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臺風

陳莫的書出版了。肖雨說到做到,在某一個悶熱的午後,她親自送了一套書到我的店裏。她說這套書的銷量一定不會差,到時候參加優秀童書的評比肯定能獲獎。我翻看那套書,愛不釋手,因為書籍本身制作得十分精致,也因為這是陳莫認真嘗試的結果。我和肖雨聊着聊着,話題就轉到了他身上。

“哪怕只是得個象征性的肯定也好,總之陳莫以後的路子就寬了,機會也多了。”

我笑:“看來他真的要當大作家了。”

“那我和你都是大作家的老板。”肖雨眨眨眼,笑道,“說真的,一開始他跟我說要回你這兒的時候,我還以為他要不幹了呢,吓得我差點跳起來!”

我笑着看她:“你舍不得放他吧?”

“那當然!我跟他說死了,決不會輕易放過他,以後他就是我的禦用寫手,他要是真的成了作家,我那工作室就是作家的搖籃。一人成仙,雞犬升天,我們也沾沾光。”她嘿嘿壞笑。

這個人實在太可愛,我也忍不住笑。她又說:“你這裏也一樣啊,作家的飯碗。”

我笑笑:“破碗一只。”

“怎麽會呢?陳莫真的很喜歡這兒啊,還特別認真地征詢我的意見問我介不介意他繼續呆在你這裏……”

我立刻問:“你介意嗎?”

“怎麽會!他不是編輯,不用坐班啦。”說到這裏,她忽然神秘兮兮地看着我,“娜娜,你可別說我八卦……你們倆之前是吵架了還是怎麽了?”

我不解地望着她:“怎麽?”

“因為我看陳莫前一陣總是心不在焉的,自從他看到你和那個夏什麽風在一起……”

我正喝着的一口水差點沒噴出來。

她立刻圓睜杏眼:“啊,果然!”

果什麽然!“別亂說!沒有的事……”我忙打斷她,否則不知道她又會自行發揮想象到哪個地步。

她卻嘿嘿一笑:“我随便說說,你別生氣啊。”

這類的随便說說也很讓人頭疼。這不怪她,她不知道我們的事,而我也不想解釋。

她又開玩笑地嘆道:“唉,娜娜,好男人可不多啊,你要抓緊時間。”

我哭笑不得,知道她沒有什麽別的意思,只是玩笑而已,只好說:“暫時沒這方面的想法。”

“趕快想,不然被有想法的人搶先咯。”

于是我學着她的語氣問:“怎麽,難道你有想法?”

誰知她卻哈哈笑道:“可惜啊,就算我有想法,也沒機會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沖我眨眨眼:“你還記得那次書友會上和我一起幹活兒的人嗎?”

那個見到肖雨就躲的帥哥同事,我當然記得。

“很不幸,那家夥就是我工作室的合夥人——也是我的老公。”我瞪大了眼睛,肖雨聳聳肩,咧嘴一笑:“我們都結婚好幾年了!”

我訝然。

陳莫來的時候,肖雨正準備走。“天氣預報說今天半夜臺風可能會過境,早點回家,可別舍不得走哦。”她的眼裏透着狡黠的笑意,我只能報以幹笑,而陳莫則是一臉不明所以。

肖雨走後,我問起陳莫知不知道她已經結婚的事。陳莫說他也是聽工作室的同事說的,不然還真看不出來。

“他們一點不像夫妻,更像死黨。”陳莫笑着說。

我也笑,這倒很像肖雨的性格。

陳莫忽然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但我還是注意到了:“怎麽了?”

“沒什麽……鬼天氣太悶了。”他抱怨。

天氣的确很悶,讓人有種呼吸困難的感覺,這樣的天氣倒有些臺風将臨的樣子。但我并沒把臺風放在心上,我只是想着這樣的天氣會讓他不舒服。

“腰疼嗎?”

“還好……”但是我用不相信的眼光看他,他只好笑了笑,“真的還好……你還是早點關門吧,看這樣子真會有臺風。”

我說:“沒事的,每年都有臺風,可有幾次真的刮到這裏?最多在沿海停一下。”

他一笑:“那可不一定,說不定這次就刮過來了呢。”

真沒想到居然被陳莫說中了。

還沒到黃昏,天色忽然之間陰沉下來,黑雲壓頂,幾乎眨眼的工夫,暴雨傾盆而下,鋪天蓋地的雨水砸在馬路上、房檐上,濺起的水花如一條條蜿蜒游走的白龍。陳莫還想趁雨小一些回家,可左等右等,雨勢卻越來越大,現在出門一定會被澆個透心涼。他盯着門外的雨幕,直後悔沒有早一點走。

屋外刮起了強風,緊閉的店門被尖嘯而過的風聲震得嗡嗡作響,聽上去這座小屋馬上就會被吹垮似的。路上的行人很快都不見了,只剩下被風刮成歪脖子的樹。從天色已經無法判斷準确的時間,好像直接進入了午夜。我看到門上的招牌被風吹落了一角,挂在那兒搖搖晃晃地懸垂了一會兒,終于掉落在地。我怕它被風吹跑,立刻不管不顧地沖了出去,一出門自己卻險些被風刮走。陳莫搖着輪椅頂着風出來,跟在我身後大聲喊我要我回去,我卻毛毛愣愣地在那裏搬那塊招牌。

好容易安全返回屋內,一關好門,陳莫就開始怪我:“萬一吹過來個花盆玻璃什麽的砸中你怎麽辦!多危險!”

我瞪他一眼:“烏鴉嘴!”

他一臉委屈。

兩人互相看看,都成了渾身濕透的落湯雞,又忍不住笑起來。我跑到樓上找出幹淨毛巾,想了想,又拿出幾件男式衣物。那都是衛東的,我一直把它們留在原處,很久沒動過了。沒想到今天卻有了用處。我把毛巾和衣物交給陳莫,他看到衛東的襯衣,有點發怔。

“要幫忙嗎?”我問。

他回過神來,搖搖頭。于是我跑到樓上去把自己弄幹,等了一陣,再下樓的時候,他已經換好了衣物。看到他的自理能力越來越強,我在心裏暗暗為他高興。

我們胡亂吃了點東西當晚飯。看外頭的風勢雨勢,這臺風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了,路上開始積水,陳莫怎麽回家成了難題。陳莫的爸爸來了電話,說要來接他。但我覺得這種天氣又是在晚上,陳莫坐着輪椅出門實在太危險。稍作考慮,我建議陳莫留宿。陳叔叔猶豫了一陣,同意了。陳莫雖然不太樂意,但也別無他法。

“太麻煩了……”他有點不安。

“麻煩什麽。”我笑說。看到他的頭發還濕着,我拿過毛巾就着他的腦袋胡亂擦了一通,然後看着他的新發型呵呵直笑。他伸手拽拽頭發,也笑起來。

前一陣我特意在樓下擠出空間來新放置的沙發,這回派上了用場。我在一邊幫忙,他用雙臂撐着身體從輪椅挪到沙發上。沙發對他來說小了點兒,他的雙腿很難放平。可他卻毫不介意地笑笑:“沒關系,它們又沒感覺——我終于發現癱瘓的一個好處了。”

他輕松的神情真讓我難受,我又跑到樓上拿了被子,還找了一條毯子小心翼翼地蓋在他腿上。“夠不夠暖?”

他微微一笑:“足夠了。”

那天晚上,我幾乎無法入睡。窗外呼嘯的風聲,擊打屋頂的雨聲,攪得人心煩。陳莫就睡在樓下,不知道他是否也和我一樣,被這臺風吵得睡不着覺呢……

到了後半夜,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剛要睡着,卻聽到樓下“咕咚”一聲,我立刻神經質地跳起來跑下樓。原來是陳莫裹着被子從沙發上滾了下來,見我開燈,他讷讷地望着我。

“啊……睡糊塗了,我還以為是在家裏,想去床頭拿水喝……”

我忍不住大笑。扶他重新坐上沙發之後,我給他倒了杯水,然後上樓去繼續睡覺。可一笑之後睡意全無。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樓下傳來幾聲咳嗽聲。我起身往樓下探了探頭。

“睡不着?”

“嗯……摔清醒了,瞌睡摔沒了。”

我又笑:“我也是……笑醒了。”

“那……怎麽辦?”

我想了想:“睡不着就別睡了。”

下了樓,我抓了把椅子坐在沙發前。他也撐起身子,靠着沙發扶手坐直了。

“現在幹什麽?”他問。

“嗯……聽風、聽雨、看書、聊天……”

他笑:“秉燭夜談。”

我忽然靈光一現:“要不還是幫我溫習童話吧?很久沒聽你講了。”

他想了想,忽然微微一笑:“你知道今天最适合講哪個故事?”

“哪一個?”

“《風先生和雨太太》。”

屋外的風雨聲仿佛為了配合似的忽然狂嘯了一陣,我們都笑起來。

“在布列塔尼的南山頂上,住着風先生,他每天差遣微風和精靈給大地送去吹動風車的風;在海岸西邊的洞窟裏,住着雨太太,她每天差遣晨露和雲朵給大地送去澆灌農田的雨……”

我找出了那本書,也坐到沙發上和他一起看插圖。但陳莫總喜歡打亂了順序,用自己的方式講給我聽。我聽着就忍不住笑。

他問:“笑什麽?”

我說:“我怎麽覺得,你現在講故事就像在哄小孩。”

“是嗎?”

我點頭:“是不是給孩子寫童話寫成這樣了?”

“這樣是指什麽樣?”

“你……越來越可愛了。”

他笑:“可愛?好吧,既然你這麽說了,我就勉強認了……”然後他真的用更加可愛的語調講起故事來,把我笑得不行。

故事講到一半,我忽然想起從前看這個故事時就有的一些想法。于是我提出來:“其實,那個男孩根本不可能把風先生和雨太太囚禁住,他們絕對能逃出去。”

陳莫看看我:“怎麽逃?風會停,雨水也會幹。他把門窗都關緊了,不留一絲縫——就像現在這個屋子一樣。”

我笑。這裏還真像故事裏說的,門窗緊閉,只不過我們是為了把風雨擋在屋外。

我說:“風和雨是關不住的。”

他微笑:“你有什麽好主意幫他們越獄?”

“跟着人逃跑就行了。”

“人?”

“風先生藏在人的呼吸中,雨太太躲到人的眼淚裏。”

他笑:“……看不出,你有時候還挺浪漫的。”

“既然你說我浪漫,我就勉強認了。”我模仿他的語氣,“其實還有很多不浪漫的辦法……”

“比如?”

“比如咳嗽啊、噴嚏啊,都帶風;汗水啊、口水啊,都帶水……當然還有一些很不雅的方式就不說了……”

他聽了不禁大笑:“好好的童話怎麽被你一說就……有傷大雅!”笑到後來他咳了幾聲,一手捂住腰:“哎呀,你可別讓我笑岔了氣……”

我忙說:“不敢。要不你還是躺着吧,別太累了。”

“沒關系,不累。”他雙手撐着沙發想調整一下坐姿,可一時沒坐穩,身體往一旁歪倒。我忙伸手攬住他的腰想讓他坐穩。他轉過頭來看着我,我們靠得很近,視線交彙了。我望着他,他的嘴角還帶着尚未退去的笑意,眼裏有什麽在閃爍。

“謝謝。”他輕聲說。

“不用。”我也輕聲回答。

風聲在屋外呼嘯,風和雨猛烈地沖擊着我的小店,想要敲開緊閉的門窗。

“風先生和雨太太在抗議了……”他低聲說。

“是嗎……”我喃喃地答,感覺像在夢呓。

“他們是不是想進來?”

“也許吧……”

“他們進不來……”

“是啊,他們進不來……”

我們的唇,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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