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巴山夜雨(一)
月落星辰(七)
回來時,江佑怡跟季颉已經在小方桌上堆出一對雪人,迷你版的。拳頭大的腦袋,腦袋大的身體,雙手是一對小樹枝,頭上還有一頂時尚的綠帽子,看得出是費心挑選出的綠葉子。
蘇月凝欣喜地拍了照才回到車上。沒一會,冷熱交替讓她不禁打了個噴嚏。
“非要走路,凍得鼻子都紅了?”楷文停下手中的畫筆,擡眉掃了眼蘇月凝,“給你開暖氣!”他今天似乎畫了一天。
“等會,我還要堆幾個保齡球玩。”江佑怡玩雪的興致正濃,示意自己不想關車門,她用勁側過身抓起倪雨森散落在後座的外套,丢到蘇月凝身上,下着命令:“穿上!”
“謝謝你啊,我的塑料姐姐。”蘇月凝将衣服拉鏈拉到下巴。
小桌子上又壘起一堆雪,江佑怡坐在車裏,季颉則坐在靠馬路的那一方。
“你快在天黑前入睡吧!”季颉的聲音從車外幽幽的傳來,“十點還沒睡着,我們就開始講鬼故事了。”西藏的日落時間是晚上九點半左右。
這話逗得楷文放肆大笑。
“是已經确定在荒郊野嶺過夜了?”
“小妹妹,不要再抱有幻想了,睡去吧!”
“其實我們是第二次進藏了,怎麽感覺比上次還要 —— 特別。”蘇月凝停頓一下,把悲慘兩個字吞回肚子。
“上次也搭車?”季颉正把雪花滾成球。
“不是。”江佑怡彎腰又扒拉一團雪擺上桌面,“上次是去年,我們從蘭州坐火車進藏。”
“超級酷的!”蘇月凝迫不及待接話,“過格爾木的時候,車廂就開始供氧了,然後要翻越5000多米的唐古拉山口,大半夜裏,我們車廂的薯片都爆開了,可樂噴出來,把她枕頭的噴濕了!”
“因為壓強差嗎?”季颉琢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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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那邊壓強低,薯片裏面壓強就大了,哈哈江江這貨第二天刷牙,還被牙刷漬了一臉。”說着話,蘇月凝把身上的外套裹緊,雙手伸進衣袖,感覺跟縮進暖爐似的。
突然想到什麽,蘇月凝嘆了口氣:“咳!每次說起西藏,就要回想當初我們特別蠢。”
這話讓江佑怡的手明顯一抖。
“看來,還有別的精彩故事?”季颉饒有興致。
江佑怡的一字一頓都帶着懊惱:“這個故事,叫做600塊的教訓。”
蘇月凝高三暑假的時候,江佑怡即将大四,她們從蘭州坐火車去西藏,出青海,一路走到新疆,在大西北漂泊整個月。殊不知,在蘭州火車站外,就為這趟旅程交了學費。
兩個人吃過牛肉面,在旁邊的小超市選購零食。老板是個白淨健碩的大叔,他質疑姐妹倆用來付款的100元有點奇怪,要求換一張。
“這錢怎麽了?”蘇月凝被老板吸引目光。
“你們看這裏,有點奇怪,能換一張嗎?你們這錢哪裏來的,這是老騙局了。”老板用手指着毛爺爺的鬓角處,兩個姑娘的注意力成功被轉移。
“銀行取的啊。”
“你們兩個小姑娘,可能不會看□□是不是?”
“嘿嘿,是。”蘇月凝至今還很懊悔,當時怎麽就輕易吐露出實情。
“再拿一張出來吧,我教你們看。”老板一臉真誠。
随後,江佑怡打開錢包,幾乎是瞬間,老板伸向錢包,抓出一張100元擺放在櫃臺面上。
兩人也沒想太多,聽着他真□□的理論,認真端詳起兩張100元。
“好了,兩個小姑娘出門在外要小心,這是你們買的東西,找的錢哈!”說罷,老板貼心地把打包好的東西,和找回的幾十塊錢遞給她們。
“所以你們忘記把另一張100元拿回來了?”楷文也湊過來聽,頗為沉浸在兩個人的案件重演之中。
“不是的,他一手伸進錢包,直接抓走我們五百塊!”想到這,蘇月凝一臉氣憤且懊惱,“走出門口後,江江覺得很奇怪,拿出錢包一數,我們取的一千塊只剩四百了。”
“這怎麽會沒有發現?五百塊跟一百塊,差太多了吧。”楷文很是疑惑。
“這個賊人是練過的,我們雙眼鬥不過他。世道險惡,這還是開在火車站旁邊有名有姓的超市,誰能想到是個賊窩!”從那以後,江佑怡就不再碰財政大權,哄着蘇月凝管賬,說她畢竟是學金融的。
“你們這,老是兩個小姑娘單獨出門,可不得交點學費,以後才不會被人騙走。”季颉打着趣兒。
話還沒說完,江佑怡的雪花就丢向了他。
一句中聽的話都沒有!蘇月凝腹诽。又聊片刻,她便有了倦意,外套上是好聞的味道,蘇月凝把臉埋在帽子裏,閉上眼。
幾分鐘後,蘇月凝還沒給這場野外睡眠設定好冥想的劇情,後排就傳來倪雨森打電話的聲響,流利的美式口音,伴随磁性輕柔的嗓音。
剛開始是幾句簡單問候,蘇月凝尚且聽得懂,随後便絲毫聽不懂了。但這聲音莫名讓她心安,讓她酣然入睡。
7座的車要躺平5個人是很艱難的,何況還有3個長手長腳的大男人,倪雨森和季颉只能睡在前排,稍稍把椅背往後調些,中間給兩個姑娘睡,楷文則橫躺在後排。
入夜,雪翩然而下,寒氣順着車窗留的縫隙侵襲而來,明顯感覺到兩個姑娘努力蜷縮着自個兒,倪雨森打開了暖氣,看了眼油表。
“油不夠了,把她們叫醒吧,生個爐火,太冷了,睡着不安全。”季颉也被凍醒。
點頭示意,季颉回過頭叫醒衆人:“江江,蘇月凝,醒醒,別睡了!”
“嗯?”江佑怡嘤咛一聲,縮了縮腳,并沒有清醒。楷文睡得十分舒展,絲毫不冷,他常年在國外本就耐寒,再加上鋼鐵一般的睡眠,倒是不用擔心他。
“江江!蘇月凝!”仍舊沒有回應。
季颉有些心慌,下車拉開後座的門,蘇月凝睡在車門邊,他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蘇月凝!”
這聲倒是把江佑怡喊醒了,她打了個噴嚏:“怎麽了?”
季颉伸手摸了摸蘇月凝的額頭,沒有發燙,才對江佑怡說:“你妹睡眠質量真牛,喊她都沒反應!”
江江這下清醒了,她摸了摸蘇月凝的臉,确認沒有發燒。
“嗯?”蘇月凝感覺自己的臉被人拍來拍去,半睜開眼,嬌嗔,“別吵,好困。”
“蘇月凝,不要睡了,太冷了。”見她又閉上眼,江江搖了搖她。
“掐醒她?”季颉詢問地十分真誠。
見狀,倪雨森走過來,小姑娘睡得迷迷糊糊的,他俯身将蘇月凝抱下車,示意季颉配合。
季颉給了他一記了然于心的眼神,迅速将雙人露營椅打開在爐火旁。兩個人擠在一個座位上,蘇月凝整個身子都貼着倪雨森,他将蘇月凝身上的外套掖緊,大手覆上蘇月凝攥緊的小拳頭,很涼,他輕輕地搓揉着。
蘇月凝被凍得蜷縮成團,突然間身旁一陣溫熱,她不自覺地将臉往熱的地方鑽,竟貼上倪雨森的胸膛,手也自然地環上他的腰。
太過親昵,江佑怡眉頭深鎖。
“我什麽都沒做。”倪雨森望着蘇月凝的臉,話确是對江佑怡說的。
江江望着蘇月凝紅撲撲的臉,心想就讓她沒心沒肺的睡吧。又忍不住對倪雨森提要求:“我妹不需要知道這些,別吵醒她。”
說完,江佑怡望着倪雨森,他的情緒似乎無所波動。琢磨着,到下一站該跟他們道別了,否則自家妹妹會為自己的非分之想生出多少事端就不得而知了。
江佑怡沒有看到的是,季颉因為這句話陷入深思。
小姑娘如此沒有防備,睡得那麽沉,倪雨森無奈地看了看時間,淩晨三點,探了探懷裏小姑娘的手溫,熱了。他輕柔地将手臂從蘇月凝的腦袋下抽回,起身,用厚外套緊緊地裹住她,将人抱回車上。
雪已經停了,簌簌冷風吹散了他的困意,車廂裏的氛圍太過燥熱,他需要降降溫,打開手機,不由自主地翻起了相冊,那裏存着楷文白天發來的雪景照,只是他才發現,裏頭大多都有蘇月凝……
蘇月凝睡醒的時候,恍惚了一下。昨晚似乎做了個夢,仿佛掉進了冰窟,冷得骨頭都疼得打顫,但是沒一會兒又變得很灼熱。再努力地捕捉夢裏的記憶,好像夢裏的倪雨森抱着她,溫熱的手掌不時地戳着她的手……
想到這,蘇月凝深感自己做了個羞恥的夢,嫌棄地甩了甩腦袋,伸了伸懶腰。
車窗外灰蒙蒙的,萬物包裹着雪糕似的白,枝丫上垂挂着冰棱子,右側江江睡得正濃,整顆頭都埋進外套裏。蘇月凝伸了個懶腰,從窗前遠眺,馬上要日出了。
她輕手輕腳地貓着身往前排爬去,伸長了手想按車門解鎖鍵。
在駕駛座的倪雨森剛入睡不久,淺眠,被聲響驚動,他微皺起眉,睜開眼,打量着這只努力伸長了的手:“怎麽了?”
很輕很沙啞的聲音,在車廂裏酥麻的鑽入蘇月凝耳朵,她輕顫地轉過頭,跟倪雨森的距離只有幾公分,夢境又闖入腦中。
兩個人盯着彼此,呆滞了目光。
“我想下車!”蘇月凝率先回過神,幾乎是用嘴型表達,沒有聲音。
“我來。”倪雨森擡手按下解鎖鍵。
啪!聽到聲響,蘇月凝迅速溜下車,往路邊走去。身後傳來嘎吱嘎吱、踩着雪的聲音,倪雨森跟上來了。
“你?”
“我想看日出。”蘇月凝指了指外頭。
倪雨森以為她要上洗手間,擔心她的安全,又尴尬地不知道如何陪同,沒想到小姑娘只是想看個日出。昨晚全車睡眠質量最好的就屬她了,一早醒來又呆不住,倪雨森有些生氣的把她拉到身邊,摸了摸她的額頭,大手連她的眼睛一并遮住。
吓得蘇月凝大氣不敢出。
沒發燒就行。倪雨森松開她,伸手抓起她的外套帽子,往她頭上戴好,随後輕拍了下她的頭頂。
“嘿嘿。”蘇月凝雙手抓住帽子調整着,露出被遮擋的眼睛,“我可沒發燒!可以去看日出了嗎?”有點像正在跟家長申請外出的小孩。
倪雨森雙手插進口袋,默不作答。睡一個晚上雷打不動,這得是什麽構造?
接着蘇月凝繼續向前走,聽到後頭雪花被踩得嘎吱的聲響,偷偷地笑了,知道他就跟在身後。
琢磨着該說些什麽話:“昨晚睡得好嗎?在雪地裏睡覺,好像沒想象中那麽冷哦?”
倪雨森瞟了她一眼,沒有應答。
下雪後的天色,透着金色,也透着粉,月亮也還挂在另一端,格外柔美。太陽露出一角的時候,蘇月凝激動地拍打着倪雨森:“好看!家裏也有日出,我都不愛看。”
“花了錢來的,就愛看了!”倪雨森逗弄她。
他終于搭理自己了,蘇月凝腹诽,一大早也不知道他在氣什麽。
“陛下,天降祥瑞啊!”蘇月凝搞怪的粗着嗓子,一副太監模樣。
“嗯,朕準備拿你祭天。”說完,倪雨森邪魅地對着姑娘一笑。
“臣告退。”說着蘇月凝要往左邊移步時,卻被一把揪住手臂,“不要亂跑,等會滾下山。”
倪雨森把她拽到自己身旁,緊挨着。
“哦!”這下子她安靜的看完日出。
“都是雪,好想喝杯熱牛奶。”蘇月凝對着雲海呼出了一口熱氣。
“熱牛奶沒有,熱茶可以有。”
這話讓她來了興致,立馬追問:“真的嗎?”
倪雨森沖着她神秘地笑,半咧開嘴角,很是邪魅,随後便轉身往車子的方向走,蘇月凝仿佛已經聞到茶香了,屁颠屁颠跟在後頭。
車上的幾個人都還沒醒,雨遮上蓋了一層薄薄的雪,倪雨森讓她把昨晚支的簡易桌椅收拾收拾,自己則去車上取戶外茶具。
看到昨晚生的火爐,蘇月凝興師問罪:“什麽時候生的爐子,你們也不叫我來烤火?”
倪雨森氣得胸口一緊,不理會她。
蘇月凝把玩着茶具,等待偶像調配發熱包燒水:“你們的車上還裝了多少寶貝?”
準備妥當,蘇月凝主動請纓:“我來,粗活我來,我可會泡茶了!”
倪雨森由着她。
“我覺得這水拿來洗茶簡直是浪費,我要拿來漱口。”水是樹葉上撣下的雪水,蘇月凝将這道洗茶水一飲而盡。
“漱口水吐出來也很浪費。”倪雨森心情轉好,接連逗她。
蘇月凝将水咽下肚中,其實心裏想的是:如果是江江坐在這裏,我肯定是要把這水吐出來的,還得是用力的吐。現在算了,有損形象。
水入蓋碗,茶香四溢,稍後片刻,蘇月凝用食指按住蓋杯,捏起蓋碗,可是剛離開桌面2公分,就被燙得縮回了手……
見狀,倪雨森便伸手代勞了。
望着他不動神色一氣呵成的動作,蘇月凝由衷佩服,不燙嗎?還是因為皮厚嗎?
喝了兩三杯茶,季颉跟江江也醒了。
“來兩杯茶!”季颉把最後一把椅子讓給江江,江江剛坐下便端起蘇月凝的茶杯先喝起來。
蘇月凝習以為常。
季颉往江佑怡面前擺了一個新茶杯,淺笑:“有沒有你妹的口氣?”
江江享受地喝着茶,留給他一個你管我的高冷神情。
“老季,你別一來就傷害我,我立馬給您泡茶好嗎!”蘇月凝莞爾一笑,“我用茶水漱過口了!”
倪雨森的語氣一本正經又帶着幾分調笑:“但是漱口的茶水,她又喝了。”
“露宿街頭的人,沒辦法講究。”江佑怡憋着笑,幫腔妹妹。
“倪雨森也沒漱口。”蘇月凝也把偶像供出來,新一輪的茶已經泡好了,這次她少倒了些水,正準備端起蓋碗時倪雨森搶先一步,替她拿起蓋碗給他們倒茶。
他是怕我再次燙到嗎?蘇月凝這麽一想,心中添了幾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