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秉燭*

初見*

民國二年,初秋。

十四歲的柳清夢随商家的蔡婆婆從南京的柳鎮乘車到了蘇州的商府。

八月的晚風很溫和,吹向柳清夢時卻變得有些紮臉。

柳清夢低下頭,厚厚的劉海擋住了她的眼睛,叫人看不清她在想什麽。

蔡婆婆背着柳清夢的包袱,壓根沒注意到她的腼腆,眼瞧着門口的小厮頭一點一點的,便先撈過柳清夢的胳膊叫她認門:“姑娘,這兒就是商府。”

見柳清夢點了點頭,蔡婆婆随即就變了個臉,豎起眉毛喊道:“哎!那兩個打瞌睡的!沒瞧見我帶着姑娘回來了?還不快開門!”

兩個小厮被蔡婆婆烏鴉一般的嗓音吓了一跳,連忙趕跑了瞌睡蟲,止不住地點頭哈腰:“是是是……”

柳清夢一路低着頭跟在蔡婆婆身後,她們剛跨進商府的大門,就被蔡婆婆伸手攔住,她後退了半步,聽着蔡婆婆喊來小厮耳語了幾句。

不過婆婆具體說了什麽,她沒聽清楚。

蔡婆婆交代完小厮,扭臉換上和藹的表情對柳清夢說:“按照規矩,姑娘進門要先認人的,所以我已經叫人去請夫人了,姑娘得在這稍一捎。”

說罷,她便打眼瞧這個只會點頭的小姑娘。

果然,柳清夢不說話,又點了點頭。

蔡婆婆心裏哂笑了一下,心道果然是鄉下來的姑娘,瞧着就不喜慶,畏畏縮縮的樣子着實是小家子氣。

柳清夢沒感覺到蔡婆婆的目光,她只顧着心裏直敲小鼓的緊張起來。

她在柳鎮出生,因為那裏的人家百分之八十都姓柳,母親柳音好是柳鎮有名的繡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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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夢自小沒見過父親,有人說她是撿來的,還有人說她是私生女,父親抛下母女兩個跑了,總之說什麽的都有,全都不堪入耳。

因着大人的耳濡目染,柳鎮的小孩子也都愛欺負柳清夢,常常對她惡作劇,見她哭了就笑她:“哎呀,你怎麽哭了?你爹怎麽不來幫你出氣呀!”

“诶,我差點忘了!你只有娘,沒有爹!”

“哈哈哈哈哈哈哈……”

“沒爹的野種!”

小小的柳清夢委屈極了,就去追問母親,父親究竟去了哪裏,柳音好不回答,只一個勁地抱着小清夢哭。

偏生那心硬的外祖母聽見了哭聲,拿着雞毛撣子進來對柳清夢邊打邊罵:“你個養不熟的白眼狼!我和音好辛辛苦苦把你拉扯這麽大,你還惦記着你那沒有良心的爹?!要不是有了你,我們家音好本可以改嫁給大戶人家,一輩子不愁吃穿!都是你和你那該死的爹!拖累了我們家音好!叫她吃這麽多苦!”

柳音好見狀連忙止住哭聲,拼命護着柳清夢。

但外祖母是個打人的慣手,她巧妙地避開了柳音好,最後小清夢被打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再也不敢過問關于父親的一切。

倒是鄰居吳嬸心腸好,她某一天悄悄跟清夢說:“丫頭啊,你就當你爹死了吧!好好跟着你娘過日子,長大後孝敬她就成了。你娘可是拼着命才把你生下來的,要不是她護着,你早就被你外婆淹死了,以後乖乖的,別再問你爹了。”

柳清夢從此不再提起父親,但外祖母仍舊會在背地裏找各種理由把小清夢毒打一頓,不知是為母親還是她自己出一口惡氣。

就在前年,正是南京最亂的時候。阿娘被外祖母連哄帶騙嫁去了北方的高門大戶,從此杳無音訊。

去年冬天,外祖母也丢下柳清夢撒手人寰,柳清夢是靠着街坊鄰居接濟吃百家飯,才活到了現在。

商家的管家蔡婆婆剛來柳鎮要接她走的時候,她還以為這個婆婆跟那天去吳家的人一樣,胡亂編一通故事然後把她賣了,所以無論蔡婆婆說什麽,柳清夢都不聽不信。

“我要是被賣了,家裏怎麽辦?阿娘回來找不到我怎麽辦?”柳清夢這樣想着,哭了一宿。

後來,蔡婆婆不知從哪拿出柳音好的親筆手信,她才同意去了南京。

只是,她從來不知道阿娘還有個叫周慕音的朋友,若是她嫁的商家很有錢的話,依外祖母的脾氣秉性,怎麽不叫阿娘去投奔她呢?

說不定是因為那個叫周慕音的人脾氣很兇,比外祖母還兇。

柳清夢這樣想着,更加惴惴不安了。

……

不多時,一群丫鬟擁着幾個衣着鮮亮的人走了過來。

“是小清夢到啦?”一個悅耳動聽的女聲在柳清夢耳邊響起,她悄悄擡頭,就看見了一個穿着胭脂紅衣裙的婦人盤起高發髻、頭上金色釵環啷當,微笑起來就像河邊的花。

“擡起頭,我瞧瞧。”周慕音站在柳清夢面前,柳清夢便乖乖地揚起臉。

周慕音對着這張臉研究了一會兒,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五官和柳音好是很像,但柳清夢的臉頰兩邊全是紅血絲,若是細瞧,還能看見些許的皮屑,不知怎麽的,她竟有些嫌棄——柳音好似她這般大時,整個人水靈靈的,和柳清夢的落魄樣子完全不同。

“沒娘的孩子總是可憐的。”她這樣對自己說,然後又對蔡婆婆道:“你怎麽也不給她換身衣裳洗洗臉?”

“這……是我疏忽了,一心想着夫人着急見孩子,便只顧着趕路,反倒苦了姑娘,夫人恕罪。”蔡婆婆眼睛一轉,作勢就要跪下去。

蔡婆婆是商殷華的奶娘,周慕音當然不會叫她跪,趕緊伸出手虛扶了她一把:“算了,你年紀大了,忘事也是正常的。先領着她去東院休息吧,這三更半夜的,姑娘年紀小,也不能幹熬着。”

“是。”

蔡婆婆正要帶着柳清夢往東走,卻忽然聽周慕音又拉住柳清夢的手道:“音好把柳家的宅子賣給我請我收養你,你今年十四歲,也該記得事了。我不要求你喚我一聲媽,以後叫我周姨就好。”說罷,她指了指旁邊的一雙兒女,介紹道:“這個是你二姐姐,她叫商音好。這個哥哥,他比你大一歲,叫商蝶生。約莫再過兩天還有一個大姐姐會回家,你有事情就跟他們說,缺什麽就找他們或者蔡婆婆給你安排。我和你商伯伯常年不在家,他們會替我照顧你。”

“嗯。”柳清夢點了點頭。

今晚月色正好,借着銀輝相照,柳清夢才瞧見周慕音的眼角好像有淚花。

她狐疑道:奇怪,剛才不是還一副嫌棄她髒的樣子,怎麽這會子反倒親昵起來?

柳清夢哪裏知道,周慕音是個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剛才瞧她身上邋遢,便下意識地生嫌,現在要走了,才想起來這是柳音好托付給她的孩子,應該好好對待。

“娘。”聲音清甜的商音好在這時候忽然開了口:“蔡婆婆一路舟車勞頓,讓她扶您回去也好早些休息,我和蝶生帶妹妹去東院就好。”

“啊?”商蝶生一臉錯愕地看着商音好,但商音好瞪了他一眼,繼續笑盈盈地看向周慕音。

周慕音瞅着女兒甜絲絲的笑,只道商音好今晚轉了性,難得懂事一回,便同意了。

誰知道等周慕音一走,商音好立即換了一副嘴臉,兇巴巴地盯着柳清夢,目光幽幽地繞着柳清夢打轉:“你,柳清夢是吧?別以為進了商府的大門,自己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山雞永遠不可能成為鳳凰,知道嗎!你也千萬別叫我姐姐,我嫌瘆得慌。

東院原本是我住的地方,今日我還沒有把東西搬走,所以我要繼續睡在東院。至于你,認得東西南北嗎?西邊有個柴房,你滾過去睡吧!”

“二姐,你……”商蝶生在一旁小聲地勸,“西柴房鬧鬼,她一個小丫頭,是不是不太好……”

“商蝶生!你是站哪邊的!”商音好不滿地瞪着他,圓溜溜的眼睛瞪大了格外顯兇相:“娘明日一早就要跟着爹爹去上海,哪裏有閑工夫管她?若是不讓她知道知道誰才是這個家裏的老大,她能安分嗎!

笨蛋,我這是為咱們家好,什麽都不懂。”

商蝶生聽罷只好弱弱地站到一邊,小聲嘀咕道:“她一個鄉下來的姑娘,哪有那麽多壞心眼。只有你害怕她惦記錢……再說了,家裏不是大姐做主嗎……”

“商蝶生,你說什麽呢?”商音好走過去。

商蝶生急忙擺擺手,然後給柳清夢指了一下方向:“沒什麽沒什麽……那個,西邊就在那邊,那邊。”

“嗯。”柳清夢彎腰朝他們點了一下頭,然後就往西邊走去。

有地方睡就好了,柳清夢心想,她從沒想過做商家的女兒,周夫人是看在阿娘和宅子的面子上才收留她的。

現在她的老家沒了,阿娘嫁出去了,外祖母也死了。

從今以後就注定了她會是個無依無靠的漂萍。既是漂萍,有個栖身之所就該足夠慶幸,哪裏會生出一些不該有的心思呢?

既然商音好和商蝶生都不歡迎她,那她幹脆乖乖地躲遠一點好了。

可當她好不容易在西邊的院子裏找到了鬧鬼的柴房,才發現門是上鎖的。

門鎖上鏽跡斑斑,看起來閑置了許多年。

柳清夢環顧四周,一片寂寥空空,連老樹枯草都睡下了,獨獨她清醒着。

怎麽辦呢?她既不敢在商家亂跑,也不敢打擾到別的人睡覺,只好倚靠着掉漆的木門湊合着閉上眼睛。

一夜秋風瑟瑟,柳清夢眼睛閉了又睜。

……

翌日,她是被商蝶生推醒的:“喂,你不會在這裏睡了一晚上吧?昨天夜裏下雨,你還能睡得着?”

柳清夢的眼睛眨巴眨巴,濕漉漉的眸子好像剛淋過一場雨。

她腦子混沌着,不知道說什麽。

見柳清夢半天沒有說話,仍在傻愣愣地看着他,商蝶生突然擔心她被凍傻了。昨天晚上二姐是仗着知道母親今日一早就要和父親去外地,沒空過問這個丫頭,才捉弄她去柴房的。

他以為這個丫頭總會知道要去找蔡婆婆,可沒想到她真的在柴房門口睡了一宿。

如果她被凍傻了,那他和二姐不就完蛋了?

這可怎麽辦?!

“喂!你說話啊……你……你快起來,走,我帶你去瞧大夫!”商蝶生手忙腳亂地拽起柳清夢,她實在太瘦了,商蝶生一只手都能輕輕松松将她拽起來。

柳清夢的胳膊被他拽的生疼,她吃痛地喊道:“放……快放開我!”

商蝶生哪顧得上聽她說了什麽,急急忙忙就拽着她往外邊走。

他扯着柳清夢還沒走出去幾步,正走到一棵桂花樹下,便有一個人橫在他眼前。

商蝶生驀然停住腳,連着柳清夢也往他身上一撞。

她擡起頭,看見了一個黛眉紅唇的漂亮姐姐。

這個姐姐穿着月白暗雲紋的斜襟琵琶扣旗袍,米色編織流蘇披肩同她的發絲一齊順從地垂在襟前,她直直地盯着商蝶生,眉眼深深,含霜履雪。

柳清夢一時看得傻了,她腦子忽然嗡的一聲,蹦出一句詩:“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她還沒緩神,便聽見商蝶生抖着膽子問:“大姐,你……那個……呃,你怎麽,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不是說後天麽,我正要帶小妹妹去見你,你……”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商曉煙身邊的蔡婆婆拉到一邊,低着腦袋小聲道:“少爺,大小姐已經知道了。”

商曉煙偏過臉只睨了他和蔡婆婆一眼,說出的話不輕不重地飄進商蝶生的耳朵,卻炸得一聲驚響:“你和音好,西柴房,一日禁閉。”

“蔡婆婆,把他關進去。”

“是。”蔡婆婆頭上冒着冷汗,顫顫巍巍地掏出一把生鏽的鑰匙,指着西柴房道:“少爺,二小姐随後就來了,走吧。”

“……”商蝶生頓時豆大的淚珠跟不要錢似的往下掉,他委屈地想:“又不是我捉弄她的,為什麽還要關我啊!”

可他又十分害怕商曉煙,哪敢為自己多做辯解。

商曉煙看起來好說話,可卻是個說一不二,事事嚴苛的性子,商蝶生要是敢為自己争辯,那就不是一日禁閉那麽簡單了。

“唉。”商蝶生哭着認了慫。

商蝶生就這麽走了,柳清夢卻還傻愣着,一陣秋風吹起,桂花紛紛揚揚落下,花幕影綽,迷亂人眼。

她低下頭支起耳朵,只聽見旗袍壓襟珠串微鳴,不知勾走了哪段秋聲。

樹下桂香萦繞,商曉煙垂眸緩緩開口:“你是——柳、清、夢?”

柳清夢的心跳聲瞬間亂作一團,姐姐的聲音好似瑞雪摩挲過落葉,一字一頓地念她名字時,如同在吟一首沙啞的詩。

她慌地連頭也忘了點,只暗自怪自己沒見過世面,有錢人家養出來的女孩子哪有不漂亮的,怎麽突然傻的發蠢。

“跟我走吧?”商曉煙微微欠身,一只手撥弄掉柳清夢頭發上的桂花,另一只手遞到了她面前。

“柳清夢!你手髒!”她心裏有個聲音阻止她。

可她完全不受控制,幾乎是商曉煙說完話的下一秒,她便将手搭了上去。

她偷偷瞄了一眼商曉煙的反應。

本以為商曉煙會和周慕音一樣帶着不願,但她卻分明看見……

商曉煙竟然輕輕地笑了,雖然她笑的不明意味,可這抹笑讓柳清夢忍不住在心裏吹起一陣風,落葉低旋,打着轉地飛舞。

柳清夢在這個時候終于知道周幽王為博得褒姒一笑,而烽火戲諸侯的緣由了。

若是褒姒長成商曉煙這副模樣,柳清夢也一定心甘情願的為搏佳人笑而烽火戲諸侯。

姐姐的手又軟又涼,柳清夢看着那只手,突然一朵桂花從商曉煙的肩膀滑落,掉在了她的手上,然後骨碌碌地滾了下去。

柳清夢趕忙側過頭去尋桂花的去處,剛下過雨,她瞧見潮濕的地面默默留住了失足的桂花。于是她又轉過頭,低低地說:“阿姐。”

“嗯?”商曉煙微微側臉。

“在我們家,要叫阿姐。我叫你阿姐好不好?”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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