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下墜

下墜

不可避免地墜落,墜落,往最深的水中去。

沉靜的水從四面八方湧來,淹沒口鼻,吞噬靈魂。

無法控制自己的軀體,在保持意志的同時被淹沒。

失控,無助,吶喊和掙紮都無法挽回傾塌的一切。

我向你滑落。

愛是一場下墜。

小麥穗。

我努力向你靠近。

在注意到你的那個時刻,我曾向枯燥的哲學書籍尋求過安慰。

這個建議來源于我內心平和的朋友,他告訴我,當發覺不堪時,最合适的辦法是看透它。

放低對人性的期待,同時尋求內心歸一的寧靜。

這是他令自己保持理智的方法。

我說我始終都在保持理智。

無論是面對暴力,或者遭受創傷,我都在理智地看待它們。

他問我,如何來判定自己的理智?你如何界定?你怎麽知道自己是以理智的角度來審判自己是否處于理智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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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拒絕了他進一步溝通的建議,并踢走了籃球。

我承認他說的一些東西是事實。

比如真正的“理智”很難确定,真正的“愛”也難以衡量。

我只知道自己注意到你,想要認識你,同你有進一步的發展,每日能都看到你。

小麥穗。

我曾跟随母親去上香,看她虔誠地三跪九叩,一步一臺階,膝蓋順着石階蜿蜒向上,拖曳出長長的血痕。

我看她雙手合十,懇切誦經,長跪蒲團不起。

「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我看到父親踢翻她供奉的佛龛,譏諷她是被打壞了腦子。

「心無挂礙,無挂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颠倒夢想,究竟涅磐。」

我想到父親暴躁地責罵母親,說害他搞破鞋,戴綠帽,替別人養兒子。

「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我聽到父親對着我怒吼:“去找你親爹吧!你這個野種!我不是你爸,廠子裏的那個才是你爸!”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母親哀恸地整理好頭發,抱住我,失聲痛哭,閉上雙眼,念誦佛經,好似這些東西能止痛,能讓她撐過接下來的痛苦毆打。

「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

揭谛揭谛波羅揭谛波羅僧揭谛菩提薩婆诃。」

母親說。

愛是慈悲。

她懇求我放下刀,眼睛含淚,告訴我,愛是慈悲。

小麥穗。

我從前不知她的含義。

我曾以為她口中的慈悲,是讓我放過父親,後來才知,她是想讓我放過自己。

瞧我,這樣愚鈍。

愚鈍到連愛你這件事也是後知後覺。

我不知愛是否是慈悲,但知你是慈悲。

那時我在工廠中還做着翻譯的工作,中午的餐飯是統一的,一葷一素,一個雞蛋,一個清湯。

你總會将雞蛋給你旁邊那個女孩子,因對方比你還小。和你不同,對方是長期工,不是體驗生活,是為了生活。

你笑着說自己減肥,鄭重地告訴她,她這麽瘦,多吃一些。城市裏的風大,別把她吹跑啦。

你不告訴她,你自己每次多要半份米飯或一個饅頭,才能吃飽。

廠長的妻子林棋蓉去過工廠幾次,名義是去看望廠長,實際上是和我朋友的父親偷情。

我撞見過一次,聽她們閑聊,聊起一個做兼職的小姑娘,怕同伴完不成考核,偷偷地把自己的件分給了她。

林棋蓉一邊穿着衣服,一邊把打火機放在未拆紙殼的機器上。

很別致的一個打火機。

黑白兩色,雕刻着漂亮、馥郁的木芙蓉花朵。

聽。

連那麽爛的人都覺得你好。

小麥穗,我如何不被你吸引。

你讓我在工廠兼職的每一日都不再灰暗,不再以懸崖為終點。我每天都看着你,每天都覺得似乎事情還沒有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你的每個笑容,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善事。

似乎都在提醒着我——

慈悲。

不僅僅是工廠,學校中的你也是如此。

我們不在同一個年級,彼此之間也相隔甚遠。

我會主動提出幫忙去送作業,好能經過你的窗。我知你的位置在右邊靠窗位置從前數第三排。你們班主任隔一個月就調換一次座位,但無論怎麽調,你的位置都在這裏。

你似乎很喜歡這邊。

這個位置很好,能夠曬得到太陽,還方便吸收新鮮空氣。冬天的教室很少開窗,空氣渾濁,你會早早到學校,打開窗子,好讓清新的空氣一股腦兒地全部擁入——

等學生陸續到教室後,你再去關掉那些窗子。

你是這個教室的空氣淨化員。

呼啦啦。

冬天那幹燥、清冷的風和熹微晨光一同落在開窗的你身上,我看着你像毛茸茸的小蒲公英往沉悶的教室內搬送着潔淨。

我站在對面的樓上長久地凝望你。

那個時刻,我讀懂了母親所講的“愛是慈悲”。

不是放過別人,是放過自己。

不是對他人慈悲,是對自己的今後慈悲。

我真的、的确、确實考慮過放下。

夜或晨。

一念之間。

然而——

父親拿着親子鑒定報告書,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他好像第一次認識我,我也好像從沒有見過他這副樣子。

他看起來真像一個合格的、符合傳統形象的父親。

他用蒼老的臉、讨好的聲音,問我,要他做什麽,我才會原諒他。

我說,離我們越遠越好,永遠都不要再出現在我們面前。

他看起來如此傷心,傷心到好像我犯了十惡不赦的罪。

但他這種形象沒有堅持過三秒。

在我拒絕了他的提議後,他忽然冷不丁地開口。

“我看了你枕頭下面的日記。”

我回頭。

“日記寫得挺好,我能感覺到你對爸的不滿意,”他玩着一只防風打火機,“可是爸也有爸的苦衷啊。”

那只打火機在他指間晃,很別致,黑白兩色,雕刻的木芙蓉花好像長在了他手上。

他嘗試對我推心置腹,語重心長:“以前不知道你是我的種,我不能白白替人養兒子,你說是不是?”

我說:“關我什麽事?”

“當然和你有關系,”他說,“日記本裏的小麥穗,是你同學吧?”

“要是我幫你搞到那個小麥穗,你願不願意原諒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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