩笑的。”

被他捉弄了。看他有心思開玩笑,我稍稍安心,又追問了一句:“真的沒事?”

他看了我一眼,那表情明顯是覺得我啰嗦。“嗯……”他轉而看他的右手,忽然說:“我看你的技術還是沒長進啊。”

我看着新的紗布在他手上亂糟糟的樣子,估計自己是臉紅了。這家夥,也敢取笑我了。接着我心中微微一動,他是不是……在轉移話題?

于是我又說:“問你呀,真的沒事嗎?”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看我,只是輕輕地抽回了右手。

既然他不理我,我只好自己證實了。我伸手去探他的額頭,他好像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一躲,驚訝地看着我。“幹嗎?”

我說:“我試試你有沒有熱度。”

“我不是說沒事嘛。”他的眼神移開了,沒有看着我。

他心虛了。

我锲而不舍地再次伸手。這一次他轉開了輪椅,滿臉不快地提高了聲音:“別這樣行不行!”

我一愣,尴尬地僵在那裏。他生氣了。我心裏有點不安,心想自己做的是有點過頭了,他不高興也是正常的,于是我對他說了聲對不起。他大概也覺得剛才有點失控,态度又軟了下來,放緩了語氣輕聲說:“有你這樣的嗎……”

“抱歉……因為我看你好像沒什麽精神……”

“嗯……有點累吧。”

“你的手也很涼。”我說。

“一向都這樣啊,”他說着,一手撫上了額頭,“我還覺得熱呢。”

我心裏一跳。這一次由不得他了。剛才拿紗布的時候我看到有溫度計和酒精棉花,我立刻不由分說要他量體溫。他終于拗不過我,乖乖地接過了溫度計。他量體溫的時候,我就這麽盯着他看,他被我盯得有些局促起來,但嘴裏含着體溫計又開不了口。他沖我直皺眉,好像想說什麽,我立刻說:“別說話!”他只好一瞪眼,搖着輪椅轉開去,避開我的視線。

量完了,我拿過來一看。果然!“37度5,低熱。”我把體溫計遞給他看。

他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是嗎?難怪有點頭昏腦脹的,還以為是睡眠不足……”

真服了他了。我瞪他一眼:“當然會頭昏了,你在發燒啊。”

“哦,低燒而已,沒關系的。”他随口應了一聲,一幅事不關己的神态。

“怎麽沒關系?不注意的話熱度會升高的!”我好像抓住了他把柄似的理直氣壯。

他看了我一眼,有點不耐煩:“很正常啊,別這麽大驚小怪的。”

還正常呢!他這個樣子讓我氣惱。我或許是有點大驚小怪,但我只是希望他能多關注一下自己的身體。“陳莫,你別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兒行嗎?你這樣逞強我看着都累……”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忽然生氣了,一雙黑眸猛地盯住我,滿臉寒霜。“我怎麽逞強了?我怎麽不當回事兒了?我說了這是正常現象,以前我一天發好幾次燒呢!都像你這麽大驚小怪的早把自己煩死了!看你這樣我才覺得累!”

我吃驚地看着他,沒想到他會突然翻臉。一瞬間覺得委屈,緊接着就是後悔。我本該想到的,自從車禍以後,他的免疫力下降,隔三差五感個冒發個燒在他來說是很平常的事吧。倒是我在一旁大驚小怪的,倒好像他是多麽不會照顧自己的人了。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監!這兩天也不知怎麽了,盡說錯話做錯事……

我想我又在無意中傷害到他了,只是不知為何,自己心裏卻一陣陣難過。能說得出口的也就是那老一套的三個字了,可我卻不想說。

他不看我,同樣別扭地抿着嘴不說話。

一陣尴尬的沉默。

我想我還是走的好,可是……我怕我忍不住眼淚了,我可不想在他面前服軟。于是我說:“我……去一下廁所。”

他終于扭頭看我了,眼神卻像看怪物一樣,狂瞪着我。我不管,自顧自徑直跑到洗手間。

又用上這一招了,以前參加聚餐、會議、派對時經常使用的絕招——借故上廁所,逃避眼前的問題,或者幹脆直接逃跑——也是常常被衛東取笑的一招。

可眼淚并沒有像預想的那樣流出來,望着鏡子裏的自己只覺得好狼狽。秦小娜,你這傻瓜……我發覺自己變得脆弱了。自從失去衛東以後,我一直努力讓自己變得堅強、變得獨立、變得淡然,我也一度以為自己做到了。可如今看來,我反而更軟弱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這或許與陳莫有關,也或許無關。或許,我和他确實走得太近了,傷害、迷惑、失去自我,這是我應該時刻提防的問題,可卻在不知不覺間被我忽略了。為什麽?就因為我們曾經争吵後來又和解了嗎?所以就誤以為可以将這種別扭的關系繼續別扭地持續下去?

錯覺。

就像低熱,讓你誤以為你是健康的,其實卻一直燒灼着你的身體,它卻始終用暖暖的熱意讓你毫不知覺。等你發覺的時候,傷害早已深入骨髓了。就是這個道理。

我逐漸冷靜下來,沒想到自己還能分析得這麽透徹,再往下多想幾層,或許就能撇清這些困惑的由頭呢。我于是往浴缸邊上一坐,發起呆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陳莫在外面拍門。我沒理他。停了一會兒,他說:“小娜?秦小娜……還不出來麽?你在裏邊半個鐘頭了……”

我應了一聲,卻不想動。我是想走來着,可又不想跟他照面。最好他自覺地回自己房間,我再趁機走掉……這麽想着的同時覺得自己有點毛病,我有什麽好怕見他的!

又過了一會兒,好像聽見他嘆了口氣。“我……剛剛說得太過分了……你出來吧。”

都這種時候了,他又說這種話!害得我又得重新忍住眼淚,哪裏還敢出去?

又等了一會兒,“咚”的一聲。他猛然捶門,很重的一擊。“秦小娜,快出來!”

我猛地站起來:“幹嗎!”

“……我要上廁所!”

我“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陳莫在門外,雙頰緋紅,可能是看到我面帶笑意,他緊緊地皺着眉頭對我怒目而視。我這時才注意到洗手間的牆上裝了金屬扶手。看到他移動輪椅,我心裏也不知在想什麽,順口問了一句:“要幫忙嗎?”

他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臉卻紅得更厲害了。

趁現在離開倒是個好時機,可不知為什麽,我又不想逃了。要是就這麽走了,下次見面的時候一定會尴尬的……要是就這麽走了,還會有“下次”嗎?

結果他出來的時候我還在客廳裏站着。他并不正眼看我,只說:“你回去吧。”

我說:“好。”可人還是杵在那裏,也沒有走的意思。

他好像還想趕我,可估計是不好意思趕第二次,只好說:“我去睡一會兒。”

我點點頭:“嗯,好好休息,最好能把燒退了。”

“也不是說退就能退的,老想着也沒用。”他淡淡地說,聽不出是不是還在生氣。

他轉動輪椅進了自己房間,我下意識地跟上去,又在快要進門時退了回來。我在門外發了一會兒呆,想了想,去廚房給他倒了杯水拿進他的房間。他已經坐在床上了,身後墊了好幾個靠墊。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坐到床上的,看來他已經能像那個理療師夏曉風說的,自己照顧自己了。

我把水杯放在他的床頭。“那……我回去了。”

“嗯。”

“……等你睡了我再走。”

他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着我:“你在這兒我怎麽睡得着?”

“那……我在客廳。”

他盯着我看,忽然說:“我怎麽覺得,你比我更像頭倔驢。”

我一愣,想起昨晚擅自篡改了他的童話。我等着他繼續說,他卻不說話了。看來他還沒有看到我做的修改。昨晚是抱着玩樂的心情,如今想來卻有點可笑,在現實面前,童話是如此無力,甚至還有些可悲。童話,終究只是童話。

随手帶上門,一眼瞥見被我擺在一旁的塑料袋,這才想起那份特意買來的早點。白粥早就冷掉了,就算沒有冷掉,我也不可能再進屋去問他要不要吃。

我想走,又想着需不需要給他買點退燒藥。忽然又想起,低燒一般不用吃藥。

是的,低燒不必吃藥,等着自愈就行。

我愣愣地坐在沙發上,一個人把已經冷掉的粥慢慢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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