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19-
埃絲特爾從教堂出來,踏着月色往回走。
“埃絲特爾小姐?這麽晚了還沒睡嗎?”她擡起頭,那位會用裏拉琴演奏樂曲的吟游詩人坐在風神雕像的手掌心,低下頭看她。
埃絲特爾溫和地“嗯”了一聲,“給芭芭拉小姐送了些潤喉糖。”
“诶?為什麽沒有我的啊?”是軟軟的控訴語氣。
溫迪身體往下一滑,如同一片羽毛般輕盈地從風神像的手心飄落。他懸停在空中,雙手背在身後,俯下身湊近她微微上仰的面龐,兩鬓間的青色發梢輕輕拂過她纖細的脖頸。
“我唱歌也很好聽啊……埃西怎麽可以厚此薄彼?明明上午才說過最喜歡我的。”
這個距離,即便是對于這位一向不正經的吟游詩人來說也靠得過分近了。埃絲特爾僅僅只是自然地呼吸着,就分辨出了他身上遠山木葉的清香、蘋果的甜味、蒲公英酒的微澀和塞西莉亞花的雅致香氣。
可埃絲特爾如果想避開的話,期間有無數種方式可以用,但在整個過程中,她只是靜靜地看着他,一如既往地縱容了吟游詩人的靠近。
她遞出一盒潤喉糖,溫聲說:“溫迪想吃潤喉糖嗎?我這裏還有。”
溫迪狡黠地眨眨眼,張嘴:“啊。”
埃絲特爾失笑,從糖盒中取出一顆糖,手指剛擡起來,他便低頭含住,嘴唇從她的手指上一觸即離,如同無意間吻了下她的指尖。他眨眨眼,十分得意地揚起唇:“我就知道埃西最喜歡我了。”
埃絲特爾沒有否認。
“親愛的埃絲特爾小姐,作為回報,我準備了回禮哦。”
溫迪一只手仍背在腰後,一只手從背後伸出,那只纖細的手指上捏着一枝新鮮的塞西莉亞花。風揚起少女如麥穗般燦爛的金色卷發,露出白淨的耳朵。
他将塞西莉亞花插在少女的耳後,彎着那雙狡黠又明亮的綠眼睛:“回禮。早就準備好的回禮。幸好碰到你了,不然我就只能放在你家的窗臺上了。”
埃絲特爾碰了碰耳畔的花,有些想笑:“為什麽要放在我家窗臺上?”
“不然直接敲門嗎?萬一你睡着了呢?”溫迪十分認真,“怎麽可以打擾埃西的睡眠呢?那樣很過分的吧。”
埃絲特爾忍不住笑起來,溫柔地說:“不打擾啊,我要是醒了,正好可以邀請你去賞月。”
溫迪便又湊近她的臉,鼓起腮幫,“埃西好浪漫呀,我有些後悔了。”
“現在也可以賞月啊。”她朝天望了一眼,“現在的月亮也很美呀。”
溫迪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那我帶你去一個賞月的好地方。”
埃絲特爾好奇地問:“什麽好地方?”
吟游詩人少年忽然伸出雙手擁抱她,她訝異地扶住他胳膊:“溫迪?”少年便又笑,足下生起風場,帶着她飛到了風神雕像的掌心。
高處風大,埃絲特爾攏起淩亂而濃密的金色卷發,“好吧,我該知道的,最近的地方就是這裏……嗯,說起來,蒙德人知道你在他們風神的雕像上爬上爬下嗎?如果他們知道了,你一定會被那種‘不贊同的目光’瞪的吧?”
“沒錯沒錯!我還不能辯駁,或者說巴巴托斯的不好,否則他們就會用更加譴責的目光看着我,好似我在無理取鬧,嚴厲點的人會直接斥責我不懂巴巴托斯的用心良苦。”溫迪嘟囔,“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麽奇怪——我居然不懂巴巴托斯的用心良苦。”
埃絲特爾笑了起來,那雙碧綠的眼睛裏灑滿了月光,就如同波光粼粼的湖水一般美麗:“沒關系,巴巴托斯會原諒你的冒犯的。”
“诶?我可沒聽巴巴托斯說過這種話哦。難道說埃絲特爾小姐是要代替風神原諒我嗎?”溫迪故作嚴肅地問:“那麽埃絲特爾小姐是風神的誰呢?信徒?朋友?還是……?”
她含蓄道:“我想,埃絲特爾小姐應該不信神。”
“好吧,我明白了。”溫迪朝她眨了眨左眼,拉着她的手讓她坐在了風神的掌心:“風神的寵兒,請坐。”
埃絲特爾失笑,“我記得埃絲特爾小姐不信神。”
“是的,但是神信她。”溫迪在她身旁坐下,曲起一條腿,微微側頭,彎着眼看她:“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埃絲特爾笑起來,眼睛明亮而溫柔:“為什麽信她呢?”
溫迪便反問:“為什麽不信她呢?”
風神怎麽會不信這位出生于人類最黑暗、最悲痛的歷史中,痛苦着又堅定着的埃絲特爾小姐呢?
風神甚至愛她。
“……啊。”埃絲特爾凝視着他,忽然道:“我其實一直想問,‘風帶來故事的種子’是句話是否彰顯着風神權能的一部分?”
“是的哦。”溫迪答得飛快,“風神能聽到曾發生在風中的一部分故事哦——哪怕是從異世界吹來的風。”
“風神能聽到多少?”
“不是很多,他所知曉的東西和故事的全貌,大概就是岩石和岩神的區別吧。”
“那也不少了。”埃絲特爾輕聲說。
溫迪一本正經地點頭:“是啊,不少了,至少知道了一半呢。”
“……這居然是句冷笑話?”
“诶嘿?”
埃絲特爾無奈又好笑,“可以跟我講講嗎?關于風神所知道的故事?”
溫迪歪了歪腦袋,無辜又理直氣壯地看着她:“風神巴巴托斯知道的故事,我吟游詩人溫迪怎麽會講呢?”說完,少年又神秘地笑起來:“除非埃絲特爾小姐用一個故事來換,比如……你設計讓至高神把你被關進火焚谷的目的。”
埃絲特爾微怔,感嘆道:“風神果然知道不少。”
-20-
幾年後的某一天,正在教堕天使們數學的埃絲特爾忽然頓住了,擡頭朝天空的方向望了望,低聲向身旁問道:“撒旦,你有沒有感覺到?”
撒旦瞬間切換回自己作為紅龍的軀體,飛出了火焚谷。不久後他飛回來,在埃絲特爾的掌心寫:[祂派出了白馬騎士行走人間。]
白馬騎士——天啓四騎士中散播瘟疫的騎士。
埃絲特爾長久地靜默住,許久,她按住心中嗡鳴不止的長劍,哀嘆一聲,輕聲道:“我好像可以拔出那把劍了……祂的信仰應該流失得很快吧?是不是有越來越多的人類站出來反抗祂了?祂已經完全失去分寸了。”
[散播瘟疫就是祂完全失去分寸的表現嗎?]
“是啊。當掌權者已經開始靠大肆殺人來穩固政權了,就說明祂已經無計可施了——人類的歷史是這樣告訴我的,我相信我們這位至高神的歷史也會這樣告訴後人。”
撒旦輕笑:[老師,我們還沒贏你就在替祂想史書了?]
“哎,總要給自己一些戰勝神明的信心嘛。”
[即便是老師,面對祂時也會有心生畏懼、沒有信心的時候嗎?]
“我對人類總是有信心的,但偶爾會對自己沒有信心。事實上,這樣的時候很多。我就是最普通的那種人,雖然早已做好随時為全人類的自由獻身的覺悟了,但還是會希望永遠不會有那一天——不要覺得我不管遇到什麽情況都能死而複生,如若祂用神明的偉力親手捏碎我的心髒,我是絕不可能複活的。真真正正的無限次複活,我付不起那種代價,有十雙眼睛十對耳朵都付不起,世界也給不起。連世界都會有走到終焉的時候呢。”
“作為一個普通的人類,我有許許多多的欲|望和軟弱,我喜歡詩歌、喜歡美酒、喜歡我的家鄉,我此生最大的渴望就是回到故土看看道恩女士,她也許已經去世了,也許還活着……雖然可能性不大,但我還是期望她仍然活着。除此之外,我還有許多願望沒有實現。如果此刻就死去,我一定會很遺憾的。”
[可即便如此,你依然不曾退縮。]
撒旦頗有些感慨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她的容貌被定格在了她第一次被燒死之前,之後無論複生多少次,世界的偉力都會令她的軀體回到那個時候。以致于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看起來依然十分年輕,年輕到會讓人心生不忍。
從她的外表來看,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應該還在學習畫畫、騎着馬在草原上奔馳、坐在城邦的長椅上或荒野的篝火前聽吟游詩人彈唱遠方的歌謠……
無論在做什麽,似乎都不該是年紀輕輕就帶着好友四處傳播知識,後一邊躲避和對抗天使的抓捕又一邊傳播知識,瞎了雙眼聾了雙耳,被神明親自審判、被神親自送上火刑架,從火焰中死而複生後,又被神親自關押在這個理論上來說只能關押靈魂的火焚谷直到今天。
可這就是她走的道路。
她偶爾恐懼着、憂慮着,卻依舊堅定不移地向前走的道路。
埃絲特爾輕輕點頭:“喜歡催生軟弱,也産生勇氣。若不願失去珍視之物,若想要奪回向往的自由,自然要奮起反抗。我想,我很多時候還是勇氣比軟弱多。”
“那麽撒旦,你呢?”埃絲特爾溫柔地問:“你現在有沒有能令你軟弱,也令你勇敢的喜愛之物呢?”
[很多。你、無盡的天空、我尚未完成的畫作、人類真正的藝術、或許還有那些堕落天使們,我既然帶領他們叛逃,就理應對他們負起一份責任。]
“是該如此。”
“撒旦,我要出去了。”埃絲特爾望了望天空,火焚谷中自然是沒有天空的,就算有她也看不到,所以她只是在仰望自己記憶中的那片天而已,“你還記不記得你幾年前問過我,自願被關進火焚谷是在圖謀什麽?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我的目的有三。”
撒旦優雅地欠了欠身,他這幾年越來越像人類了:“我想,我……不,我們是其中之一。”
埃絲特爾頗為感慨地說:“猜得沒錯……哎,你是我教過最久也最出色的學生。”
這真是一句極高的評價了。
撒旦忍不住笑了下,[我的榮幸。]
“我的目的有三,一是為人類争取更多的朋友,也就是你們。我期盼當戰鬥打響時,你們能救下更多人類。”
撒旦沉默片刻,[居然不是讓我們與天使戰鬥嗎?]
“怎麽會呢?”埃絲特爾輕聲說,“你們擁有巨大而有力的翅膀,振翅一飛就是人類半日的路程,這樣的能力拿來救人才最恰當吧?”
[我們還擁有刀槍不入的皮膚和尖利的爪牙呢。]
埃絲特爾理所應當地說:“那不是更适合救人了嗎?撒旦,你去人類的城邦嗎?人類會在那裏築起高牆、架上拒馬,但這些都是為了守護,而非進攻。”
撒旦陷入難言的沉默中,許久,他朝埃絲特爾躬身,然後在她的掌心寫:[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師。]
“謝謝,這是我的榮幸。那麽說回正題。我的第二個目的是為了等待,等人類從黑暗中驚醒、等火種點燃大地、等不屈的意志和全人類的期盼令我能拔出我心中的長劍。”埃絲特爾指着自己心髒的位置:“我等到了,它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為人類而戰了。”
“至于第三個目的……”埃絲特爾伸出手,如同朝霞般瑰麗的金紅色在她指尖彙聚,為地獄帶來一剎那的黎明。
撒旦頗為詫異:[好熟悉的力量,是信仰?但和祂的又不太一樣,祂擁有的信仰力所具現出來的顏色是金色的。]
“我比祂多出來的是火焰的紅色,是人類文明起源時火種的顏色。”埃絲特爾溫柔地解釋,“撒旦,你有想過祂會恐懼什麽嗎?”
[人類覺醒?信仰外流?神權頹塌?]
埃絲特爾失笑,“你說的其實是一回事。不過那些應該确實是是祂恐懼的一部分。但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個人想法想和你分享,當然,只是個人想法——我覺得祂怕火。”
[火?]
“是的。我有一個很有趣的小發現:對于大部分人類而言,他們用來彼此攻擊的東西——無論是言語上的攻擊還是行動上的攻擊——會無意識地顯示出他們自身內心的恐懼。”
“人類會拿自己內心恐懼的事物來對付別人,以為別人也會恐懼,據我觀察,大部分人類都是很難逃離這種思維定式的。貴族們會用‘奴隸’、‘乞丐’來嘲諷人,并自以為是對人的最高羞辱;一個不在意愛情和婚姻的人,幾乎不會拿‘你一輩子找不到伴侶’這種話來咒罵對方;我作為一個不信神的人,也不會脫口而出地說出詛咒別人‘被神厭棄’、‘死後下地獄’之類的話的。”
“我覺得神也擁有這種思維定式。”埃絲特爾微笑着點了點額角,“祂如果不怕火,為什麽會将火刑視為最嚴厲的懲治手段呢?”
“這就是我的第三個目的——以點燃了整個地獄的炙熱火焰來融合我所擁有的信仰力。”
撒旦看着面前這位面帶微笑的少女,她的雙眼無神,好似柔順茫然的羔羊,可她的內心卻堅定而清晰,是一位充滿決心與勇氣的戰士。
于是他又想到,雖然她看着像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其實她也并不算年輕了。以人類的标準而言,從她切切實實渡過的歲月來算年齡的話,她理應早就嫁給了哪位英俊富裕、風度翩翩的貴族公子,并誕下幾雙兒女,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了,早就不是什麽小姑娘。
她終究是應預言而生的救世主啊,是攜帶着全人類的智慧與記憶降世的生而知之者。
[所以老師來此三個的目标至今已全部實現了。]
“是的。”
[好吧,你打算怎麽逃出火焚谷呢?]
埃絲特爾微微一笑,擡起手,一把具有着言語無法描述的光輝的長劍在她掌中凝聚,撒旦便意識到這就是預言中的那把救世之劍,會為人類帶來黎明。
“這是它第一次被使用,撒旦,請代我看看它劃破黑暗的姿态吧。”
這位花言巧語的詐騙犯、罪大惡極的殺人犯、卑劣的盜竊犯、危險的教唆犯朝着一個方向毫不猶豫地揮下一劍,建築物頹塌崩裂的可怖聲音響起。于是撒旦就知道,以後神若再審判她,她的罪名就又會多上一條——以破壞地獄為名義。
與此同時,撒旦也意識到——那柄長劍确實會劃破黑暗、帶來黎明。
他注視着她沐浴在陽光下的身影,忽然想明白了她在火焰中燃燒的姿态是因何而美麗。
——因為有的美就是要用死亡去成就的。
“斬出一條通道可真不容易。”埃絲特爾用掌中長劍探了探路,半只腳踩在陽光下,将臉朝向他:“撒旦,我離開了。之後還需要麻煩你們把火焚谷的出口堵一下,別讓一些真正罪無可恕的靈魂跑出來。雖然他們無法造成實質性傷害,可人類的社會已經夠亂了,我若是再添亂就太過分了。”
[好,我忙完了就去找你。老師,你作為此世最偉大的先知,是否嘗試觀測過自己的未來呢?]
埃絲特爾在陽光下輕笑:“我自從決心為人類而戰後就預見過一次。”
[你會活下來嗎?]
埃絲特爾輕輕豎起一根手指:“你也能夠觀測未來,你清楚的,未來并非是一成不變的。當你做出某些偏離軌跡的重大抉擇後未來就會改變。”
撒旦忍不住問:[那老師的未來改變過嗎?]
“從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