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1

鳳仙面無表情地走在這顆名為弗林的星球上,身後跟着又一次通過生存考驗的同族。

緊接着地球誕生在宇宙的弗林星很小,小到只需半日就能繞完一圈。星球原被森林和海洋覆蓋,住在這裏的種族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只是現在他們所見之處已是荒無人煙的景色,鮮血滲透進赤地千裏的星球,彌漫的硝煙還未散去,是剛結束了一場戰鬥的痕跡。手中的大傘此刻意外地沉重,大概是這場戰争使一個稀有的種族全滅,不由想到夜兔一族的延續問題,但弱肉強食依舊是不變的真理。

鳳仙走上春雨的飛船,一陣風刮過,他敏銳地感應到是刀刃劃過空氣。舉起傘一掃,順手打掉了武器,一個精疲力盡的部下卻于此刻倒地抽搐,沒法分享勝利的果實,風仙有些憤怒,因為眼前與他同族的弱者,但更多的是欣喜。

身體中熄滅的火種剎那間點燃,對血的渴望化作傘尖的子彈,那身影勉強閃躲,腳步定住,于是鳳仙看清此人的模樣。

在風的驅使下,長到可以為衣披身的黑發狂舞,手腳上都栓着鐵鏈。來人雙手持約四英尺的刀,那長刀很舊了,表面鏽跡斑斑,刀柄上纏繞着的一圈圈繃帶也度過了漫長歲月已經不見最初的雪白而成為灰燼之色。

“汝為何人?”鳳仙問道,這女鬼樣的頭上沒有弗林星人特有的角,手臂上也沒有鱗片。

“感謝你殺了弗林星的所有人,不過你也是将死的其中一個。”女鬼說話一字一頓,好像在琢磨發音方式。

“我對你這稍稍一捏就會死去的小女童沒興趣,”鳳仙冷哼一聲,“若你想要一個人呆在這裏我不介意。”

他轉身走進船艙。那人影也亦步亦趨地跟着,她像是長時間沒有行走,步伐和一只兔子站立着走路差不多。

前些日子,鳳仙在地球上見到過類似的眼神,那大膽的女孩是人口販賣的商品,卻可憐他為何在晴朗的天氣撐傘,不能眺望這樣美麗的天空。

他有點兒興趣找到一個替代品,可時間即将證明原裝和替代是有很大差別的。

在大吃一頓後,女童開始說話,她說自己名為長安,在弗林星上生活了兩年,如今七歲。

鳳仙對她閉口不談的過去沒興趣,她不過是自己的實驗品。他令人打制了一把與她眼睛相同的湛藍的傘給長安,用銀鈴環換了手腳上的鏈子,長安從此作為夜兔一族受教于鳳仙。

對于加之于她身上的繁重功課,長安毫無怨言,她不與鳳仙外的人說過話,但一張口就毫不留情,一定要嗆得對方無話可說才罷休。

“你用語言就足以殺人。”鳳仙說。

長安笑着回:“多謝父親誇獎。”

鳳仙愣了一下,皺起眉頭:“我可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你這小妮子,心眼多到看不出來。”

長安看着鳳仙的雙眼,慢慢說:“若我不多幾個心眼哪天被賣了還幫別人數錢都不知道。”

自此她就叫鳳仙為父親,鳳仙也待她如自己的養女。

雖說毒舌,長安卻從來沒有習到“撒謊和吃白飯一樣”的技能,她嘗試過可屢試屢敗。于是她轉而走向“只說真話,不說假話,假發都不說,真話不全說”的道路。

她就這樣跟在鳳仙身旁看着他“夜王”的名號越來越響亮,看着他創立了宇宙海盜組織春雨第七師團,看着在春雨的足跡逐漸遍布宇宙的時候第七師團也成為令人聞風喪膽的春雨精銳部隊。

她同樣也看遍了橫屍遍野、血流成河,聽過九曲回腸、油煎火燎。

長安對戰場失去了興趣,如今血光四濺她也能不眨一眼,杯酒言歡。她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哀嘆這些可憐人,願他們下輩子好好安生。

鳳仙見長安對着死亡面無表情的臉又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他本來不打算把長安培養成這樣的,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偏離了自己的預期方向。

吉原名為日輪的女娃就和點燃的火種一樣逐漸登上花魁的寶座,而作為對比試驗的長安則越來越沉默寡言,別人不與她搭話她絕不說一個字,回答別人的話能用一個字絕不用兩個字。就和暗夜一樣,看不見她的未來。

2

長安十五歲時,鳳仙又收了一個徒弟,這回是血統純正的夜兔族:橘發藍眼的少年,蓄著長辮,頭上立着一根呆毛。

少年是“宇宙第一賞金獵人”星海坊主的兒子,為了貫徹夜兔古老的“弑親”習俗而偷襲父親,扯掉父親左手臂,結果被星海坊主扁得瀕死,但最後因為名為神樂的妹妹抱着星海坊主的大腿阻止這場殺戮,讓哥哥留了一條命下來。

時年,少年站在陰雨連綿的九龍城寨胸懷“成為宇宙第一海賊王”的志向離開家鄉,拜“夜王”鳳仙為師。少年名為神威,十三歲。

在八卦方面,長安不輸于他人。

在未見到神威前,她就讓人去九龍城寨稍稍打聽。在這占地6英畝,約2.7公頃的小地兒,她毫不費力地得知了想要知道的一切。此刻她聽着探子說着少年的悲慘身世,難得哀嘆,是因電視上播放星海坊主拍攝的長達20分鐘的生發水廣告。

年輕時的星海坊主是夜兔族唯一敢站出來與鳳仙對立的人,亦是唯一實力能與鳳仙抗衡的人,當年他和鳳仙大戰三天三夜最後以“想要拉大便”的理由将此次戰鬥畫上句號,這場帶有傳奇性的大戰結束後不久星海坊主就突然地與夜兔族中數一數二的美人奉子成婚,讓好一批懷着憧憬之心的少女哀嘆,也引起了幾周奉子成婚的熱潮。

當年的星海坊主蓄著黑色長發,綁成油光發亮的辮子垂在身後,如今卻落得快要掉完最後一根頭發的地步,這讓長安好生懷疑是不是他對兒子說了“家裏的基因是過了三十頭發必掉光”才引起兒子的殺意。

鳳仙帶着神威參加的第一次戰争,就讓長安強烈感覺自己的格格不入。

連帶十三歲的神威在內的所有的人都在奮力厮殺,揮舞手中的傘,毫不留情地斬斷活着的生物。長安頭一次對所在的位置産生了動搖。

自己的身體裏并沒有夜兔的血,為何還要呆在這裏?

為何還要試圖融入這生活?是在這荒謬的地方太久被同化了罷。

眼前恍然浮現在弗林星睜開眼之前的故鄉景色,仇恨就湧了上來,更多的是不甘地頭痛。

車禍發生後,明明腦袋被開了個大口,倒在車裏感覺到血液和空氣一點點離開自己身體時,她也依舊強迫性睜開眼睛。但不過閉上一瞬,就像是永遠,誰知道她怎麽出現在弗林星的地牢裏,又鬼使神差地爬出去拿刀對着鳳仙還跟着他到處混的。

鏡子裏的面容,讓長安想起了那部名為《烏發碧眼》的小說,她後知後覺地發現這本是她小候的模樣。但這具身體原先的記憶和長安的記憶混在一起了,倆人的共同點只有名字與樣貌。

長安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弄明白這是什麽地方。幸好她的适應能力極強,但腦中羅列出的各種可能性,都明明白白告訴她——你已經無法回到原來的時空中去了。

“在戰場上迷惘的人是會送命的。”一語驚醒夢中人。

恍然間,周圍倒下一大片了。

長安舉起了那和烏雲密布的天空毫不相符的藍色雨傘,昭示着她眼中的缭亂景色。

隔天晚上給神威慶功,祝賀他站上作為夜兔而活的戰場。

在一群群大漢走上來給神威和鳳仙敬酒的時候,長安悄悄地溜回房間,抱着一大罐烈酒。

她得出感性一直被理智壓在也無法做出任何更有利的判斷,所以不如好好放縱一次。她花了半個晚上。哼着歌兒将這罐酒喝掉了。令她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是,竟然沒醉。

打開房門扶着牆壁走在船廊上,雖然眼前的景色搖搖晃晃可思考能力不遜于平常,能毫不含糊地回答關于宇宙形成的問題,但這個宇宙怎麽會有那麽多和地球一樣适合人類居住的星球,還能自如地在宇宙中航行?

這完全就是扭曲事實,以人類自身的想象力創造出來的能達到部分理想的世界。

不過算了,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長安轉而一想,靠着走廊坐下。

慶功宴今天結束地可真早,往常開個宴會什麽的至少要鬧到三點以後。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突然就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一下清醒過來,可淚水漣漣地只能捕捉到模糊的影子。是太困了吧,她想要站起來但一點兒力氣都沒有。

“扶我回房間。”她同從被鮮血浸染之處噴薄而出的清澈泉水般,莞爾一笑。

3

隔天醒來,長安看了眼手表,她從淩晨睡到了黃昏。

将視線過渡于周圍的環境。回來了?第一個想法是如此,因為房間濃重的羅馬式風格:顏色與線條都過于平滑找不到任何一處大喇喇的擺設,凹凸有致,古典桃木家具。但随後的失落帶領她走到挂在門上的鏡子前,咬牙切齒地發誓以後再也不喝酒。

每次一喝酒就壞事兒,比如說六歲時在夜深人靜的遮掩之下喝掉外公剩下一半的一八七六年的幹邑白蘭地,引發的事件是從階級數達二十五層的樓梯上滾下來和撒旦在一起躺了幾個月。十六歲那年,和朋友夜游到蘭桂坊High到差點兒落到奇怪的人你手裏。

六歲只知道渴望,十六歲為了慶祝自己脫離噩夢般的生活,這次又為何放縱自己如此?

長安爬回了這房間裏陌生的床,很軟很軟。

她下意識望了一眼地板,原來自己睡了是多個小時的地板,怪不得身上發疼,但她随即又為這沒來由的想法嗤笑一笑。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思緒飄到了那年的裏斯本,忘了這是多少次重新審視,幾百或者幾千,總之隔三差五過一遍,成了習慣。

有位心理學家說,當一個人陷入無以複加的困境時,往往會在腦海中描繪出白日夢景象以逃避嚴酷現實的摧殘,長安正是屬于這一種。

作為正向和夜兔一樣的吃貨邁進的道路上,長安想起的不是裏斯本還沒品嘗過的葡萄牙式的海鮮和蛋撻,而是她去裏斯本的時間剛好掐在氣溫飙升至40℃的第一天,頂着大太陽玩了半天,她透過車窗看到路邊穿着碎花裙的女人手推車裏伸着雙臂要他人抱起的嬰兒。

女人彎腰和那嬰兒說着什麽,幾縷松松的頭發垂下來,低眉順眼地十分溫柔的樣子。她身旁的男人摟過她的腰,下巴靠在她頭上吻了吻女人的烏發,維持着這個姿勢好一會兒男人彎下身抱起車裏的嬰兒,得到的是女人的嗔怪表情。

眼淚無聲無息地滑過右邊的臉頰,帶着股膠着,似乎并不願意就此離開,迎接成為空氣中小小的水霧的命運。

綠燈了,黑色的轎車如水面的浮木向前駛去,接着轟然一聲,眼前世界黑白颠倒,

長安知道肯定是車禍了。司機與她之間相互聯系的小小窗口上的玻璃碎成了渣渣,車子被甩出去很遠,長安穩不住自己的身體腦袋在車裏到處碰撞,被大塊碎掉的車窗玻璃紮開了一個血的出口。

她至始至終沒有閉上眼睛,雖然身處險境,腦海中卻一直回放着剛才看到的場景。多麽幸福的一家人,“家”這個單字詞語是她最遙不可及。

“……你還能挽回嗎?”她默問。

眼睛終于被血浸染上鮮紅之色,接着感到潮濕的空氣,蜷成一團的身體松開,手腳沉重,和着頭頂上傳來的怒罵打鬥聲心中也燃起無法遏止的激烈音樂。

身體不由自主地做出反應,拼命撞開幾層鎖加固的鐵門,奪下見到的第一個人手中的長刀就從地牢沖到外界,甚至沒注意到那人頭上的獨角。

長安之所以遵從這具身體的行動,說來簡單,她從“烏發碧眼”的記憶捕捉到與過去內心所能想到的孤獨與絕望符合的一切。她要看看用這女孩的到底能為之做到什麽地步,為了捕捉太陽。

宇宙中沒有太陽的東升西落沒有白天黑夜,有的只是浩瀚無際的黑暗。有些人在宇宙呆久了會被染黑,有些人則能抓住點點繁星秉持自己的理念一步步走下去。

她落入被染黑的身體,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抓住光。

躺下沒到十五分鐘,口渴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她又在這張舒适過頭的床上滾了兩下後站起身拉開門。比她矮了一個頭的橘發少年此刻擡起頭看着她,嘴角挂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純淨的藍色眼睛在長安看來透露出絲絲狡黠。

“你房間?”看着不像,長安沉着面容問了一句。

“昨晚睡喝醉酒靠在走廊上要我拉她回房間的?”小鬼也斂去笑容說:“你欠我一個人情,想要怎麽還?”

長安稍愣,與小鬼平視,眼神柔和地直視着神威,她忽然粲然一笑擡手在少年頭上使勁兒地揉了揉。

這方法屢試不爽,騙過四只手都數不過來的小鬼,現在神威也成為了其中一個。不過他反應快,一腳就踹了過去,長安也閃身出了房間瞬間跑得沒影兒了。

她可不傻,和神威在同一飛船上生活三年,很少說話也幾乎天天打照面,這小鬼不是那麽好惹,但自己偏是誰都惹得起。

但就是由于跑得快,長安失去了人生中唯一一次看到神威臉紅的機會。

吃晚飯的時候神威準時到了,看到長安端坐在那裏小口吃着海鮮,決定總有一天要把長安當白米飯一樣吃了。他昨晚肚子餓了去廚房偷吃東西時,看到阿伏兔把長安從走廊上扛進房間,就自個兒出來了。

不知為何,船上的人都對這非夜兔族的女孩格外寵溺,神威也多少能理解。

這三年習于鳳仙他和這名義上的師姐天天見面,但沒說到五十句話。長安的的确确是美人胚子,她皮膚白皙,有傘,可飯量太小,不像夜兔族。

練習武鬥到黃昏,他又想起這事兒,推開阿伏兔房間的門,就撞到了她。

長安那一笑,令他想起母親——雖然神威不會承認——自己對抛棄病中的母親的愧疚占據了心中那麽一點兒位置,但讓他回憶起這一點的長安更加可惡。

神威在餐桌上坐下,笑容可掬,他立下短期目标:把師姐吃幹抹淨。

長安就算心眼多到可以飄到太空去。也絕沒想到神威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在她心中,最多供應他一周的飯還人情。

神威自此每天見到長安都會說一聲“早上好”,長安也回他一句,就是這樣普通的互動讓跟在神威身旁的阿伏兔吐槽為“心驚膽戰的問候。”他還特意提醒長安最近注意神威,長安一副大佬樣拍了拍阿伏兔的手臂——她夠不着他的肩——舉起大拇指,表示沒問題。

在長安的檔案庫裏,阿伏兔只有一個标簽:粗漢。

貌似堅硬的石膏,讨厭同族殘殺,偶爾會多管閑事的好夜兔。

她對阿伏兔的好感在夜王之上,隔日中午就請他幫忙推了大桶米飯到神威練習武鬥的地方,

“他一周的中飯我都包了。”

“真的……”阿伏兔摸着後腦勺,想輕嘆口氣,忍住了。

屏幕上打出了畫外音:他是喜歡白米飯,但現在一周的白米飯都阻止不了他想吃掉你的心!單純的小姐!

長安當然不知道阿伏兔在想什麽,還特地補充了一句:“地球的,絕對美味!”

訂完地球米飯一周的送貨單後,長安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商家希望能與她達成長期貿易的關系。

這是個知名度不太高的私人貿易商團,因從事貿易這方面的時間不長,需要籠絡市場并且提高名聲,他們的性價比較之其他商團高很多,國有艦隊的商品價格會比他們的高10%左右。長安正是看中這點才在這私設艦隊上訂購大量的生活用品。

如今對方要求簽訂長期合作的協議抓牢客戶,何樂而不為?

她當即回了郵件,問對方簽訂協議的時間,商家回複了所在位置,到第七師團的飛艇要一個月左右。她沒回,晚餐的時候問問鳳仙如何,誰料被交予了一個新的任務。

“長安,現在開始你是神威的代理師傅,一個月後給我驗收。”

“好。”

長安爽快地答應了,雖然她很想問鳳仙去哪兒,可不可以把這小鬼一起帶上,但現在更好。

她可借機做個主去和那商團會面。

“神威,跟着長安好好學。”

“老板,這師姐不是挂名的吧,看上去和花瓶似的一碰就會碎掉。”

聽着這話很不順耳,愠怒現了一瞬後就引去了,長安保持平靜喝完了碗裏最後一口湯。

鳳仙呷着杯中從快援隊買回的清酒,似笑非笑,聽着長安冷若冰霜地開口:“晚上九點,鬥場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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