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疼 痛
那之後陳莫再沒有一句話。他筋疲力盡,或是心灰意冷。夏曉風把他抱上輪椅的時候,他連掙也沒掙一下。他母親勸了他幾句,他也不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不知什麽地方。
走之前,陳叔叔沉聲對我說,要我們還是各自冷靜一段時間,好好地想想這些事。千萬不要憑一時的情緒行事,一切等想清楚了再說。
我明白他的意思。就陳莫現在這個狀态,他們不可能答應我們的事。他們不放心他,不放心和我在一起時的他。他們覺得我們兩人的這種複雜關系注定會讓我們傷害彼此——事實上也的确如此。
人最大的阻礙原來來自我們自己,我到此刻才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我清楚地看到了阻隔在我們之間的東西。
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我……救不了他。我……
我同樣筋疲力盡,或是心灰意冷……
然後,我又從肖雨那裏聽說了一條不好的消息。她老公認識一個在規劃局工作的人,據那個人所說,政府近期要進行道路建設,我書店門前的馬路可能要拓寬。這就意味着,我的書店有可能要被拆除。
肖雨對我說,這只是個尚未确定的小道消息,不一定可靠,或許拆不到我這裏呢。但我問了房東,他也剛剛聽說了這件事,雖然還沒有正式通知,但很有可能要拆了,畢竟道路要拓寬重建的話說了好多年,也差不多是時候了。到時候這裏的房子可就值錢了,租金也貴了,我看你還是趕緊找別的店面吧,他說。
我想了很久,苦惱了很久,最後對肖雨說,沒關系,我再找新的地方就行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反正還有網店,網絡無極限啊……再說,在一個地方呆得太久總會膩煩,這或許是件好事呢……肖雨有點擔憂地望着我,我卻只是笑。
我只是沒想過,這個我和衛東一同挑選的小窩,這個我和陳莫一同駐守的世界,這個留有我那麽多痛苦和美好回憶的地方,就要這樣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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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麽發愁?”驢子先生問。
娜娜嘆了口氣:“我找不到我的筆記本了。”
“筆記本?”
“對啊,那本神奇的筆記本,寫滿了我的願望的筆記本。”
“真奇怪。”
“是啊,真奇怪。它會去了哪裏呢?”
“丢了也不要緊吧?”
“不行啊!”娜娜有些着急,“找不回來的話,我的書店就會消失了!”
驢子先生吓了一跳:“為什麽?”
“因為那是一本可以實現願望的筆記本!”娜娜說,“有了它,才有我的書店。”
“是這樣嗎?那可太糟糕了。”驢子先生說,“我幫你一起找吧,但是……如果找不到的話……”
“不行,一定要找到!”娜娜焦急地望着驢子先生,“不然書店就會消失的……”
——你也會消失的。
娜娜在心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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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的日子裏我一直在煩惱中忙碌,修路拆遷的消息得到越來越多的證實,我開始四處尋找新的店鋪,但是過程艱難,不是地段不理想,就是租金太高。搬店的事情遲遲未決,我已經開始考慮如何處理店裏的書籍,我準備到時候先回爸媽那裏住一陣,這些書能退的就先退一部分,剩下的打包回家。
那一段時間,我沒有跟陳莫聯系,他也沒來找過我。本想趁機好好想想我們的事,可卻被眼前的事搞得焦頭爛額,根本無暇顧及其他。這些接踵而來的問題,我只能一個個面對。
可是,能夠面對,并不代表就能夠解決。我又該如何解決這種種問題呢。
後來的一天,我接到了陳莫母親打來的電話,她希望我能去看看陳莫,幫着勸勸他。
到他家的時候,陳莫在自己的房間裏沒有出來。我推門進到他的房間,那裏一片狼藉。他正靜靜地坐在窗前,靜靜地盯着窗外,并沒有回頭看我。
他已經很久沒有跟他的父母說話了,他甚至不正眼瞧他們。他不工作,也不出門,每天只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直到昨天,他終于開始爆發,他不吃不喝,亂砸東西,并且依然什麽話也不說,甚至不帶半點表情。
他的父親拿他沒辦法,他的母親被他吓壞了。
我踩着一地零亂走進去,站到他的身後。
“臺風又過境?”我說。
他不說話,也不動。
“這次刮到你這裏了。”
他仍是看着窗外。
“你沒有關住風先生,向他讨個願望嗎。”
他終于有了反應,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把他的輪椅轉過來,看到他蒼白瘦削的臉,我心裏一陣刺痛。他擡眼看我,我從沒在一個人的眼裏看過如此深刻的孤獨和寂寞。他伸出雙臂環住我的腰,把臉埋進我的懷裏。我輕輕撫弄他的發,心中生出一股愁郁。
“會過去的……會好的。”我說。
好一會兒,他在我懷裏點了點頭。
我走出房間,跟他父母說他沒事了。莫阿姨顯得又高興又難過,我想她大概是傷心,兒子不聽自己的話,卻被一個外人勸動了。于是我說,陳莫願意吃東西了,他想吃媽媽煮的粥,莫阿姨這才去了廚房。陳叔叔在一旁只是搖頭,一副由得他去的神情,似乎已經不準備對兒子的任性執拗發表意見了。
我想,他們肯找我來不見得就是有所讓步的表現,但至少,我們都是在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
我又回到陳莫的房間,他正費力地彎腰去撿被他扔了一地的東西,包括到處都是的馬克杯的白色碎片。我連忙上前把輪椅推開不讓他撿,我很怕他弄傷自己。我跪在他身前,又像上次那樣和他視線相對,他默默地看着我。
“別再這樣了,好嗎?”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別再傷害自己,不然媽媽會傷心的。”
他點頭。
“不要不吃東西,胃會壞掉的。”
他點頭。
“不要亂扔東西,費力又費錢。”
還是點頭。
“……不要不說話,語言功能會退化的。”
他深深地凝視着我,終于用極輕的聲音開口說話。“我……好想你。”
“……我知道。”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怎麽會……”生離不是死別,我們終能相見。只是我今天才知道,生離的感覺,有時竟比死別更煎熬,更叫人痛徹心扉。
“真的會過去嗎……會好嗎?”他問我。
我答不上來。我感到迷茫,說不清現在是一種怎樣的狀況。于是我對他說:“陳莫,我在想……我們的事,就先這樣吧。”
他迷茫地看着我。
“你爸或許說得對,我們太着急了。畢竟還有那麽多事需要慢慢考慮,慢慢解決……”
他看着我,不說話。
“先冷一冷,或許是好事……”我無力地說着。
他沒有太多表情地看着我:“你是在說,分手嗎……”
“不……”
“為什麽?”他問。
我答不上來。為什麽……因為,我們在傷害彼此,我們在傷害自己,這樣,太累了。這是現在的我沒辦法解決的問題。我沒辦法治愈彼此的傷口,我沒辦法緩解心裏的疼痛,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我自己……
我們筋疲力盡,并且心灰意冷。
或許,再等一等吧。或許再等一等,一切就會過去,一切都會好。我知道,如果只是等待,問題不會自動消失,但或許等上一陣之後——等冷靜下來之後,等裂開的傷口重新結痂之後,等這種疼痛不那麽劇烈的時候——我就會有力氣面對這一切,我就會有辦法解決這一切。“先等一等,好嗎?”我說,“等一等,我們慢慢考慮,慢慢解決……好嗎?”
他不回答。
“先等一等,好嗎?”
他不回答,過了好久,忽然輕聲說:“我……很想和你一起回店裏。”
我心裏發緊,我不敢告訴他我的書店就快沒了。“先等一陣,好嗎……”
他不再說什麽,忽然搖動輪椅,從書架上拿下一樣東西。那是一只刻有常春藤圖案的漂亮的玻璃杯。“之前把你的杯子摔碎了。這個,賠給你。”
我想起那次他在我店裏摔倒劃傷手的事。我訝然,但只是看着,并沒有接……他知道送杯子的含義嗎?
“早就想給你,可我不敢。”看來他是知道的。“現在給你,可以嗎?”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輩子……我不相信一輩子的事……我沒辦法想得那麽遠……我只知道現在。我猶豫着,想要伸手,他也遲疑着,好像又想把手縮回去。我們的手指同時觸到了那只玻璃杯,我們的手指同時躊躇地松了一下——
玻璃杯“當啷”一聲落在地上,沒有碎,只咣裏咣啷地滾到了門邊。他失神地看着我,眼裏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父母聽到動靜,都來到門口看着屋裏的我們。我的眼裏忽然溢滿了淚水。我猛然轉身走出他的房間,匆匆說了一聲“我先走了”,便往門外跑去。
“小娜!”身後傳來他的大喊。我停下腳步回頭,他從房間裏沖了出來。“不好!”他大聲說,“不好!我不要等!”
我惶惑地看着他。他的父母愕然地看着我們。
“我不要等!有些事情不能等!等久了會變的!”他激動地大喊,“那些事情……會消失,會不見,會和以前不一樣,會再也找不回來!不好!我不要等!”
我說不出話。
“你想就這麽等着、拖着,把一切拖成過去時嗎?說話啊!” 他激動得漲紅了臉,臉上寫滿了憤怒、困惑和不安。
可我就是說不出話。
“小娜……”他的表情變了,變成了痛苦和絕望,“如果等到那一天,一切都不一樣了,怎麽辦?如果我們變了,怎麽辦?即使這樣,你也要等嗎?”
我的眼淚滑落下來。我的腦子已經一片空白,好像所有的思緒都被抽走了,好像面前的空氣也被抽走了,無法思考,無法呼吸。
然後我看到他的眼神黯淡下來,他無力地閉上雙眼,額上忽然冒出好多冷汗。我驚恐地看到他的表情逐漸變得痛苦,他用手緊緊地壓住左腹,狠命地按着,而後痛苦萬狀地彎下了腰。他父母同樣驚恐地上前扶住他,急切地問他的情況,他卻死死地咬着牙,整個人像蝦米一樣縮成一團,蜷曲的身體跌出了輪椅,摔倒在地上。我太恐懼了,恐懼得快要發瘋,我想沖上去抱他,但他的父母已經在那裏。他們大聲叫他的名字,問他怎麽了。但他只是用雙手死死地按住腹部,痛苦地喘息□□。他的父親去打急救電話,他的母親想去扶他。但他顯得那麽痛,好像已經痛得無法忍受,痛得讓人不敢碰他。在他的□□聲中,我聽見他在喊我的名字。
“小娜……小娜……”
我撲到他身前,眼淚流得模糊了視線,幾乎看不清近在眼前的他。他痛得冷汗淋漓,嘴唇煞白,忽然伸手抓住我的胳膊,他抓得那麽緊,抓得我好疼。我聽到他喃喃地說着:
“小娜……小娜……對不起……對不起……”
他昏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啦,驢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