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9-

埃絲特爾下午一定會外出,這天下午也是。

她出了趟蒙德城,把手中的木雕送到晨曦酒莊拜托商隊一并帶走。

回程的路上她先後經過了清泉鎮、風起地,于是先在清泉鎮買了新鮮的獸肉和嘟嘟蓮,後去風起地摘了一朵風車菊。她将風車菊別在濃密的金發中,對着溪流照了照,愉快地彎起唇角。

一只冰史萊姆睜着可愛的大眼睛蹦跶到她面前,冰史萊姆這種生物行動遲緩,埃絲特爾即便是閑庭散步也能毫發無損地走出它們的攻擊範圍,她除非是在雨天碰到,否則都懶得避開。

這會兒也是。

她甚至還有心情朝這只冰史萊姆笑笑。

笑意還沒落下,她忽然朝旁掠去,一支攜帶着風元素的箭矢緊跟着射中了那只冰史萊姆。她滑出安全距離後,先朝溪流中的史萊姆凝液看了眼,才看向風起地那棵枝繁葉茂的巨大橡樹。

那位會用裏拉琴撥動出美妙樂章的吟游詩人不知何時坐在了枝幹上——埃絲特爾十分肯定在她對着史萊姆笑的那一刻他還不在。

溫迪無辜又委屈地看着她:“為什麽反應這麽大啦?好像我是什麽壞人一樣。”他晃晃手裏的弓箭,嘟囔着:“我可是幫你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欸,埃絲特爾小姐難道不應該對你的救命恩人态度好點嗎?”

換了誰這會兒都得吐槽他了,比如:“一只冰史萊姆而已,哪裏扯得到‘救命之恩’這麽誇張?”

但埃絲特爾只是溫和地點點頭:“是的,非常感謝您,溫迪先生。”

“好難聽的稱呼。”他皺了皺鼻子,從枝幹上一躍而下,乘着風落在她面前:“像之前那樣叫我溫迪就好啦。”

少女點點頭說:“好,溫迪。”

溫迪的目光朝她發間的風車菊看了一眼,彎着眼睛想:很好看呢,埃絲特爾小姐。

“既然埃絲特爾小姐說非常感謝我,那是不是要拿出點實際行動表示一下呢?”少年狡黠地眨眨眼。

埃絲特爾看着他漂亮的眼睛問:“比如?酒不行,我也買不到。”

和某位總是買不到酒,以致于不得不靠賣唱從別人手裏換酒的吟游詩人一樣,少女實在長得過分年輕了,沒有人肯相信她是成年人,蒙德的任何酒館都不會賣酒給她。

“我可沒想要酒。”溫迪嘟囔着,“這樣揣測別人實在是太失禮了。”

“比如……給我唱首歌吧。你可是聽我唱過很多次歌了哦,即便是為了公平起見,也該輪到你給我唱了。”少年理所應當地說。

埃絲特爾溫和地指出:“請不要說這種會讓人誤會的話,溫迪,你是在酒館給所有客人唱的,你即便要讨債也不該只找我。”

“诶?這麽無情的嗎?”溫迪沮喪地垂下頭,伸手撥弄懷裏的斐林,使美麗的裏拉琴發出足以使任何懂音律的人都難以忍受的噪音。

“……”

埃絲特爾輕輕蹙起眉,嘆息一聲,無奈而縱容地說:“好吧,好吧……你想聽什麽歌都可以,溫迪,請不要這樣做了。”

剛剛還沮喪地低着頭的少年一下收起斐林,笑着仰起臉說:“埃西,我想聽你唱你家鄉的歌謠。”

聰慧的、敏銳的、能用裏拉琴撥動出美妙的樂章的吟游詩人,他第二次在酒館見到埃絲特爾小姐時就知道她不能忍受什麽了。

“好吧……當然可以。”

埃絲特爾在遼闊的草地上坐下,想了想,說:“我所生活的時代只有贊頌至高神的樂曲。”她并不願意唱這些千篇一律的歌謠。

“但我曾在一位異國的吟游詩人的記憶裏聽過一首歌,我很喜歡它,請讓我想想那首歌用提瓦特的語言是怎麽唱的。”

溫迪坐在她身邊,沒有催促,只是好奇而期待地看着她。

眼眸如湖水般碧綠的少女閉上雙眼輕輕歌唱,在她的世界有個說法,一切美好的東西都需要閉上眼睛用心感受。

“有個聲音來自最美好的遠處,

它在黎明時分含着晨露。

絢麗燦爛的前景令人心馳神往,

我像兒時一樣雀躍歡呼。

啊,最美好的前途!可不要對我冷酷,

可不要對我冷酷,不要冷酷!

我就從零點起步,向最美好的前途,

向最美好的前途,哪怕是漫長的路。

有個聲音來自最美好的遠處,

它在召喚我去奇妙國土。

我聽見那聲音向我嚴正發問:

‘我為明天盡些什麽義務?’

啊,最美好的前途!可不要對我冷酷,

可不要對我冷酷,不要冷酷!

我就從零點起步,向最美好的前途,

向最美好的前途,哪怕是漫長的路。

我發誓要變得格外善良純樸,

誓和朋友分挑患難幸福。

我要飛快飛快朝那聲音奔去,

踏上人們沒有走過的路。

啊,最美好的前途!可不要對我冷酷,

可不要對我冷酷,不要冷酷!

我就從零點起步,向最美好的前途,

向最美好的前途,哪怕是漫長的路。”

少女的歌聲堅定而富有希望,令溫迪恍惚一瞬,想起幾千年前的一位少年,少年在戰火中對他伸出手,堅定地邀請他一同為那個每一首歌謠都是自由地唱的未來而努力;他想起一位火紅頭發的少女,少女和他一同推翻寡頭政體,使自由的風重新吹拂大地。

來自遠方的客人啊,你的每一首歌謠是否也是自由地唱?你有沒有親眼看到你所期盼的明天的到來?你又已為明天盡了些什麽義務?

溫迪專注地凝視她,在她睜開眼睛的第一瞬間遞上一枝塞西莉亞花,清透的嗓音自然而然地含着笑:“埃絲特爾小姐很有做吟游詩人的天賦呢。”

埃絲特爾接過花,柔聲說:“謝謝。”

-10-

應預言而生的救世主小姐曾踏入過神殿。

那是一個比夜晚更黑暗的午夜,她站在神殿的正中央,長久地凝視着神明目光悲憫的雕像,直到神父的呵斥聲将她喚醒:“直視吾神是大不敬!”

這位神父在許多年前找到她,自稱是那位預言了她的誕生的那位先知的後代,告訴她他的使命就是引導她為全人類帶來黎明。

生而知之的救世主小姐謙卑地垂下眼:“神父,我心有困惑。”

“生而知之者也會有困惑嗎?”神父放下手中的聖經與十字架走到她面前,這位尚且只有他腰部這麽高的救世主面容尚且稚嫩,碧綠的眼眸卻顯露出與年齡不符合的沉穩和痛苦。

“當然,我的無知與海洋一樣浩瀚。”埃絲特爾說,“為什麽即便是在不存在神明壓迫的真正歷史中,也天生就有奴隸?為什麽人們對于一個女性最崇高的贊美就是将她視為男性?為什麽奴隸是主人的附屬品、妻子是丈夫的附屬品、平民是貴族的附屬品、人類是神明的附屬品?為什麽卑弱微小的存在就不能有偉大而不朽的理想?高高在上的神明的力量來源究竟是什麽?人類要怎麽做才能超越神明?”

“我有太多困惑,而我甚至不知道要去問誰才能解惑。”

“慎言!”神父慎重朝四周看看,目光又落回年幼的救世主身上:“孩子,在你還不能對抗吾神時,慎言!這些問題你即便去問我們‘全知全能全善’的至高神也不可能得到答案的。”

“人類的問題,自然不能靠神明來解答。”埃絲特爾恭敬地立在原地:“所以我懇請神父抛棄神明與我一同游歷,與我去見更多的人類,見證他們的智慧與勇氣,讓我明白即便是最卑弱微小的存在也能成就最偉大而不朽的理想。”

“這世上的大部分人類仍然處于蒙昧之中。”神父提醒。

“那我就是在黑暗中抱薪的人。”

“成就偉大的理想需要許多殉道者。”

“我已經做好準備成為其中之一了。”

神父嘆氣,面露不忍地低聲問:“你确定嗎?埃絲特爾小姐?其實你不是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的。”

埃絲特爾并非是沒有選擇的,她出身尊貴,是侯爵的女兒,想來等她到适婚年齡後,前來求婚的貴族公子足以從城西排到城東,她父親為她備下的嫁妝也一定會是一等一的豪奢,像她這樣出身尊貴的小姑娘,想來無論最後是嫁給誰都會過得很好的。

她有着輕輕松松就可以獲得的幸福,所以即便她就是預言中的救世主,神父也忍不住輕聲勸告了一句:“你永遠也不會成為奴隸,你有更光明坦蕩的未來。”

“我是奴隸啊,我已經是奴隸了。”埃絲特爾溫柔地說,“因為自由是不可分割的,人類是命運共同體,所以若有一人被奴役,所有的人都不自由。”

神父還欲說些什麽,就見埃絲特爾彎腰從靴中取出一柄血跡未幹的華貴短刀。皎潔的月光透過神殿一塊又一塊的彩繪玻璃,在地面照出一條又一條的黑影。身着麻裙長靴的小女孩舉着沾血的短刀,穿過地面一塊又一塊的月光。

她将短刀恭敬地呈到神像的腳下,如同每一個前來忏悔的罪人一樣垂下頭,皎潔的月光從她的頭頂灑到足下,令她如同慈悲的神像一般聖潔。她雙手交握放在胸前,聲音稚嫩又輕柔:“神明啊,我有罪,我向您忏悔。我剛殺死了我的親生父親、您忠實的信徒。”

神父大駭。

“我的父親毆打我的母親,又一次;我的兄長冷眼旁觀,又一次。而我與他們同罪,母親即便被打得遍體鱗傷也要用目光命令我不許輕舉妄動,我忤逆了我的母親,用這把據說是您的使者賜給父親的鋒利短刀捅穿了父親的喉嚨。神明啊,我問我自己,誰是我的敵人?誰是我的朋友?父親不是我的朋友。神明啊,您也不是。”

埃絲特爾的眼前好像又出現了那抹飛濺進她眼睛的溫熱的血紅,和母親驚恐的臉。母親茫然無措,卻在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之前,抱起她往樓上跑,擦幹淨了她的臉、眼睛和頭發,給她換了一套傭人的麻裙,在兄長用斧頭劈門的時候要她趕快離開。

“媽媽,那您呢?”埃絲特爾将短刀插|入長靴,悲傷地注視着母親。

“我可以應付,我再怎麽說也是道恩家的長女,他們不敢真的對我下死手。”母親在劈門聲中挺直脊背,端莊而沉靜地端坐着。燭火映在她臉上,令她顯得如同神像一樣神聖。

“我可以帶您離開,媽媽,就像我以前向您承諾的一樣。我們可以去流浪,我可以将您照顧得很好。”

母親不去看她,閉緊了嘴不再言語。

“……我明白了。”埃絲特爾踮起腳尖,哀傷地親吻母親的額頭,“那就請您忘記我吧。”

她痛苦地閉上雙眼,嘴唇張合,發出的卻不是人類能理解的聲音:

“世界啊,請您聽我說,我的母親只有三個兒子,從沒有一個女兒。”

“世界啊,請您聽我說,我的父親被邪|教徒殺害,那個罪人至今都逍遙法外。我的母親今晚在沉眠,從沒有出過房門半步。”

耳朵嗡鳴作響,溫熱的液體從她開口的瞬間就不斷從眼角淌下,埃絲特爾知道那不是眼淚。

劈門聲停止了,母親最後看了她一眼,手指無力地前伸了一下,迷茫地睡去。埃絲特爾趴在地上無力地喘氣,過了很久才再一次擦幹淨雙眼,直到雙眼恢複了碧綠才趁着夜色離開。血可以擦幹,但她的眼睛遠沒有之前看得清晰了。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力量是可以不付出代價而獲得的,她對此心知肚明。

“世界啊,我自請抹除我的姓氏,若沒有姓氏的都是卑賤之人,那就讓我做卑賤之人。”埃絲特爾站在神殿中央,閉上雙眼,對着腳下的大地莊重而沉靜地許諾:“我發誓就此放棄一切幻想,我發誓我會永遠保持着我的謙卑,我發誓我永遠與弱小者站在同一邊,我發誓,若世界需要我、若人類需要我,我會付出我能夠付出的一切——即便那是我見證美好的權利、我的尊嚴、和全部的自由,即便我必須背離我的家鄉與這片美麗的土地。”

“世界啊,我向您祈求,請您将凝聚了全人類的期盼的長劍賜予我,我發誓我會殺死高高在上的神明,将見證美好的權力、他們的尊嚴、和全部的自由歸還人類。”

當少女說完那段話後,她周圍就變得不同了。有狂風刮過她的臉頰,有烈日灼燒她的眼球,冷酷的冰雪凍傷了她的四肢,但她依然保持着莊重而寧靜的姿态,虔誠地垂着首。

于是這片将她哺育的大地徹底接納了她,将凝聚了全人類期盼的長劍賜予她。那柄預言中的長劍有着言語無法描述的光輝,女孩握住劍,當長劍出鞘的那一刻,劍光為黑暗的天地帶來了一剎那的黎明。

埃絲特爾将長劍收在心間,露出喜悅而期盼的微笑,仿佛已經預見了真正的黎明到來的那一刻。

我就從零點起步,向最美好的前途。

向最美好的前途,哪怕是漫長的路。

“最後,世界啊,請您允許我最後叫她一聲媽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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