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在你所有的記憶裏

有一段已經失去

已經遠不可及

——博爾赫斯

-1-

蒙德城最近搬來了一位看起來才二十出頭的少女,自稱來自于異世界。

她常穿着櫻桃紅的中袖上衣和天藍色背帶褲,高鼻深目、五官端正。光潔額頭下的那雙明亮眼眸如湖水般碧綠,那頭濃密且淩亂的金色卷發像麥穗一樣燦爛,在腦後低低地束起來,個別偏短的碎發就用一枚翠綠的葉片發夾固定住。

她每天清晨會到摘星崖頂摘下幾枝含着晨露的花,贈給想要感謝的人;午後她會趴在爬滿翠綠藤蔓和柔嫩小花的窗臺上小憩,任由溫和的風吹亂她的發;傍晚她會在酒館中坐下,點一杯果味飲料,賞着窗外的晚霞聽吟游詩人彈起古老的樂章。

“埃絲特爾小姐,你在你原來的世界是做什麽的呀?”又是一天的傍晚,微醺的酒客借着醉意好奇發問。

還清醒着的酒客、那位會用裏拉琴撥動出美妙樂章的吟游詩人、和有着一頭如烈焰般火紅頭發的酒保,或直接或不動聲色地一齊看向她。

自稱埃絲特爾的少女像是感覺不到這些目光,碧綠的眼眸注視着提問者,溫柔地說:“種蘋果樹。在我的世界,蘋果是很奢侈的東西,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種蘋果樹。”

微醺的提問者還在費力地思考在什麽樣的世界蘋果才會變成奢侈品,聰慧而敏銳的吟游詩人已經不滿地抱怨起來:“您完全就是話裏有話,不肯直說嘛,埃絲特爾小姐。”

埃絲特爾彎起眼,溫柔地注視着他,并不言語。

“普通人是無法跨越星海而來的,你至少會是位冒險家。”酒保先生犀利地指出。

埃絲特爾緩緩飲下杯中最後一點果汁,看着一只雪白的鳥在窗邊踱步,溫聲說:“我幼時确實考慮過成為一位冒險家,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就改種蘋果樹了……說來慚愧,我早已失去了探索世界的好奇心與勇氣,不再期待未知的領域帶給我驚喜。”

聰慧而敏銳的吟游詩人一邊看着她的眼睛,一邊漫不經心地撥動裏拉琴,彈出斷斷續續、不成曲調的噪音:“可埃絲特爾小姐,你心裏還有劍。”

“已經拔不出來了。并且我希望我再也不要有能使用它的機會。”埃絲特爾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裏拉琴上,一直都溫柔笑着的少女輕輕蹙起了眉:“請不要這樣做,很難聽,溫迪。”

聰慧的、敏銳的、會用裏拉琴撥動出美妙樂章的吟游詩人少年停下動作,愉悅又無辜地歪歪腦袋:“诶嘿?”

-2-

正如埃絲特爾小姐所說,那樣的劍,最好不要再有出鞘的機會了。

溫迪坐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垂眼看着不遠處敏捷地躲開狂風之核攻擊的少女。她懷裏抱着幾束還帶着露水的塞西莉亞花,如同枝頭最靈巧的鳥兒,足尖輕輕一點就乘着風滑出好遠。

她沒有對狂風之核出手,在她來到提瓦特的這些日子裏,從沒有對任何魔物出手過,一直都是遠遠地避讓,她身手矯健輕靈,沒有她躲避不了的攻擊。就算不小心闖入了魔物的活動範圍她也只是迅速離開,不會與之糾纏。

像風一樣輕盈呢。

溫迪托着腮幫,心想,她來蒙德半年了,不知道有沒有聽說過“風帶來故事的種子”這句話呢。

這句話可是彰顯了風神權能的一部分呢。

-3-

埃絲特爾将塞西莉亞花分別贈給将房屋便宜租賃給她的老歌德、包容地允許她在蒙德定居的琴團長、會用裏拉琴撥動出美妙樂章的吟游詩人、歌聲溫柔且治愈的芭芭拉小姐、常來光顧她生意的可莉寶貝、以及——

她将花遞給站在牆邊無聊地轉着小刀的修女:“早上好,羅莎莉亞小姐,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呢。”

——總是不動聲色地跟在她身後,警惕着她,卻又總對她科普提瓦特常識的羅莎莉亞小姐。

“早。”羅莎莉亞打了個哈欠,困倦地接過花:“警告你,我家的花瓶已經插不下了,別再送我了。”

埃絲特爾在面前的木頭上畫好線,沿着線鋸出一塊木料來,溫柔地說:“是的,第14次警告。”

羅莎莉亞不滿地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話,她知道沉浸在木雕工作中的埃絲特爾是不會理她的。

少女的手很穩,臂力了得,對于雕刻也是相當熟手了。一點點鑿出輪廓、一點點刻下細節、一點點磨平粗糙,羅莎莉亞不意外地發現那是一個蹦蹦。

這讓羅莎莉亞不禁想,那孩子最近的零花錢該不會都砸到埃絲特爾這裏了吧?但就算把一年的零花錢都砸進來也買不起一個埃絲特爾的定制木刻吧?不過埃絲特爾真的會收那孩子的錢嗎?畢竟她那麽喜歡可莉,也不靠蒙德的這點生意賺錢,大頭還是在稻妻那邊。

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她要是早半年來到提瓦特,可不會有稻妻這條商路。

不過……盯梢埃絲特爾可真無聊啊。

羅莎莉亞又打了個哈欠,無聲地離開了埃絲特爾的家。

要不是為了每天一枝的塞西莉亞花,誰肯一大早往她這裏跑呢?

-4-

埃絲特爾剛把蹦蹦放進精美的禮品盒裏,就聞到了烤魚的香氣。她笑起來,回身倒了兩杯酸甜可口的果汁。

“埃西姐姐~!”火紅的、可愛的、像小太陽一樣的小女孩噠噠噠地跑進埃絲特爾的家。她手裏提着籃子,籃子裏散發出烤魚的香氣:“這次可莉帶來了超好吃的魚!用來跟你交換木雕蹦蹦!”

即便是羅莎莉亞也不會想到,埃絲特爾木材昂貴、手工精細的木雕在可莉這裏只賣一條烤魚——說不定還是可莉炸熟的魚。

可是誰會不喜歡可莉寶貝呢?

埃絲特爾接過籃子,把手中的盒子遞給可莉,溫柔地說:“上午好,可愛的可莉寶貝。這次姐姐做的是不高興的木雕蹦蹦,可莉看看喜不喜歡?”

可莉打開一看,驚嘆:“哇!是和那個奇怪的大人很像的蹦蹦!”

埃絲特爾立刻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誰,忍不住輕輕地笑起來:“可莉說得對。”

可莉把木雕蹦蹦放進小書包,雙手捧起桌上的果汁,一口氣喝掉大半杯,然後用那雙明亮的漂亮眼睛看着埃絲特爾,甜甜地喊:“埃西姐姐~你今天有空嗎?可以繼續跟可莉講你那個世界的故事嗎?”

“自然有空的。”埃絲特爾将可莉那杯果汁重新倒滿,“姐姐上次講到哪裏了?哦,講到神了。”

“和提瓦特不一樣,我原來的世界有且只有一位神祇,在傳聞中,祂是全知全能全善的至高神。祂用七日創造了萬物,祂說,‘要有光’,于是世間就有了光。”

“在傳聞中,祂先是創造了第一位男性人類,後因擔心他孤獨,又從這個男性身上抽出一根肋骨,創造了第一位女性人類。祂對男性說,‘她叫夏娃,來自于你身體中的一根肋骨,是你的終身伴侶。’男性喜悅地答:‘她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

埃絲特爾語氣平靜地緩緩講述着,一直講到夏娃偷食禁果。

可莉聽得懵懵懂懂的:“你們的神聽起來好像比巴巴托斯大人還偉大呢。”

埃絲特爾垂下眼,不帶什麽笑意地勾了下唇角:“不,神并不偉大,至少我們的神不偉大。”

人類才偉大。

-5-

埃絲特爾對跟可莉講述的,是神告知人類的說法,而非世界的真相。在真實的歷史中,人類是進化而來,而神是外來者。祂于某一天的清晨降臨于那個世界,篡改了人類的歷史,蒙蔽了世人的認知。

祂說,“要有光”,于是黑暗籠罩了大地,長達十幾個世紀。

-6-

埃斯特爾的行蹤不難捉摸。

她清晨一定會去摘星崖、上午一定在家、中午一定會趴在窗臺上午眠、下午一定外出——圖書館、清泉鎮、鷹翔海灘……她會去的地方很少,似乎正如她所說,她已經失去了探索世界的好奇心與勇氣。

最後,她傍晚一定會在酒館坐下。

但與某位總是想方設法在酒館騙酒喝的吟游詩人不同,埃絲特爾去酒館從不喝酒,只是點一杯果汁,然後靜靜地聽吟游詩人說起遠方的、從前的故事。

久而久之,酒客們都會默契地留出一個位置給她,酒保一看到她來,就自發地遞給她一杯果汁。就連某位吟游詩人都習慣了當他傍晚在酒館講起故事、彈起歌謠時埃絲特爾會在場。

“埃絲特爾小姐天生就該是蒙德人呢。”誦完詩歌,溫迪接過埃絲特爾遞來的花,抱着酒瓶在她面前坐下,掰着手指給她數:“自由、散漫、喜歡塞西莉亞花、喜歡往酒館鑽、喜歡聽故事、聽歌謠……”

說着,他一本正經地點起頭來:“是個标準的蒙德人呢。”

埃絲特爾的目光從窗外的飛鳥上移開,落到他身上,溫柔地彎起唇角:“是的,非常感謝您的誇獎。不過我需要糾正您一點,我是喜歡一切和‘藝術與美’相關的東西。”

“故事、歌謠、花朵、飛鳥、書籍、色澤誘人的酒液、摘星崖上急促的風、龍脊雪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乃至于吟游詩人的存在本身,都是很美的。”

“诶诶?你是在誇我嗎?誇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溫迪笑眯眯地托着自己的臉,哪有不好意思的樣子。

埃斯特爾縱容地點點頭:“您可以這樣理解。”

或許是因為上午給可莉講述她世界的神讓埃斯特爾有了些談興,她補充道:“在我生活的年代是沒有吟游詩人的——準确地說,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吟游詩人。以前有,但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大概有十幾個世紀那麽久遠。”

“一段比十幾個世紀還要久遠的記憶告訴我,在很久很久以前,浪漫而自由的吟游詩人喜歡四處流浪,他們會在黎明時分自遙遠的國度而來,向過路的行人傳頌遠方的故事、傳唱不知名的歌謠。”

“當吟游詩人撥動起裏拉琴時,即便是最匆忙的行人也會停下腳步側耳傾聽,并在吟游詩人結束彈唱後,為其獻上自己國度最美的花。”

“為什麽後來就沒有了呢?是你們不需要吟游詩人了嗎?”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的騎兵隊長往溫迪旁邊一坐,好奇地問她。

“不。”埃絲特爾平靜地說:“是神不允許。”

“咦?!”溫迪瞪圓了眼睛。

“藝術、美酒、歌謠、知識,人類一切的智慧與靈感,只有在傳頌神的事跡時才被允許擁有。而那些抱着裏拉琴的人不再流浪,他們受教堂雇傭,即便外出,去傳頌的也都是對神明的贊美,而非遠方的歌謠。”

“咦咦咦?!”少年發出更加訝異和困惑的聲音。

周圍的酒客也不可思議地議論起來,大概是些“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神?”、“沒有酒和歌我會死的,真的。”、“這是我今天第二次感激巴巴托斯大人,第一次是剛剛喝酒時。”之類的話。

他們紛紛看向埃絲特爾,等待她繼續說下去。埃絲特爾本來只想說這幾句,但見他們這麽期待,便也不好閉嘴了,更何況這也并非是什麽不可言說的事。

“人類只被允許閱讀教義,只被允許創造贊頌神跡的雕塑、畫像、詩歌,美酒只有在慶祝神誕的那天才能飲用。所有與教義無關的典籍都是違禁品,所有發出不同的聲音的人都是異端……于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能聽到的都是溢美之詞,即便有少數雜音,祂在人間的使者也會替祂清理。”

“神的使者同他們的神明一樣傲慢、殘酷、高高在上,他們在人類的大地上降下災禍、挑起戰亂,以此懲罰不信神的人。他們試圖取悅他們‘全知全能全善’的父神,以人類的痛苦、以衆生的絕望、以被他們扭曲的真理、以那些折斷的脊梁。”

“這樣的神明,完全沒有存在的必要。”一直笑着的吟游詩人唇邊沒了笑意,嚴厲地說。但他緊接着又輕快起來,好像剛才沉着而冷酷的姿态是一場錯覺:“不過人類總會打敗暴虐的君王的。”

人類對于自由與生俱來的向往是神明也無法阻擋的力量。

他凝視着面前的少女,搖搖手指,煞有介事:“所有的故事都是這樣結尾的,我們蒙德的故事也是這樣的。”

來自遠方的客人啊,你帶來的故事是否也是這樣?

“是的。”埃絲特爾溫和地颔首,“人類總是會贏的,即便抵達理想的過程是一首又一首的哀歌,他們也總是會贏的。”

“神的使者将至高神降臨此世的日子定為神誕日,大地上所有的人類都應該在這天停止争鬥、和睦相處,虔誠地感激神的降臨——他們總喜歡做這樣的事,好似這樣就能顯出他們的高貴一樣。也是在這一天,人類在經歷了被虛榮傲慢的神明長達十幾個世紀的黑暗統治之後,揭開了反抗的旗幟。”

“經過漫長而慘烈的鬥争後,人類勝利了。他們将‘全職全能全善’的至高神釘在那片曾經美麗而富饒,如今卻哀嚎遍野、彌漫着戰争與瘟疫的大地。”埃絲特爾語氣沉重地說完,又莊嚴起來:“他們要求神向人類、向這片大地忏悔祂的罪過,一如祂從前要求人類向祂忏悔自己的罪過一樣。”

“曾高高在上的神明自然寧死也不願忏悔,于是他們就地建起審判臺,向世人審判神犯下的幾宗原初之罪。”

埃絲特爾冷酷地宣判:“神之罪,一為傲慢。祂稱人一生下來就是有罪的,祂高高在上地主宰人類的生死,将自己視為至高神,将人類視為需要用一生償還罪孽的卑賤種。”

“神之罪,二為嫉妒。虛榮的至高神不允許人類歌頌除祂以外的任何力量、任何事物,祂不認為人類可以擁有祂所謂的神明才具有的高貴品格,若真有這樣的人,那一定是這個人盜竊了神的光輝。”

“神之罪,三為暴怒。祂不愉快時便将災厄降于人間,還稱自己是在懲罰罪孽深重、不知悔改的人類……”

埃絲特爾一一宣讀完神的罪行,受她莊嚴而冷酷的聲音影響,酒客們都感覺自己就像站在審判臺前,不自覺的就肅穆起來,不敢言語。

“幸好我們的神是溫和寬容的神。”過了許久,一名酒客聲音又小聲又慶幸地說:“贊美巴巴托斯大人!”

沉重的氣氛流轉起來,與他同桌的人和他碰杯:“贊美巴巴托斯大人!”

吟游詩人笑着評價道:“這個故事還差一句收尾。”

“那個世界再無神明——”埃絲特爾冰冷的臉柔和下來,她溫柔而認真地說:“——自此,一切神的故事都是人的史詩。”

溫迪露出一個真切又溫柔的淺笑,朝少女微微颔首,輕聲說:“我喜歡最後一句。”

他摘下帽檐上的塞西莉亞花,鄭重地獻給埃絲特爾:“如你所說,當吟游詩人帶來遠方的故事後,理應得到這個國度最美的花。”

埃絲特爾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她接過花插在如麥穗般燦爛的金發間,輕柔地說:“吟游詩人真的很擅長這一套,是不是?”

溫迪大呼冤枉。

-7-

“既然與神明無關的知識是不被允許存在的,那埃絲特爾小姐,您是怎麽聽說十幾個世紀前有關于吟游詩人的事的呢?”

凱亞先生為埃絲特爾續上一杯果汁,這樣問道。

他是不帶惡意的,只是單純的好奇而已。他的敏銳和犀利程度與昨晚那位迪盧克先生不相上下,而某位吟游詩人則是早已察覺了違和之處,卻裝作沒發現。

埃絲特爾平靜地對他說:“因為我是生而知之者。”

-8-

——生而知之者。

在某個世界的神秘側,曾有一位偉大的人類先知預言了救世主的出現。

他說:

在人類文明的至暗時刻,救世主将攜帶着全人類的智慧、真正的歷史、黎明時綻放的一朵花的記憶出生。

她會向世人傳播被神視為違禁品的智慧與理性、神降臨此世後所遮蔽的真理、被大火付之一炬的古老書籍……

她會喚出凝聚了全人類的期盼的長劍,并用這把劍将高高在上的神明釘死在這片滿目瘡痍的大地,要求祂向人類、向這片大地忏悔祂的罪過。

她會将人類生來對藝術與美與愛的追求、以及自由的靈魂歸還世人。

可救世主本人并不認為自己是救世主,你若問她是什麽人,她會回答你:“我只是一個在人類文明黯淡之時種蘋果樹的人。”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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