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言不由衷
初戀
六月初的某一天,我終于獲得了休假,得以從繁忙的工作中抽身而出,享受幾天閑暇的初夏時光。工作之後便許久未見的朋友打來電話,約我一起吃飯。我欣然答應。一頓熱騰騰的拉面過後,天色已經不早,太陽在緩慢地落進地平線,然而我們之間閑聊胡侃的熱情卻絲毫沒有随之熄滅。我和朋友一拍即合,決定轉換陣地,到附近的一家居酒屋繼續作戰。
“好了,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女子會時間。”朋友坐在我旁邊,偏頭朝我看過來,裝模作樣地将手肘撐在吧臺的邊緣上,“來聊點有意思的內容吧。”
我不解地回望過去:“比如呢?”
“那當然是戀愛話題了!——老實交代,有沒有情況?”
朋友答得幹脆利落,随即便用一雙圓滾滾的眼珠緊緊地盯着我,滿是不懷好意的味道,讓我有理由相信這個女人對我的八卦蓄謀已久。我無奈地推開她湊過來的臉,撇嘴否認道:“怎麽可能呢。工作這麽忙,哪兒有時間考慮這些事。”
“哎——”朋友聽了,語氣誇張地哀嘆一聲,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我默默地嘆了口氣,正準備開口,居酒屋的服務員卻在這時候送上了我們點的酒和小菜。我端起杯子,輕輕與朋友碰了一下,然後慢慢地就着杯沿抿了一口。也許是日本酒好聞的香氣與柔軟的口感實在令人沉醉,又或者是頭頂橘黃色的燈光氤氲出了一片過分缱绻的氛圍,有那麽一瞬間,我恍了個神,思緒不知道飛去了什麽地方。過了一會兒,我回過神來,看見朋友在一邊嚼着小菜,有點口齒不清地問我怎麽了。
我沒有回答她,只是屈指敲了一下酒杯,在清脆的“叮”聲過後,慢條斯理地說道:
“戀愛話題啊……如果你想聽,倒也不是沒得說。”
*
我接下來要說的這段故事,是關于我的初戀。那是差不多四五年前的事了,當時我還在上高中,因為一些家中變故而從老家來到了東京,成為某所私立女子高中的轉校生。大概是受到許多校園題材漫畫的影響,總有人以為轉校生都是厲害的主線人物。現實卻完全相反。剛到這裏來的那段時間,日子相當困難,說是糟糕透頂也不為過——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人,周圍的一切事物都令人不安。我在學期中間轉學插班,又是來自小地方的鄉下人,根本聽不懂班上那些大城市女孩聊天的話題。白天,我在學校一個人學習,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午休;到了晚上,我回到家裏,面對的還是空蕩蕩的小公寓,還是只有我一個人。我父母去世之後,監護人變成了一位遠房親戚。我們不太熟,他不住在這裏,大概也根本不想管我,只會每個月寄來生活費,順便打一通電話,确認我還好好地活着。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遇見了那個人。他住在我家樓下。說來很巧,好幾次我放學回家,總是看見他站在公寓一樓的側門口,像是在等人的樣子。起初,我根本沒在意。我本來就不是多麽開朗外向的性格,高中時代尤甚,讓我和陌生人随口搭話,還不如要了我的命。直到有一天,我照常路過,結果因為地面太滑而險些絆了一跤,系在書包上的挂飾因此而被甩了下去。我對此毫無察覺,随即卻聽見身後有人叫住了我。我不解地轉過頭,環顧四周,确認這裏的确沒有第三個人在場。于是更加不解地指了指我自己,問道:
“我嗎?”
“是的,小姐。您有東西掉了。”
說話的是一個看起來不超過三十歲的年輕男人,容貌端正,下颌到兩腮的邊緣蓄了一層淺淺的胡茬,顯得有些風塵仆仆,但看過來的眼神與禮貌的微笑都散發着溫和的善意。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小跑過去,俯身撿起了掉落的挂飾,窘迫地鞠躬道謝。對方也許察覺到了我的情緒,自覺地站在原地,沒有靠近,只是背着手朝我點了點頭。
“不客氣。”他說道,“您要小心。”
我胡亂地應了一聲,扭頭便跑走了。直到進入電梯,我才獨自在封閉的環境裏長舒了一口氣,暗自想着,發生了這麽尴尬的事情之後,希望我們再也不要遇見了。
*
“相當普通的初遇嘛。看你剛剛神秘兮兮的樣子,我以為會更有意思一點呢。”平淡的開頭沒能引起朋友足夠的興趣,她夾了一口毛豆,示意我繼續講,“然後呢?你肯定沒有如願吧。”
“顯而易見。”我接着說,“在那之後,我偶爾還是會看見他。畢竟我們住在同一棟公寓樓,碰上是難免的。有時候是白天,有時候又是晚上。他的出現時間總是很不固定,不像是工作穩定的上班族,讓人很難說清到底是做什麽的。不過我對那些都沒有興趣,只是在遠遠看見他的時候趕緊低下頭,裝作擺弄手機的樣子,假裝什麽都沒注意到地從旁邊快速走過。”
朋友聽了我的形容,立刻不帶惡意地笑了起來,擡起沒拿筷子的那只手,虛虛朝我點了兩下:“你啊、還真是……”
我沒有接話。沒辦法的事,我确實就是這種性格的人,從小就非常內向。本來就為數不多的朋友又在我搬家之後陸續失去了聯系,父母還在那一年先後離世,即便有話想說,也不知道該向誰傾吐。好在一切都過去了,現在的生活姑且還算舒适。在思緒徹底遠離話題中心之前,我及時地停止了漫無目的的回憶。我敲了敲桌面,将朋友的注意力引回來。
“別打斷我……我剛剛說到哪兒了?”
“說到你們第一次見面,準确來講,大概是第一次交談。”
“對、對……那麽,接下來是第二次的交談。”
我繼續說道。
*
一天傍晚,我到附近的快餐店吃晚飯,正要回家的時候,外面卻突然下起了雨。我沒有帶傘,于是就這樣被困在了店裏。我站在門口的屋檐底下,目測了一下距離——其實只有兩三百米,過個馬路就是,但雨很大,很密集,我身上穿的還是單薄的夏裝,用于在空調房裏禦寒的外套也沒有帽子。簡而言之,即便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公寓樓,也一定會被淋成落湯雞。
我遲疑着回頭往快餐店裏面看,不知道該不該嘗試向店員借一把傘。正當我在原地不停地深呼吸,打好腹稿、鼓起勇氣的時候,一個舉着傘的人從前面走過,然後又突然停下來,轉身面向我。他擡起傘,露出一張并不陌生的臉,并且顯然在那一瞬間也認出了我。
“是您啊。”他驚訝地看過來,随即便了解了我的困境,“沒有帶傘嗎?”
“……嗯。”我悶聲回答,一邊說着,一邊不自覺地往後縮了一下,直到後背挨上牆壁,退無可退。
對方沒有在意我的小動作,只是捏起下巴思考了一下,最後沖我眨眨眼,笑着抛出邀請:“如果是要回家的話,不如讓我送您一程。”
這下子,吃驚的人輪到了我。我總算擡起臉,這才注意到,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順勢接受這位先生主動的提議比回到快餐店問陌生人借傘要容易得多。我小聲道謝,邁步鑽進傘下。那把傘很大,容下我們兩個人綽綽有餘,即便如此,他仍是盡可能地讓傘面向我這一邊略微傾斜,确保我的肩膀不會被雨水淋濕。我謹慎地不與對方發生肢體接觸,但彌漫的雨幕放大了近在咫尺的氣味,有一股陌生的、不屬于我自己的淡淡的煙草味充斥了鼻腔。
“……您吸煙嗎?”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把話脫口而出。對方顯然完全沒有料到我會主動開口,看過來的眼睛因為詫異而微微睜大。我頗為狼狽地抿住嘴唇,恨不得回到幾秒鐘之前,把過去那個自己的嘴巴給緊緊捂住。
他遲疑着回答了我:“偶爾會抽一點。抱歉,大概讓您有點……”
“不,沒關系。”我咬了一下下唇,快速地打斷道,“我并不是讨厭……”
應該是看出了我的局促,對方體貼地沒有繼續糾纏這個話題。我們一起走進電梯,他先一步按下了自己的樓層,然後轉過頭問我去幾層。
我往那邊瞥了一眼,答道:“我住您樓上一層。”
大概是我剛才那一番話多少起到了一點破冰的作用。電梯上行的這段時間裏,我們又簡短地聊了幾句,最後還成功地交換了姓氏。不知道為何談起我父母過世,一個人搬家轉學的時候,他突然地皺了一下眉,但很快地恢複了溫和的臉色,仿佛那一瞬間改變的臉色像是我的幻覺。
“抱歉,我不該提起這個。”
“也沒什麽。”我将雙手背在身後,手指不自覺地攪在一起,“都是事實而已。”
“別擔心,一定都會好起來的。”他擡了一下手,我總感覺是想摸一摸我的頭頂,但最後什麽也沒有做,只是接着說道,“一定會交到朋友的。”
我擡起頭看他,但始終沒有從那雙漂亮的眼睛裏讀出更多的內容。只是那一刻,我聽着他的話,分明都是毫無根據、毫無憑依的大道理,可就是讓我感到一種特殊的心安,讓我平白能夠相信,一切都是會實現的。
電梯到站的“叮”聲打斷了我的出神。我站在裏面,看着他走出去,然後側過身,沖我随意地揮了一下手:“那麽我先走了。一個人請注意安全,友野小姐。”
“好的。”我點點頭,“今天謝謝您,綠川先生。”
*
“有點有趣起來了。”朋友托着下巴,促狹地轉了轉眼珠,“不過,高中時代的你還真是單純,不會這樣就心動了吧?明明還只有幾面之緣。”
我喝了一口酒,不置可否地答道:“大概吧。或許是因為我那段時間太過孤單了,所以對別人展露的善意毫無抵抗力。而且,明明只有幾面之緣,卻還是願意對我伸出援手——這樣一想,不是更令人感動了嗎?”
“那畢竟是身經百戰的社會人,當然對那些表面上的禮貌在行得很。”
“的确呢……現在想想,雖然明顯是我更加不善言辭,但是在幾次聊天裏,把自己的家底交代得明明白白反倒卻是我。至于他呢,我除了知道一個姓氏,別的一概沒有了解。”
朋友搖着頭“啧啧”兩聲,沒再接話,只是催促我繼續講下去。
*
事實上,直到現在,我也始終搞不懂,那時的自己究竟對這位幾面之緣的先生到底抱有一種什麽樣的感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短暫的心動,或者說是一種奇異的依戀,必定是真實存在過的。
在那之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見過他。然而,與最初的心情截然相反,我開始對與他的偶遇産生期待。有一天,公寓樓裏的電梯檢修,我便只好走樓梯回家。到了樓下一層的時候,我突然地想起了那位許久未見的先生,鬼使神差地轉了個彎,踏上那一層的樓道,一戶一戶地看過去,最後找到了寫有“綠川”的門牌——恰巧位于我家的正下方。這個發現一時間讓我十分驚喜,産生了一種獨占某種福利的沾沾自喜感。我說不清,大概只是因為,這個美好的巧合讓我們之間擁有了一種特殊的聯系。我興沖沖地跑回家,來到陽臺上,扒着欄杆往下看去。自然是什麽也沒看見,綠川先生家的陽臺空空蕩蕩,但這并沒有影響到我的好心情。那天晚上,我早早地洗漱上床,難得地做了個好夢。
入冬之後,我的生活稍有起色,和同學老師之間漸漸熟悉起來,不再像剛剛轉學過來時一樣關系僵硬。我覺得這其中一定有綠川先生的功勞,當初他在電梯裏對我說的那幾句話,盡管可能只是随口的禮節性安慰,卻真真切切地帶給了我重要的鼓勵,時至今日也還讓我牢記在心。我很想找機會向他道謝,至少想要讓他知道,事情的确如他所說,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只是,我後來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
一個雪天,我下樓丢垃圾,久違地在公寓樓前見到了他。當時,他仍舊站在側門邊上,腳邊放着一個漆黑的樂器包,正拿着手機與人發郵件。他聽見了我的路過的腳步聲,于是警覺地擡起頭,看見我之後,眼睛裏的警惕又悄然散去。
“下午好,友野小姐。”
“您好,綠川先生。”我回應了他的招呼,又為他還記得我這件事而暗自高興了一下,“您在等人嗎?”
他笑着眨了眨眼:“啊……很明顯嗎?”
“的确很明顯。——女朋友?”
“怎麽會?只是在等同事,他會開車來接我去上班。”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看起來絲毫沒有在意我突兀的提問。而我呢,我只覺得心情很複雜,不知為何便那麽莫名其妙地、甚至有些失禮地把話問出了口,語氣還頗顯得有些酸溜溜。緊接着,在聽到他否認的回答之後,又立刻松了一口氣。我盡可能地隐藏了情緒,但我不知道能不能騙得過“身經百戰的社會人”。我希望能騙過去。
機會難得,我很想再繼續與他多說兩句話,但沒等我開口,他便沖我抱歉地一笑,指着手機說同事已經到了。我只得“嗯”了一聲,點頭與他道別。
“那麽不耽誤您的時間了。下次見,綠川先生。”
他伸手提起樂器包,對我說:“好的,下次見。”
然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了。
一個狂風暴雨的晚上,我被窗外的響雷驚醒,摸着黑下床,去了一趟洗手間。有些微涼的水撲上臉頰,讓我的頭腦稍稍清醒過來,突然地意識到自己還在外面兩者衣服。我慌忙跑去陽臺,頂着風雨把已經被淋濕的衣物挨個收進來,結果卻發現前幾天換下來洗過的床單不見了蹤影。
我急忙俯身,不出所料地在樓下的陽臺上看見了挂在欄杆上随風飄飛的藍色布料。
如果是以往遇到這種情況,我大概會非常苦惱地思考如何對陌生人開口請求幫助。但現在,住在我家樓下的正是讓我抱有好感的綠川先生,雖說我還是會對這種事感到些許尴尬和局促,但更多的卻是為這歪打正着、陰差陽錯的小小緣分而有些欣喜。
第二天一早,我便來到樓下,敲響了綠川先生家的房門,但似乎沒有人在家,我只好回去寫了一張便簽,希望等他回來的時候能看見。我捏着筆斟酌許久,幾乎拿出了小學一年級練習寫字時的認真,工整地、一筆一劃地寫道:
你好,綠川先生。我是住在您樓上的友野,很抱歉打擾了。我挂在窗外的床單不小心被風吹走了,應該掉到了您家這裏。如果方便的話,能否麻煩您幫我查看一下。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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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的确是一種緣分呢。”朋友撐着下巴笑了起來,“不過啊,你的床單竟然會飛到樓下去……挂出去的時候沒有用夾子夾好嗎?”
我嘆了口氣,往嘴裏丢了一塊豆腐:“當然夾好了。大概是因為那天風真的很大……總而言之,我發現的時候,連夾子也跟着一起飛出去了。”
“好可怕……”朋友感嘆道,“繼續繼續,之後又怎麽樣了?他發現你留下來的字條了嗎?”
“之後啊……之後就沒有了。”
“啊?什麽?”
“就是字面意思。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我說着,伸出筷子,想要再夾一塊豆腐,卻不小心用力過猛,直接将豆腐夾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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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我所說,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綠川先生。大概在貼上字條的一周之後,我收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充滿欣喜和期待地接聽,卻發現是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的聲音。對方自稱是綠川先生的朋友,前來幫忙收拾房間,發現了我貼在門口的便簽,問我現在是否在家,方不方便出來取一下掉落的床單。我答應下來,換了衣服出門,見到了那位朋友。是一位金發的先生,看起來和綠川先生差不多大,說不定還要更年輕一點。他單手抱着我的床單站在門口,詢問我是不是這一件。
“啊、沒錯,謝謝您。”我伸手接過來,禮貌地道了謝。
對方見東西送到了,便沒再多說什麽,只是點頭示意,轉身便作勢要離開。我将床單抱在臂彎裏,下巴被懷裏的一團布料遮擋,只能露出來半個腦袋。但我盡可能地讓自己顯得有些氣勢,鼓足了勇氣,趕在他邁出步子之前,提聲問道:
“請問,綠川先生他……是要搬走了嗎?”
金發先生頗為意外地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向我,或許是沒有料到我與綠川先生認識,又或許是沒料到我會突然開口發問。他駐足在不遠處,沉默地、安靜地注視我許久,久到我幾乎不确定他正在注視的是我,還是別的什麽。末了,他終于移開視線,答道:“是的,他之後……不住在這裏了。”
我那時有一種錯覺。我覺得,他雖然在講話,整個人卻依舊很沉默,很安靜,就像那一雙眼睛一樣。
“這樣啊……那您是他的……我是說,如果您是他的朋友,能不能幫我帶幾句話?我有些……不好意思,請別在意了。”
說着說着,我倒是自己越來越洩氣,語無倫次地不知道在講些什麽。然而對方卻顯得很有耐心,好脾氣地等我說完,才擡了一下手,示意我不必緊張。
“可以。沒關系,您請說吧。”
“我想……想向綠川先生道謝。也許他已經沒有印象了,但是對我而言……我真的很感謝他當時能對我說出那些鼓勵的話。”我深吸了一口氣,“總而言之……我在學校交到了新的朋友,也遇到了很親切的老師。現在——一切都在變好。”
我不知道面前這位綠川先生的朋友在我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裏明白了多少內容,但他始終聽得很認真,始終保持着那樣安靜又沉默的狀态。
“好,我一定會轉告他的。”他将我的請求答應下來,随後問道,“還有其它事情嗎,友野小姐?”
“沒有了。謝謝您,這位、呃……”
“安室。我姓安室。”
“嗯……那麽,謝謝您,安室先生。”
安室先生最後沖我點了一下頭,然後轉身,這一次是真的離開了,我沒有再叫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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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杯子,神情複雜地看着我,對我說:“我覺得……我大概能明白,為什麽這是個初戀的故事了。”
“為什麽?”我好奇地問。
“因為……怎麽說呢,可能是從你的嘴裏說出來,就顯得特別美好。”朋友仰頭喝下一口酒,笑了一下,“美好到有點悲傷了。——而初戀往往都是悲傷的。”
“你可別嘲笑我啊。”我緊跟着喝酒,“不過你說得對。我确實有點……唉,我确實覺得,有點悲傷了。”
我時常在想,緣分實在是非常神奇的存在——能讓我恰好在最難過的時候遇見一位親切的先生,能讓他恰好住在我家樓下,能讓我的床單恰好被風吹到他家的陽臺,卻不能讓他再在我的生活裏多停留一段時間。見到安室先生之後的幾天裏,我還抱有一種希望,心想,說不定他收到了我的話,會突然地想起我來,于是主動地通過那張便簽上的留下的號碼發來聯絡。
然而我的希望終究落空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也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消息。後來,我高中畢業,也從那棟公寓裏搬走了。搬家的那天下午,我抱着一箱行李坐上電梯,忽地又想起了那位僅有幾面之緣的先生。我按下了樓下那一層的數字,來到綠川先生曾經居住的公寓門前,看見那裏已經換上了其他的門牌。
大約就是在那時,我驀地意識到,生命在前進的過程中,總是要與什麽揮手告別,而過去的事物和過去的人,終有一天會成為記憶,回想起來的時候,變能給予他人力量。
“美津子,你是不是喝醉了?”朋友伸出手,阻止了我繼續倒酒的動作,“你又在想什麽呢?”
我順着她的力道放下杯子,眯起眼睛,恍惚在居酒屋橘黃的燈光裏看見了呼嘯的風雨。
“沒什麽。”我答道,“我只是、只是在想……”
我其實沒在想什麽,或許只是喝醉了而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