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沈家*

沈家*

檐外的雨淅淅瀝瀝,升騰起一片煙波淡淡,于是這處院子和原先的蘇式小院在沈發南眼前隐隐約約地重疊起來:“自我記事起,沈臨江就沒有給過我好臉色,我在阿娘的院子裏長大,卻沒見過他幾面。”

沈發南閉上眼睛,細細回憶着他人生中最為短暫、也最為快樂的過往:“似乎外頭總有流言,但我年幼,又受阿娘影響頗多,所以不甚在意,也從未往心裏去,左右我也是有人疼的。我知人若落得一頭好,便不必求十全十美。

別人家的父親如何,我沒比過,在我眼裏,沈臨江從來都只是一團朦朦胧胧的影。後來沈臨江得了精神病,一發病便性情暴躁,總愛拿東西傷人。起初他只傷我,後來是曉煙。阿娘懷着孕,沈臨江要跟她和離。”

沈發南睜開眼睛,這才想起,沈臨江這厮還是有可取之處的:“阿娘不肯,抱着曉煙逃走許多次,又心軟回來。直到那次沈臨江傷了曉煙的左肩,導致她發起了高燒。阿娘才終于意識到那是會出人命的事。她逃走後再回來,便是和沈臨江和離。沈臨江曾許諾阿娘,有朝一日定将你們母女三人接回家。”

沈發南略一思忖,看向柳清夢:“接着沈臨江搬去上海遍尋名醫,可都沒什麽起色。在我十五歲那一年,他徹底瘋了,再也沒有恢複過清醒,我忍無可忍,把他拖進了地下室,用砍刀殺了他。”

柳清夢坐在老藤椅上挺直了背,沈發南将自己幼時所受的冷淡和輿論輕輕掃過,可如果站在他的立場上,他從未得到過父愛,好不容易盼來的母愛和妹妹也離他而去,阿娘走後,面對一個精神病父親,他過得該是怎樣的日子?

他們兄妹倆一個不被父親喜愛,一個沒有過父親,生命中僅得的光彩總是忽遠忽近,如今各有歸處,卻仍似形影相吊。

柳清夢深覺沈發南藏住的苦遠比他說的更深更澀,她不願再揭傷疤,便問沈發南:“現在警察發現了屍體,哥哥打算怎麽辦?”

“不妨事,我已經跟陸總長打過招呼了,警察廳不會追查。”沈發南從懷裏摸出一根煙,偏過頭問:“介意嗎?”

柳清夢誠實地拉下嘴角,點頭道:“介意。”

沈發南無奈地笑笑,只好把煙又收了回去,端起茶水道:“你似乎一直都沒有追問我,關于我引狼入室的事,你全都知曉了還是不敢回憶?”

“只是猜了個七八分。”柳清夢拿起桌子上剛才沈發南寫過的紙,目光卻并不在紙上,“阿姐傷的越重,我更應仔細回憶,那時沒猜到的,此刻卻想通了。”

沈發南擡眉:“比如?”

柳清夢緩緩放下紙,起筆圈出阿越的名字:“我原想不通哥哥是如何讓于阡甘願入甕,直到今日,我才知道,竟然是因為阿越。葉晉華死了,于阡就只剩下阿越了。所以哥哥用阿越作為條件邀請于阡參加宴會。”

“你猜的不錯。”沈發南點點頭,他看了一眼柳清夢,眼中滿是欣賞和驕傲,本以為柳清夢不谙世事,不明白這混濁的世道。可最近他發現柳清夢才是那個知世而不入世,世事于她皆為洪爐點雪便可通的聰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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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知道了阿越是她和葉晉華的孩子。”沈發南淡然飲茶,悠悠飄來一句:“阿越患有慢性白血病。”

“近親所生的孩子很容易患上白血病,哥哥也是猜到的罷。”柳清夢端起茶杯,輕輕吹氣:“那麽哥哥給于阡設的圈套是什麽?”

“我在邀請函上特意告訴于阡阿越在地下室,應付完宴會便在地下室門口守着于阡,我等了許久,以為她不會來了,誰知她又來了,然後她提出交換,讓我放了阿越,自己當人質。

我同意了。所以阿生扣着她,把她關了進去。而我放走了阿越。我本安排吳寒随時準備抓人,想着阿越若是跑出去,吳寒肯定能捉住他。所以就留在地下室準備審問于阡為何屢屢加害于你。”

“但那個叫秋水的人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手裏拿着炸藥要和于阡同歸于盡。”沈發南說到這裏,有些生氣地想,要同歸于盡為何不選擇傷害範圍小一點的方法,非要走極端炸了他的房子。

現在人已經死了,他上哪找人賠房子錢?

話至此處,柳清夢心中明朗。

于阡先是吸引了季景和商曉煙到秋水所在的位置,然後自己脫身去地下室換了阿越,沈家再大也大不過這幾個人,冤冤相報總能遇到,正好商音好送上了門,阿越便拉上她做那把殺人的刀。

只是他和于阡都沒有想到,秋水早就做好了與商曉煙同歸于盡的準備,在季景那裏得知真相後,他選擇調轉方向炸死于阡。而商音好猜到商曉煙的身份後也不願與阿越為伍,阿越只能自己動手,最後兩敗俱傷。

這叫什麽,這叫人生處處是驚喜,哪有事事盡如人意。

“人算不如天算。”柳清夢淡淡道:“你們算來算去,卻算不到人心易變。”

“你說的有理。”沈發南認同地輕笑,“也不知道阿娘是如何教的,把你教的如此通透。”

“活到這個年歲,再不通透也該通透了。”柳清夢抿茶,雨聲總比心聲清楚。

提到年紀,沈發南不由得垮了臉,他本就在意自己比商蝶生大了九歲的事情,柳清夢還沒過三十歲呢,就說這種話。

那他活到快要四十,是不是該為魂歸西天早作準備了?

“小夢,你怎麽總像一個老僧似的。”沈發南撐着頭,仔仔細細地盯着她,“早些年我便覺着你條框規矩太多,如今看你,還和那時候一樣。”

“是嗎?”柳清夢眨了眨眼,她還沒看破紅塵,怎麽會像老僧。

這時雨忽然停了,關于老僧的問題,兄妹倆誰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畢竟一個壓根沒想過,另一個對信佛的人也不大了解。

沈發南想,這個問題或許該問商曉煙,她上次去靜安寺,不是看起來頗有心得麽。

不過說回商曉煙,沈發南突然問,“你以前在商家時,小煙沒有提過她小時候的事?”

“沒有。”柳清夢搖頭,她連商曉煙不是親生的都不知道,又能知道些什麽童年秘辛。

沈發南沉吟了一會兒,決定還是給她講講沈家在江南水鄉的那檔舊事。

……

曉煙剛進沈家的時候不過三歲,進門時穿着一身髒兮兮的麻布衣裳,頭發亂糟糟的,其中有千千萬萬個結的玄妙,不用看也知道生了虱子。她的臉有些營養不良的灰白,但仍可以看出漂亮的五官。瞧了直叫人惋惜——好好的一個小姑娘,愣是像從乞丐堆裏撈出來的。

那一日柳音好把曉煙牽到院子門口然後自己走進院子,在離商曉煙十步的位置蹲下,滿懷期許地向她張開手臂。

但曉煙絞着破布袖子,呆愣地站在院子門口,始終沒有跨過那道門檻。

柳音好便溫柔地朝怯生生的曉煙招手:“煙兒快進來,瞧那兒,那是阿娘給你準備的新房間。”

可過了很久,商曉煙還是站着不動。

柳音好沒轍,只好微笑着,走過來抱起商曉煙:“以後煙兒可要學會自己認家門啊。”

曉煙沒有說話,這時屋外傳來一聲:“阿娘!”

是七歲的沈發南手裏拿着三串糖葫蘆從外面跑了進來:“我跟着管事奶奶上街買了三串糖葫蘆,新來的小妹吃不吃?”

曉煙扭頭只看了一眼糖葫蘆,就轉回去摟住柳音好的脖子:“不……不要。”

柳音好見沈發南臉色變得不好看起來,立即誇贊道:“是在哪兒買的糖葫蘆呀,這麽大顆?小南真厲害!既然妹妹不愛吃,那就阿娘跟你一起吃。你去端一個空盤子來好嗎?這樣阿娘和你吃的時候就不會把糖渣掉在地上了。”

“好!”

沈發南答應地爽快,于是柳音好将曉煙放到床上,接過沈發南手裏的糖葫蘆。

不多時,沈發南端來兩個青花瓷盤:“小南能端兩個盤子!”

“小南真棒!”柳音好笑着接過兩個盤子,将糖葫蘆放了上去:“上次小南打碎了一個盤子,這次小南一個也沒打碎,想要什麽獎勵呢?”

“我要和阿娘睡!”

柳音好笑着搖頭,指着坐在床上的曉煙道:“妹妹今天剛剛到家,阿娘得陪着她睡。”

“小南再想點別的獎勵吧。”

“我不!”沈發南晃着柳音好的胳膊撒嬌:“我就要和阿娘睡!”

也許是沈發南的聲音太大,坐在床上安安靜靜的曉煙此時突然哭鬧起來。

“小南,拿阿娘的帕子來好不好?阿娘今晚帶着你和煙兒一起睡。”柳音好連忙抱起曉煙,輕輕拍着她的後背:“煙兒不哭……”

“嗯!”沈發南歡天喜地的拿來了帕子,心想着下次跟阿娘撒嬌的聲音要再大一些才好。

……

月明星稀的夜,柳音好給曉煙剃了頭發,全身上下收拾幹淨,母子三人躺在一張床上。

曉煙年紀小,她只有三歲,所以睡得快。

只有沈發南還清明地睜着一雙眼睛,眼珠滴溜溜地轉:“阿娘,小妹是你從哪撿來的?”

今早阿娘只告訴了他家裏會來一個妹妹,卻不曾交代過妹妹的來歷。

沈發南聽管事的說是撿來的,所以他很好奇,能撿到孩子的地方是什麽樣子。

柳音好才不知道沈發南腦子裏稀奇古怪的想法。

她想了一會兒,輕輕撫摸着曉煙剛剃光的頭,對沈發南道:“昨日我去河邊洗衣裳,突然就看見一個小孩兒被幾個乞丐扔進了水裏,我喊了半天都沒有人站出來認孩子,也沒人願意救她,我就只好自己下水把她救上來。然後我就把她送去了官府,今日官府來說煙兒是個孤兒,所以我就把她帶回家了。”

“孤兒?意思是她沒有爹娘嗎?”

“不,小南。每個人都有生下自己的爹娘,但不一定會有養自己的爹娘。煙兒以前沒遇到養她的爹娘,但她現在遇到了,你爹就是她爹,我就是她娘,而你,是她的大哥哥。知道嗎?”

沈發南懵懂地點點頭:“小南知道了,生下孩子的爹娘和養孩子的爹娘也有可能不一樣,爹娘是會換的。”

“可是阿娘,你怎麽知道她叫煙兒?”

“這個嘛……”柳音好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阿娘最近讀了一首《錦瑟》,從裏面抽取了兩個字,就給她取名‘曉煙’了。”

“阿娘取的很好聽,我想小妹會很喜歡。”沈發南翻了個身,抱住柳音好問道:“阿娘,爹爹出遠門還沒有回來,他會接受小妹嗎?”

“我才不用你爹爹接受呢,煙兒就叫曉煙,不姓沈,也不姓旁的什麽。等她長大一點,她想姓什麽就姓什麽。只要她開心就好。”柳音好說着,揉了揉商曉煙光禿禿的圓腦袋。

後來沈發南長大以後才從管事那裏知道,柳音好其實不熟水性,她在水裏撲騰了半天才把商曉煙救到岸上,而她自己差點被淹死。

柳音好将孩子送去官府後,官府也不管那孩子,随便查了查,只道她是個沒人要的小乞丐,就把她扔回了乞丐窩。若不是柳音好去官府的路上偶然撞見商曉煙又被那群乞丐捉弄,還不知會怎麽被官府的那群人糊弄過去。

沈發南笑着,他對柳清夢說:“沒過幾天阿娘就帶着一幫人去官府鬧,氣勢洶洶地逼他們查小煙的親生父母,官府實在查不出來,阿娘才放心地把小煙養在身邊。

也是那一次,官府的人小肚雞腸地在外面散布謠言,說小煙是阿娘的私生女。沈臨江不在家,阿娘也不辯解,這事便漸漸傳成真的了。不過沈家裏的仆人都相信阿娘,連沈臨江也相信她。所以沈臨江沒瘋之前,阿娘過得很好,小煙過的也很好。”

……

商曉煙住在沈家最後的時光,是柳清夢在柳音好肚子裏的那一年。

“小妹,阿娘給肚子裏的妹妹取名字了。”沈發南穿着灰青色的長衫,長長的辮子垂在身後。

“她叫‘清夢’。我跟你說,有一句詞叫‘夜來清夢好,應是發南枝’。”沈發南拿起毛筆歪歪斜斜地寫下這句,指着沒幹的筆跡道:“你看,我叫‘發南’,和‘清夢’在同一個位置。‘夢’旁邊有一個‘好’字,阿娘的名字裏也有一個‘好’,挨着呢。”

“哥哥,那我的名字呢?我為什麽叫曉煙?和妹妹的名字挨着嗎?”五歲的商曉煙紮了兩個綁紅色鈴铛絲帶的發髻,穿着阿娘新買的紅裙子問道。

九歲的沈發南此時已學過很多詩詞,懂得了許多,他學着柳音好往常的樣子摸了摸商曉煙的腦袋,尤其去動了一下她頭發上的小鈴铛。

“挨着,有一句詩叫‘莊生曉夢迷蝴蝶’,‘曉’和‘夢’挨在一起的。”

鈴铛随着商曉煙歪着的小腦袋發出清脆的聲響,她伸出短短的手指,問:“那我的‘煙’呢,是什麽意思?”

沈發南沉默了,他答不上來,因為他也不知道阿娘是怎麽想的。

……

三十八歲的沈發南拿起毛筆,替九歲的沈發南寫下那首詩。

“它的後半句是‘藍田日暖玉生煙’,良玉生煙,會生煙的玉……

阿娘她期望小煙玉質蘭心。”

沈發南嘆氣,“若是小煙沒有被于阡賣去,或許真的會出落成一個玉質蘭心的姑娘。”

“阿姐一生受困吃苦。”柳清夢看着沈發南,認真地反駁:“你如何要求她如尋常女子一般?況且阿姐一向玉質蘭心,不過是哥哥對她還抱有偏見。”

“可哥哥又憑什麽替她惋惜呢?阿姐一直都在成為她想成為的樣子,她如今也沒有任何不好。”

“哥哥不知道,她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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