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安
不安
陸唯真這頓飯吃得一點不安靜,她扒一口飯就能看慕钊好幾眼,眼裏滿是探究。
慕钊今天實在溫柔得太過了。從書房出來,他看向她的眼神就溢滿了愧疚跟憐惜。等過來跟她講話時,那股小心翼翼的溫柔勁讓她有種自己是個易碎的瓷娃娃的錯覺。
太誇張了啊!他不就是沒有找到她爸爸媽媽嗎?雖然對她放過大話,可也不至于內疚至此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陸唯真咬着筷子,深度懷疑慕钊搞不好不是沒找到她爸媽,相反,他找到了,但是她爸媽在躲債,可能過得比較清貧——在慕钊這位24k純金的少爺眼裏大約是相當落魄了。
他怕她擔心就沒敢跟她講實話。大約也是心疼她一直過着清貧的日子,所以才對她倍加溫柔。陸唯真觀察了慕钊半天,覺得自己大概是猜對了。
不過慕钊是多慮了,他們一家三口不是沒過過窮日子的人。她爸媽都是普通人家出身,白手起家的過程中肯定沒少吃苦,就連她都還依稀記得很小的時候住過的那些老房子。房頂有點漏,外邊下大雨家裏得擺三個桶接漏水。因為房子差不多算是危房級別,線路都老化得一塌糊塗,停電是常有的事。至于外面私拉亂接的電線還有樓道裏堆成山的雜物,更是見怪不怪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零星的記憶片段,的确會感慨當時的居住條件真差。但當年住在那裏的小小的她一點沒有覺得不好。她記得家裏漏水的三個地方滲漏的程度不同,水滴入三個桶的節奏和音調各不相同,和外邊的雨聲交織着,像是天然的催眠曲,伴着滴漏的聲音她下雨天都睡得格外香甜。
至于線路老化導致停電,那就更讓小孩子快樂了!停電就得點蠟燭,玩火、捏蠟淚可都是小孩子喜歡的游戲。而且那時候只要晚上停電,她爸爸媽媽還會圍着蠟燭跟她講鬼故事,風從關不嚴的窗縫往屋裏灌,吹得燭影搖曳,氛圍感拉滿。當然那時候她還不懂什麽叫氛圍感。她只記得自己團在媽媽懷裏,又害怕又興奮,常常把手裏好不容易攢成團的蠟淚弄掉了都不知道。
而樓梯間堆滿的雜物現在看來存在種種隐患,但那時候卻是小孩眼裏捉迷藏跟扮家家的天堂。因為夠亂,所以扮家家的劇本基本都是打仗。她那會是孩子裏最小的,其他大一點孩子剛開始不願意帶她玩。但是架不住她長得可愛嘴又甜,後來就勉強給了她一個固定的角色——在戰亂中需要被保護的小寶寶。
這些模糊了的記憶片段即使現在回想起來都只有開心幸福,她也從不覺得幼年的那段經歷凄苦,而且那麽多人住在那裏呢,又不止她一家,她也沒見誰成天哭喪個臉。
慕钊也就是認識她太晚了才總覺得她不能吃苦。他認識她的時候她講究挑剔是因為家裏有錢了呀,有錢不享受那賺錢幹什麽?她當然喜歡享受,但也絕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樣嬌氣。反正她爸媽一直教她,有錢有有錢的過法,沒錢有沒錢的過法。她相信她爸媽的适應能力,也想勸慕钊不要瞎操心。
不過現在慕钊沒跟她說實話,她要怎麽開口呢?陸唯真咬着已經被啃得沒肉了的排骨骨頭,盯着慕钊琢磨,慕钊被她盯得終于吃不下飯了:“菜不好吃嘛?還要看着我下飯。”
陸唯真歪頭沖他嘻笑:“你好看呀!”
慕钊一下子噎住了。她越是天真可愛,他心裏越發堵得慌。飯更是一口都吃不下了。他放下筷子屈指輕敲了敲桌面,板起臉來掩飾情緒:“好好吃飯,別東張西望。”
他長相本來就屬于高嶺之花沒親和力那一型的,板着臉的時候氣場還真有點唬人。飯桌上頓時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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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就知道吓她!陸唯真皺皺鼻子,沖他做了個鬼臉。然後像不好好吃飯被抓包的小朋友那樣假裝認真地扒了兩口飯。飯還沒咽下去呢,餘光就瞄見慕钊已經停了筷子,一副準備吃完離席的架勢。
陸唯真忙咽下嘴裏的飯,瞪圓了眼睛問他:“你就吃飽了?”
慕钊:“嗯。”他哪裏是吃飽了,他是根本沒胃口。要不是為了陪她吃飯,他一口都不想吃。
陸唯真os:怎麽辦?這頓飯她可是從頭盯到尾的,他吃的還沒有平時的一半多怎麽可能飽了?他是在為了她爸媽的事吃不下飯,她也不能太沒心沒肺了。她眨眨眼,跟着他放下筷子,把碗往前一推:“那我也不吃了。”說着眼睛不住地在慕钊跟桌上的菜肴之間來回游移,一副“我還沒吃飽哦,你看着辦”的表情。
慕钊嘆氣,拿自己的健康威脅別人,也只有她這樣在愛中長大的孩子才會這招。因為賭的就是對方的在乎。他倒是願意為了哄她再多吃兩口,可她越是勸,他嗓子越發堵得厲害。終于,他目光落到了桌上那盤還沒怎麽動過的白灼蝦上。
“我給你剝蝦好不好?”慕钊哄她。
陸唯真剛要說“不好”,轉念一想又馬上答應了。
慕钊見哄住了她,就一心一意給她剝起蝦來。
陸唯真一邊吃飯,一邊欣賞他剝蝦。慕钊剝蝦又好又快,陸唯真看着他用白皙修長的手指像彈琴一樣優雅輕快地把一只只蝦肉從它們的殼中拎出來,覺得真是種享受。只可惜她也不知道還能在他這裏住多久。她家都破産躲債了,她跟慕钊是肯定沒希望在一起了。這點人情世故她還是知道的,陸唯真心裏嘆了口氣。
“先吃這些,吃完再剝,涼了不好吃了。”慕钊把裝着蝦的小碗推到她手邊。
陸唯真馬上歡快地應了一聲,拈起一只蝦尾在料汁裏滾了一圈,一手接着防止湯汁滴落,一手把蝦往慕钊嘴邊送。
“剝蝦的先吃。”她堅持喂他。
慕钊只好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只。
沒一會,陸唯真又故技重施,不過這回換了借口:“這只太小了,我不吃。”開玩笑,一個價位的蝦體型哪來那麽大差別?他剛把小的那只咽下肚,第三只又送到他面前了,借口又變了:“這只剝的好難看,你自己吃。”
慕钊算是明白了,她答應讓他剝蝦是曲線救國呢,就想哄着他多吃兩口。她以前就這麽貼心嗎?
好像是的。慕钊突然想起來高中時有一回他與家裏起了争端,也是不想吃飯,就一個人跑操場上坐着。還是陸唯真發現他不見了,揣一兜子零食找到了他,撒嬌賣萌硬是磨着他吃了東西才作罷。
慕钊只覺得嗓子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堵住了。
他當年是怎麽想的?怎麽忍心抛下她出國,還長時間不主動跟她聯系?那她呢?在得知父母死訊的時候在想什麽?在做什麽?有沒有想過找他?
“喂,你怎麽又發呆?”陸唯真的聲音把他喚了回來,她湊近他,認真地說,“都跟你說了找不到人沒關系,他們生存能力很強的。”
慕钊聽了這話再也演不下去了。他一下子站了起來。直到看到陸唯真驚愕的眼神,他才想起來掩飾。“不關你事,我是在煩工作。”他幹巴巴地解釋,然後也沒管陸唯真信不信,徑直回了書房。
騙子,當她三歲小孩呢。陸唯真沖着他離開的方向憤憤哼了兩聲。可是哼完了她也覺得興致闌珊,推開碗說自己也吃飽了。
玲姐看出這倆有事,但她也不好插嘴,只問陸唯真要不要回房間休息。
“我不去。”陸唯真嘟着嘴往桌上一趴。
玲姐慌忙把她拉起來:“還沒擦呢,都是油!”
“沒油,我吃飯又不漏的。”陸唯真反駁。
“那也不行,等我擦了再趴。”玲姐把她摁着靠在椅背上,拿了抹布過來把她那塊擦了以後又用紙巾擦幹了水汽,這才松口:“好了,你現在愛怎麽趴怎麽趴。”
陸唯真沒吱聲,臉貼着桌面,慢慢趴了下去。
被慕钊接回家住的這幾天,除了第一天吐得天昏地暗以外,她每天都覺得很快樂。回來以後慕钊又變回了她記憶裏樣子,甚至比從前還要溫柔體貼。大約是她失憶的緣故,兩人仿佛有了年齡差,慕钊很多時候像個大哥哥那樣順着她,哄着她。
玲姐也很溫柔,做飯又好吃,還從不打探她的事情。偶爾來搞衛生的保潔更是個悶葫蘆,做完衛生就走,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這裏的一切都讓她感覺到安心。她有時候覺得,這裏像是一個美麗的玻璃溫房,把她牢牢地罩在其中,讓外面的風霜雨雪都傷害不了她。
可是今天,她突然覺得這個原本讓她安心的玻璃溫房出現了裂紋,不再是她可以放心依賴的地方了。
“哎呀,怎麽哭了?”玲姐收拾完廚房想喊她起來回房休息,沒想到過來一看她臉下已經濕了一片。陸唯真不回答她,好像壓根聽不到她講話。
玲姐沒辦法只好去喊慕钊。
慕钊一過來,還沒說話呢,陸唯真就坐了起來,臉上還挂着淚,已經朝他伸出手了。慕钊心裏一片酸軟,忙彎腰把她抱了起來。
陸唯真順勢埋進了他懷裏,小小聲地嘟囔:“我還以為你又不要我了。”
又?慕钊心口一燙,把人抱得更緊了。“不會,絕對不會。”他認真承諾。
剛才有那麽一瞬間,她隐約覺得自己像是想起來了什麽。可就在那些記憶到了她觸手可及的地方時,她卻本能地把它們推遠了。就像她在夢裏關上了那道通往外界的門一樣。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她不是想不起來,而是不願意想起來。就算總有一天恢複記憶,那也不要是現在。
陸唯真終于擡起頭來,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慕钊清晰流暢的下颌線。她盯了好一會,又慢慢靠了上去。慕钊的懷抱好舒适,她有點不想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