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黑

菜市場給楊意銘的印象十分不好,一早上就在林瑞耳邊軟磨硬泡要求去超市。

林瑞這人很悶,臉上不露色。就像他昨晚上其實不是故意不回答楊意銘“怎麽感謝他”這件事,他就是偏偏要到最後關頭才說。比如今天,一路上不回答楊意銘到底去哪兒,臉上也看不出個情緒來。

楊意銘偏偏是個不罷休的主,一路上非要林瑞變個臉色才心裏舒服。

林瑞開着電動車顧自勇敢向前沖,楊意銘看到路不對就在後面唧唧呱呱的騷擾林瑞。林瑞沒理他,把電動車停到菜市場外面,拔下鑰匙就走了進去。楊意銘承認強龍幹不過地頭蛇,跟在林瑞身後插着褲兜拎着一袋生姜小蔥。

林瑞站在禽類區門口,走進去之前對楊意銘說:“你就在外面等。”

楊意銘一聲不吭地跟着他,林瑞也沒說什麽。

做人,凡事求個心安理得。林瑞說了這頓是請楊意銘就自然是心甘情願地出錢出力缺一不可。買肉買蝦的時候楊意銘争着要給錢,林瑞不等他掃碼直接給老板現金。回來的時候林瑞手上大包小包,楊意銘手上還是那一袋生姜小蔥。

出錢這件事兒,楊意銘想來大方,但是出力這件事,楊意銘不會搶別人表現機會。

林瑞在廚房先摘了三只蝦給楊意銘煲粥然後開始剁肉做餡,楊意銘就在一旁剝蝦。林瑞用了接近一個小時做完了豬肉餡,蝦肉餡,蔬菜餡只等包了。

“就包嗎?”楊意銘在桌子上喝着專屬砂鍋粥問。

林瑞把手洗幹淨說:“先放一會兒。”林瑞一早上終于有了空閑,加上這個時間周放也醒了,拿手機給他打電話。

接通後,林瑞問他今天回不回來。

周放聲音嘶啞着說:“不。”

林瑞:“聲音怎麽了。”

“睡晚了。”

林瑞說:“你同學住哪兒,我今天包了餃子給你送過來。”

那邊頓了幾秒咳了兩聲說:“不用了,你們自己留着吃就好了。”

“你是不是感冒了?”林瑞聽出了端倪,正常人睡晚了聲音不會嘶啞這麽嚴重、持久。

“...沒有,你聽錯了,就這樣,我挂了。”周放說完卻沒立馬挂。

林瑞皺着眉頭快速地說:“你把你同學家地址發過來。”

林瑞說完周放就挂了,林瑞扔開手機走到廚房把三盤餡一碗水一個籃子放在餐桌上開始包。

楊意銘坐在他旁邊拿起一張餃子皮開始有模學樣。

“周放這是不回來了?”楊意銘問。

“今天不回來。”林瑞包餃子包得很快,手邊的籃子裏已經堆了好幾個。

“你真覺得他是住在同學家?”楊意銘包完一個餡多皮破的怪胎餃子扔在籃子裏。

“餡別包太多了,容易炸。”林瑞捏好一個餃子放在楊意銘面前,“看榜樣。”

“你這太土了,我要包自己的,”楊意銘不在意什麽榜不榜樣,只顧着捏着手上的花邊,“他肯定沒在同學家。”

楊意銘捏好一個放在林瑞的榜樣身旁覺得很滿意繼續說:“他身上有多少錢?”

林瑞想到那張卡和金镯子說:“挺多的。”

“身上有錢就是租房子或者住的酒店、旅館之類。你說他接視頻,那應該是租了房子。”

林瑞沉默,一言不發,就是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楊意銘又說:“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就怕他又和那幫人混在一起,那樣錢可就不禁用了。”

林瑞又加快了速度,連蘸水的筷子都在碗裏面激起幾層浪。

楊意銘撐在桌子上笑說:“你真是行動派。”

林瑞皺着眉頭包完一盤又一盤。所有的餡都包完後,林瑞到廚房拿了幾個幹淨的塑料袋子把餃子裝好放在冰箱裏。

“你不吃嗎?”楊意銘笑着望向他問。

“我去找周放。”林瑞拿出手機又給周放打電話,這次嘟了好久才接通。

“你在哪兒?”林瑞問。

“我在同學家說了多少遍還問。”周放十分不耐煩地低聲回複着。

林瑞直接說:“你房子租在哪裏的,我來找你。”

林瑞能清晰地聽到周放粗重的呼吸聲,又說:“發位置給我。”林瑞挂斷電話,周放就發來微信位置。

林瑞看了地址後拿個塑料袋裝好一袋子餃子然後到奶奶房間交代好就急匆匆準備下樓。林瑞剛坐上電動車身後就是一墜,林瑞看着身後的人說:“你去幹嘛?”

楊意銘坐在後面高出林瑞一個頭,他低眼看着前面人的側臉,伸出手把林瑞的腦袋別過去說:“快走快走。”

周放的租房就在他學校附近,林瑞把車停到樓下三步并一步的跑上二樓敲門。

門開了,周放卻轉身就走了。林瑞和楊意銘走進去看到租房有打掃過的痕跡,但還是很髒。林瑞不傻,完全可以猜測昨天晚上舉行了什麽狂歡派對,茶幾上滿是煙灰和啤酒瓶,還有麻辣菜的塑料袋,泡面桶。

林瑞看了眼周放沉默着走到廚房洗了一個鍋開始煮餃子。

楊意銘站在旁邊悄聲說:“你怎麽把我包的帶來了。”

鍋裏面有好幾個破皮了的餃子,餡都飛得到處都是,滿鍋的浮沫,因為大小不一,煮好費的時間也就有差別。

林瑞看着滿鍋的疙瘩湯說:“你的藝術品禁不起推敲。”

“你技術不好!”

林瑞笑着沒和楊意銘争。

這裏沒有調料,幸好林瑞在餡裏就加好了所以不至于難吃。林瑞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端到客廳然後到一個敞着門的房間叫周放。

周放睡在床上,一腦袋雞窩看了他一眼就站起來走出去。周放看到楊意銘的時候停住腳步看着林瑞說:“他怎麽來了?”

“他跟我一起來的。”林瑞沒在意随口說道。

周放瞪着眼睛端走餃子走到廚房吃。

“我很丢人嗎?”楊意銘懶洋洋地說。

林瑞正拿着掃把清理客廳對他說:“你先回去,電動車會騎嗎?鑰匙給你。”

楊意銘不在意地走到林瑞身邊從他褲子袋裏面搜出鑰匙,走之前說:“下面等你。”

楊意銘一走周放就出來坐在沙發上玩手機,嚣張道:“你來幹什麽?”

林瑞掃完垃圾,站在周放面前說:“跟我回去。”

“哼,那又不是我家,回去幹嘛。”周放說話态度十分随便,好像面前站的不是林瑞而是低配版的周全。

“你天天都跟些什麽人待在一起,你租房子就是為了和他們一起瘋嗎。”林瑞呵斥道。

周放斜瞪着林瑞,狠聲道:“關你什麽事,你憑什麽管我。”

“跟我回去。”林瑞聲音永遠不大,克制而隐忍着怒火和委屈。

“回去幹嘛,你以為我不知道,周全一好,你們就要把我送回去,你以為我是什麽,一條狗嗎?”周放拿着手機,手指在屏幕上移動,聲音哽咽,語速緩慢,眼裏盈滿了淚水小溪一樣淌在臉上,看上委屈極了。

林瑞看到周放這樣,心裏直抽抽說:“你說什麽話?我什麽時候說過,我從來沒這麽想過!奶奶的意思也不是這樣。”

周放深吸一口氣說:“他又不是什麽神仙,我憑什麽離不開他。”

林瑞覺得怎麽說都說不通,他也沒想繼續繞着這個小脾氣說什麽大道理,他看着周放看上去是那麽的委屈和傷心,他說:“你現在還在讀書,吃穿用都要花他的錢,而且周全并沒有說要放棄你。”

“哼,他是怕遭報應,我以後不用他的錢了就好了。”周放還在平靜地說着。

林瑞只是說:“周全雖然那樣,但是他.....”

林瑞說不出什麽花話,只是用沉默代替。

“他有什麽好!他哪裏好了。你們都不懂,我恨你。”周放突然對着林瑞咆哮、嘶吼,整張臉面目猙獰,聲嘶力竭,臉上全是淚水和鼻涕。

林瑞心裏發癢,慢慢的又開始發疼,心髒開始緊縮,一股酸味湧上喉頭。林瑞說:“他是你父親,他辛苦工作養了你,他家暴是不對。周放,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們朝前看,好好讀書,你不要天天和那些人一起混。”

林瑞從來沒思考過這些話,可是說着說着這些話就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

“我和誰混是我的自由,我和他們一起我開心。要不然難道和你們一起嗎?你們就知道瞧不起我,我恨你林瑞,你算什麽,騙子,你滾。”周放喊道後面聲音都啞了,站起來就走進房間,把門哐得一聲巨響。

林瑞走到門口敲兩下門,開門時,門已經反鎖。林瑞在門外說:“開門,跟我回去。”

“你滾我不想看到你,你把你的東西帶走,真惡心,那都是你們挑剩下的,我不要,我恨你,林瑞,我恨你!”周放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賣力地吶喊着。

林瑞站在門外站了兩分鐘,說了些暖心的話,但是周放一律不聽。林瑞握緊拳頭轉身走進廚房,發現餃子全被周放扔了。林瑞把碗和鍋洗幹淨,垃圾都打包放在門口又走到周放房門外說:“周放,你感冒就不要喝酒,我今天先回去,你好好休息,明天我來接你。”

林瑞說完提着垃圾下樓,扔掉垃圾接過楊意銘手中的鑰匙坐好後開車走了。

“怎麽樣?”楊意銘問。

風太大,把楊意銘的話都吹散了,楊意銘又湊到林瑞耳邊重複一聲。

林瑞說:“他......”

突然楊意銘感覺臉上有一滴水珠從前面飛來,滴在自己臉上。楊意銘摸了一下擡頭看天——陽光明媚,刺得楊意銘眯起了眼睛。

楊意銘喃喃道:“什麽東西!”

林瑞一路上沒說話回到家發現楊意銘還跟在身後就說:“你餓了嗎?”

“我又不是飯桶。”楊意銘樂呵呵地坐在沙發上。

林瑞坐在他旁邊。

“去哪兒裏玩了,就回來了。”奶奶從房間裏出來,移步到沙發上問。

“沒玩。”林瑞說。

“周放回來沒?”奶奶問。

林瑞搖搖頭。

奶奶長嘆一聲說:“人啊,萬事都要有打算,自己心裏要有算計,不能一錯再錯,錯上加錯。周全自己沒有生育,歸人介紹認識了王梅,王梅那時候才剛懷周放幾個月。周全對她是相當細致。

有些東西說不好,周全打女人,打孩子确實不是個人,但是王梅她也有不當的地方,作為女人最重要的就是有自己的能力,要獨立,不能全依靠男人,周全剛開始嘴甜心蜜,後來不曉得抽什麽風,就因為王梅不吃一樣菜就打了她一巴掌,後來就收不回來了,上瘾了一樣,隔三岔五一頓打。

王梅也是見識淺,只能忍着。但是王梅是真的吃苦了。周全之前住院,也是她一個人伺候的。

人啊,這個命運是說不好的,不可能樣樣完美,面面俱到,苦難是肯定的,沒有人不會遇到苦難。女人永遠是吃苦多的那個,尤其是老實女人。

就是苦了周放,王梅真是造孽啊,那才是她最應該關注的人,她卻天天留意周全那個王八蛋。你們也要記得,這些是別人的錯誤,你們就要反省汲取教訓,往後去不能再犯。”

“那周放怎麽辦?”林瑞低沉着說。

“還能怎麽辦,把書讀好,周全要管他的。周放現在把書讀出來了才是路子,你以為在外面混,出去打工是個什麽好事?切莫想那條路,那都是沒出息才那麽想的。什麽年齡幹什麽事,時代在變,順應潮流的人才能有希望,後代才安穩,要不然就是走老祖宗的回頭路,一世都不得解脫。”

“奶奶你年輕的時候都幹些什麽?”楊意銘饒有興致地問。

奶奶一笑,回憶着說:“我們,我們就務農要不然還能幹什麽。我老家在山上,從小就幹農活,想讀書都讀不起。季節到了就要種當季的菜,水稻,一年又一年,幹完了才有希望,有飯吃。那時候好窮好窮,不過也是怪,那時候的人都吃得起苦,可能也都只看得到那一點東西,世世代代都是這麽過來的。

我有三姊妹,我是老大,老二死的時候只有四歲,在地裏被蛇咬死的,那時候蛇多,到處都是。老三生下來喊了兩聲就死了,我媽媽過幾天也死了。爸爸還活的長在我十五歲的時候死的。那個時候的人各有各的死法,淹死,被打死,曬死,餓死,醉死,老死,害病死,撐死的都有,但很少有自殺的,再苦再累都不要想着去死。

死算什麽,一瓶農藥下肚就死了,活着才是真本事,才有希望。不為別的,就為了後人,為了地裏的莊稼,為了家裏的母雞下蛋,這些都要人來完成。”

“很難想象。”楊意銘說。

“那是當然,你們沒有過過一分錢買糖果,兩分錢買火柴的日子,一塊錢都成大錢了。

我做姑娘的的時候,邊上有個小我幾歲的女孩。她跟她哥哥一起出去砍柴,在路上被那個五步蛇纏住了腳,毒蛇,纏得死,咬她一口就動不了了,她哥哥回頭找妹子才把蛇打走。

妹子回家了在床上躺了幾個月。她媽媽請來土地醫生,醫生有法子但是一家人拿不出錢來,醫生也要過日子就沒治。我那時候去看她,她的腳上都腐爛了,臭氣熏天,好多的蛆在爛腿上鑽進鑽出,她媽媽一有時間就坐在旁邊給她撿蛆出來,妹子天天喊天喊地,一天要疼暈死過去幾次。時間一長她的小腿就掉了,就像地裏的爛橘子,爛透了就掉下來了。

她命大,一個人居然活過來了。後來被人帶到外地結婚了,現在的男的對她還可以,給她裝了個假腿,日子也還過得去。”

“你們沒有想過別的生活嗎?比如出門,到別的地方去。”楊意銘說。

奶奶一笑說:“那都是你們現在的思想。其實都沒什麽不同。那時候眼睛看到哪裏就是哪裏,哪裏來的那麽多花花世界。現在不同了,你們選擇多,機會多,想幹什麽都可以去争取,有自己的思想。

但是歸根結底人不能忘本,生養你的父母,沒有功勞有苦勞,幫助過你的親人,鄰居,陌生人都要心懷感恩,要記得人家的好,不能逞一時之快,沒有人不辛苦,沒有人是應該的。你的生活終歸還是自己創造的,沒有那個人是可以不想任何事就一了百了的,人要有牽絆,要有生活。”

老一輩人的思想,道理多是圍着黃土地總結出來的,他們赤誠,淳樸,令人生畏。

不過,現實是,他們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年代好像已經過去,一個陌生的世紀已經來臨。新時代光鮮亮麗,充滿無限的魅力同時也危機四伏。不管你願不願意,突然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吃的,穿的,用的雖說都是新的但好像又全是別人剩下的。最後時代的春風吹到他們身上,他們只覺得綿軟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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