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同病相憐
同病相憐
“共感”、“痛覺敏銳”,徐行這兩年多讀了些書才了解不止她一人有這種苦惱。被一根刺劃傷皮膚,許多人可能要過很久發現傷疤時才知道自己受過傷,而像她這一類人被刺淺淺劃傷便會痛到流淚、流汗、暈厥,而且會痛很久,甚至于只是看見,也會聯想到更加慘烈的場面,接着刺激痛覺,感同身受。
人應對危險的反應大都是一樣的,如果要做到不一樣那就必須受過訓練。白召南明顯屬于還未适應的那一類。
被針紮了會縮手,感覺到痛了會回避。白召南常常做出捂眼睛的動作,作為過來人,于是徐行總能從周圍找出刺激他的緣由。
某同學腦袋撞到桌角、電影裏的子彈射穿牆壁、麻雀撞上玻璃發出“啪”的一聲,或者是因為絕望的眼神、某人的眼淚……
白召南實在受不了這種折磨,一場痛楚還未過去,另一場暴風雨澆頭而下。這雙眼睛開始捕捉周圍一切的痛感,強加在它的主人身上。一個不懂得悲傷是何物的男孩子變得陰沉消極,那副身體快要腐朽了一般,被馴化的精神強行拖着合群。
旁人自以為很了解他,說白召南是因為徐行的崛起令他有意的欺侮不再有趣,所以傷悲,還有人說白召南是突然得了報應,因為他此前的種種行為實在嚣張。
“現在嚣張不起來了!”
有人和徐行一樣,對白召南是恨的。
“你該不會可憐他?”梁夏主動找徐行說話,必定是覺察到什麽,想要插手。
徐行被看穿,忐忑不安。可憐又怎樣?她可憐過的人多了去了,到最後不過是白白浪費感情。她不會采取任何行動,不會走進別人的世界裏去,況且這個人,是白召南。
對兔子來說,是狼的存在。
“你知道他是因為什麽嗎?”
“不清楚。”梁夏說,“但我知道這個時候你什麽都不做才是對的。”
徐行不知道梁夏到底是來勸她不要多管閑事的還是刺激她趁機接近白召南的,當她在鬧哄哄的教室裏和白召南遙遙相望的時候,想着這個問題。
如果能回到過去的話,她肯定會對這樣的自己伸出援手。這是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是,在別人眼裏她不是個好人,梁夏的話更像是諷刺,所以更要證明給梁夏看看自己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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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第三個原因,她過于天真的想,白召南會不會因為她的單純善良對她轉變态度,不再想着針對她。
光是有這個想法就已經談不上單純善良。
然而,徐行還是這麽做了。她不再注意周圍的目光,朝着目标走去。白召南看着她,眼睛裏是破碎的光。
幾個同學打鬧着把一個筆記本傳來傳去,遞到徐行手裏,他們喊着,“給小白看看!”
喊得最起勁的是餘嫣。
這兩人的關系是應該被尊重的,所以徐行不得不照辦。
徐行笑哈哈轉身,筆記本快湊到白召南的眼前,她忽然想到什麽,動作陡然停下,柔聲細語,“不行,不能給他看。”
大家以為徐行在報複,排擠白召南,獵奇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都忙着争搶筆記本,沒有人站出來為他撐腰。眨眼功夫,筆記本又來到白召南觸手可及之處,他瞅準了機會把大家傳閱的東西抓來一看,當即把它扔出窗外,連玻璃也被撞碎。
這時候,仍然沒有人注意到他。白召南奪路而逃,腳下踉跄,身子不穩,想吐不能,恍惚暈眩。
他不該出現在這裏,應該是在兵荒馬亂的偶像劇裏。
白召南緩和了些,不情不願的看向蹲在他不遠處的徐行,女生一雙充滿同情的眼睛看他。
“謝謝你。”
想到她那時是為了保護他才不給他看,白召南從中感受到了莫大的溫暖,忽然覺得頭頂的太陽曬在皮膚上是灼熱的,這種灼熱能讓他記得很久。這可真是神奇。
“不過,你什麽時候知道我有密集恐懼症?這事大概只有餘嫣知道。”
又不是單獨說給她聽的,真蠢,徐行想。白召南以此為借口的時候,是在教室,那時吵吵嚷嚷,要是能注意到一句玩笑話,并且記在心裏,那該說明什麽呢?這個女生不是一般的蕙質蘭心。
“你的手在流血。”
“我不敢看。”
“所以你不是密集恐懼,是恐懼紅色。”
他知道她是什麽意思。兩人的眼神熟悉的像是互換過人生一般。
“你還是第一次沒有攻擊性的和我說話。”
徐行坐在一條河道邊的石頭牙子上,兩條腿在水面上晃,風輕輕的吹着,夕陽散去了焦灼,落在身上只剩下舒服。也許這才是一天中最寧靜的時刻,工作結束,也預感不到那必須與人分離的時刻。
她希望這樣的寧靜祥和能夠維持下去,并且一廂情願的以為所有人都會是這樣,不過是因為身處太多人之間所以變了模樣。
這種期待,白召南感受到了。
“因為流血太多,暫時沒有力氣。”他說,“我走了。”
這無情的拒絕,徐行式委婉的逃避。
“我知道怎麽緩解你的症狀。”徐行大喊,許久沒有這麽扯着嗓子說話,音調如同被撕破了的布一般。“因為我和你一樣。”
“什麽一樣?你指的是什麽?”
許多事情,徐行即使是對小燕也不會說,所以她的秘密是真真正正的秘密。白召南想要知道這些秘密。短短幾天,他的精神快要崩潰,一想到過去不知道多少個日日夜夜,也許是從她像別的小朋友一樣開始參與到與外界交流的時候開始,或者是感受到人與人的不同之時,這種痛苦就開始伴随着她的成長,一直過了這麽多年。
別人的十年是十年,被痛楚腌着的十年是三萬年。
“你走吧,再見。”
聽到徐行這麽說,白召南思索再□□而選擇留下。
兩人必得有些難以說出口的秘密,才能這麽默契。他乖巧的坐在身邊,徐行覺得這個人沒那麽危險了。而白召南看了看她,覺得離這世界很遠很遠。
接下來的日子,徐行和白召南走得近了些,不論是吃飯,還是課間休息時間,亦或是體育課上自由活動的時候,常常關注白召南的人也能格外注意到徐行。
兩人是什麽關系呢?
這一轉變表面看起來似乎沒有對誰造成影響,實際上惹得許多人心裏不舒服,幸好日子照舊,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徐行把白召南盤子裏的肉挑出來,刻意板起臉警告,“不能吃這個,想吐的時候會更難受,而且味道很臭。多吃點苦的。”
她明明是個柔弱到極致便表現出徹骨的溫柔的人,強裝壞人反倒有趣。白召南看看自己的飯菜,只剩下苦瓜,幾段芹菜,幾片生菜。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不可以喝飲料,不要舒舒服服躺着睡覺,每天一有空閑便去跑步,要讓身體一直感到累和酸疼。一周之內,白召南輕了七斤。
這叫做痛覺轉移,把精神上的壓力轉移到身體上,才不至于崩潰。
那病不是時時都犯,這樣的痛苦卻是每天都在承受。白召南想提出拒絕但是又無法開口。只要想想她也是這麽一天天活着的,就會感到心酸,有人看他餓的可憐,拿來面包,白召南會主動拒絕。
“我很餓,一會兒可以多吃點米飯嗎?”他會去詢問徐行。
當着衆多同學的面,白召南那可憐巴巴的樣子,讓大家不由得懷疑,徐行是不是在哪裏坐上了王位。
一句話激起千層浪。這些浪都藏在人的心裏頭,這是最可怕的。
一瞬間畏縮的徐行再次确認自己眼前的一切,燦然一笑,神情張揚起來,“不可以!”
“小白有把柄落在人家手裏了?”
“白召南這是提前溫習功課呢!”
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哄堂大笑。徐行本以為白召南是那朵鮮花。沒想到只是因為她變得霸道,在他們眼裏這角色反過來了。
笑聲未盡,“嗵”的一聲,白召南失去了提線似的,散落一地。教室裏哄哄鬧鬧一陣,把他給送走。上演這一幕的主人公看着自己的舞臺被搶走,心裏有些不舒服,不過當下重要的是始作俑者的心情。
梁夏見獨處的那女生終于有了以前的影子,故意走出些聲響,坐在她身邊,迎接他的驚恐眼神一晃而過,于是一路走來時的歡喜頓時沉落。
“你害怕了?”
“我以為別人都和我一樣。”徐行說,“你有沒有發現有什麽不一樣?”
“你指的是什麽?”梁夏覺得徐行對他沒有完全敞開心門,有些秘密不是他所能預測到的那麽簡單。“我只發現你變了,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大家都開始接受你,喜歡你。”
“這麽簡單啊!”徐行眼睛鼻頭一酸,眼淚就一呼百應,“對我來說很難。選擇了的事沒有辦法再回頭了,梁夏,謝謝你,如果有一天……希望你還能記得我。”
被別人認可,這是作為人的需求。所以才會那麽在乎別人的看法。對別人的話,第一反應就是相信,連白召南也不能例外。
可真蠢。在眼淚掉下來之前,笑聲像突然漲破的氣球,“真蠢,白召南竟然被我騙了。”
把自己塑造成壞人的話,心裏會好受些:你覺得我壞,那我就壞給你看看,我要是變壞會怎麽辦事。和痛苦轉移的理論一樣。
好事從來不會發生,一做壞事,所謂的報應準會如期降臨。徐行在路上走着,不知怎麽回事,一根鐵簽紮穿了帆布鞋,戳進腳趾,聽到身後的一聲悠遠低迷的慘叫。如夢如幻。痛感清晰的記錄在案,天上的雲在變換形狀,這樣的話……
“大概不是夢……”
白召南在眼前閃現一秒,随即世界陷入黑暗。但是徐行能夠确定,不是她的世界沒有了光明,而是這整個世界的光被剝奪了。
周圍有人在喊,“怎麽回事?是我眼花了嗎?剛才的天是不是暗了一下?最近常常出現日食,這麽反常,我們是不是真的要完了?”
“哪裏暗了?你最近常常精神恍惚恍惚,多睡點覺吧!”
徐行閉上眼睛,把腳從鞋裏拿出來,力氣從那傷口慢慢流失,只剩下痛覺沿着身體各處慢慢游走,留下它特有的标記。
只有她的時間被拉扯開來,從小城的梧桐樹下綿延到撒哈拉大沙漠,只有走到盡頭才能回到原地。
即使選擇了不歸路,在沒有徹底的宣告失敗之前,還是要掙紮。
徐行往前走。她能感到血在流淌。意識到白召南的存在之後,一直認為自己有保護神存在的人開始認清現實。哪有什麽保護神存在,不過是她幸運而已。以前的運氣用來保命,運氣用完之後,現在需要她在這世界上主動去争取生存機會。
“徐行。”
她覺得奇怪。少有人懷着感情叫她的名字。對,幾乎是沒有。連她自己也讨厭這兩個字,因為有讨厭的人用着這個名字。
“我背你去醫院。”
白召南拆下自己胳膊上的繃帶裹住徐行的傷口,蹲下身子。
“我以為你要假裝不認識我。”
一面歡喜得到關心,一面驚恐于白召南胳膊上那個故意遮擋的花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