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遺信*

應枝*

柳鎮的市集不甚熱鬧,許是入冬漸冷,她們來得又有些遲了,所以柳清夢拉着商曉煙只随便逛一圈,便兩手空空的敗興而歸。

她們正走到巷口,就瞧見一個婆子奔着她們疾走過來,到跟前時喘着虛氣讪笑:“柳夫人,我家高二爺有請。”說着,她還瞥了一眼旁邊站着的商曉煙,問了一句:“二爺請的急,夫人現在是否有空?”

“我……”柳清夢偏過頭去看商曉煙,正要說沒空,商曉煙卻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腕替她回婆子:“有空。”

婆子聽了笑逐顏開,又不忘去看柳清夢的臉色,見她也點頭,便立即招呼來兩輛黃包車,載她們去見高家二少爺。

待黃包車一來,婆子打量着商曉煙問:“夫人,您的朋友也跟着一道嗎?”

“嗯。”柳清夢點頭,拉過商曉煙的手朝一輛黃包車走去:“她閑的很,我和她同去同回,去了也占不着多大地方。”

婆子聽罷不禁多看了兩眼商曉煙,心裏胡亂猜測着她的裝束像是哪家的大老板,滿口稱是的“哎”了一聲,戀戀不舍地轉頭去乘邊上等着的黃包車。

柳鎮不比市中心,這裏的石板路颠簸,晃了半個鐘頭的柳清夢終于身體不适的蹙起眉,握着商曉煙的手也緊了緊。

商曉煙偏過臉,忽然明白了什麽,轉頭去喊另一輛車上的婆子,問道:“還有多久能到?”

“快到了,就在前面。”婆子指着前面的巷子口,回頭去看商曉煙:“那是我們二姨太的居所。”

“哦。”商曉煙回頭,悄聲耳語:“這條路好像有點熟悉。”

“二姨太住的地方,從前是我家。”柳清夢皺着眉嘆氣:“我現在住在吳家老宅,離那兒只有一條巷子遠。唉,早知道就不去什麽集市了……”

“這一趟跑的有些吃虧,夫人身子不爽,回去便叫你躺着休息。”

柳清夢聽出商曉煙有心玩笑,瞪她一眼道:“我才三十三。”

“是是是。”商曉煙側過臉低笑,忽而注意到婆子豎起耳朵正在聽她們聊天,便故意提高聲音道:“嫁了人的姑娘,不論年紀都要喊夫人的。婆婆,你說是不是?“

說完,她還不忘向婆子投去一個目光,婆子一驚,急忙收起耳朵,但又不好裝作什麽都沒聽見,打哈哈似的接嘴:“可不是嘛,我們二姨太和柳夫人年紀一般大,院兒比她年紀大的成天裏也是太太長太太短的。畢竟嫁了人,不再是姑娘家,夫人習慣習慣就好了。”

柳清夢面上微笑着認同婆子的說法,背地裏卻等婆子扭過臉時不悅地嘟囔道:“我明明還沒嫁人。”

“遲早要嫁的。”商曉煙看着柳清夢,語氣溫柔缱绻,如同昨夜裏的呢喃:“我的夫人。”

“……”柳清夢面頰擦了粉看不出什麽,紅的要滴血的耳朵卻替她袒露羞赧,“誰要嫁你了,亂加什麽前綴。”

商曉煙正要輕笑出聲接着調戲,就被那婆子的叫喊被迫戛然而止:“夫人,咱們到了!”

……

柳清夢和商曉煙在婆子的帶領下跨過大院,進到主廳。

此時高二少爺正陪着二姨太在房裏打扮,婆子去房裏通報一聲,便退下去張羅茶水了。

柳清夢環視了一圈屋內的陳設,趁高二少爺和二姨太還沒出來,低聲道:“這宅子被翻了個新,與我走時大不相同了。”

“嗯。”商曉煙坐在柳清夢的鄰座點頭道:“原先家徒四壁,如今看着是個小富小貴的人家。能有個獨居的院子遠離宅鬥,這高家的二姨太應當極為受寵。”

“也許吧。”

“不好意思,久等了。”

一個悅耳的溫柔聲音響起,柳清夢和商曉煙一齊轉過頭,只見一位柳眉杏眼的女子掀起珠簾跨過門檻,她款款幾步走到柳清夢面前,發髻上插着的珊瑚珠流蘇金步搖發出輕微的響動,如她本人一般玉面含春。

商曉煙微微皺眉,這位二姨太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柳清夢,雖不知是何意,但總覺得她有些礙眼。

“柳小姐。”二姨太身後的高二少爺跟出來,禮貌地打了個招呼,看見商曉煙後,有些啞然地在她們兩個人之間來回打量:“商老板是和柳小姐一起……?”

“不是。”商曉煙笑着先答,将柳清夢的點頭晾在一邊徒留尴尬,柳清夢不解她是何意,卻沒說什麽,聽商曉煙接着道:“我是來找二少爺談生意的,不耽誤吧?”

“不耽誤不耽誤。”高二少爺笑得燦爛,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招呼着她們落座:“今日是趕巧了,我家應枝聽說了柳小姐的名號,非要鬧着立刻請她來看過一件衣裳才肯罷休。哪裏想到商老板會找到這裏來談生意。咳,若是商老板不急的話……”

“不急。”商曉煙淡淡地笑,“等你家二姨太的事情辦好,我們再談。二少爺只當我是個空氣罷了,你們聊你們的就好。”

“這是哪裏的話。”二少爺擺擺手,恰好仆人們将茶水端了上來,他立即道:“請商老板喝茶。”

“柳小姐,應枝要你看的衣裳,就是她身上這件。”

柳清夢點頭,垂眸拒絕了應枝送來的秋波,起身道:“二夫人這條香槟色的裙子是歐式宮廷的風格,不過設計的有些簡單,花紋樣式沒有歐式的繁複華貴,蕾絲元素也不太多,只是簡單點綴。

不過二夫人穿着更顯淡雅高貴,有秋菊佳色。”

“柳小姐謬贊了。”應枝也起身,仍舊毫不避諱地看着柳清夢,眸中似有一往情深,“這條裙子是我在法國時一個同學的設計,我因為喜歡,就私自将它做了出來。既然柳小姐誇我穿着好看,那我便放心了。”

商曉煙睨着眼,将手中的茶盞放下,發出瓷器清脆的聲響。柳清夢聽見動靜低過頭,看商曉煙眼底的笑意更深,連忙坐下不再出聲。

而應枝看柳清夢坐下,她便也跟着坐下,正要和高家二少爺說些什麽,卻聽見商曉煙懶懶地開口打斷:“二姨太真是有意思。”

“怎麽了?”應枝回過頭,剛才柳清夢的反應她看在眼裏,心知商曉煙和柳清夢是一起的,又聽出語氣裏的不悅與疏離,笑的更加莞爾:“商老板什麽意思?”

“沒什麽。”商曉煙一只手托腮,随意道:“二姨太拿了同學的設計稿做衣裳,還要請專業的人來瞧怎麽樣。”

“不知道的,還以為柳小姐就是那位同學呢。”

“诶?”高二少爺這才反應過來,像是回憶起什麽似的補充一句:“我記得應枝是從法國畢業回來的,柳小姐難道也是?”

“……”柳清夢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商曉煙和應枝,面對高二少爺這簡單的問題,竟然不知該怎麽答才好,只得應聲道:“二少爺這麽一說,我似乎是有一個叫應枝的同學,不過這衣服不是我設計的,想必是應枝拿了別人的吧。”

“被拿了設計稿的那位同學,會不會不高興?”商曉煙冷笑着品茶。

應枝不甘示弱,笑的嫣然:“我和那位同學關系極好,想來不會和我計較。清夢,你說是不是?”

“我不知道。”

柳清夢略帶歉意地站起身,對高二少爺道:“現在衣裳看過了,二姨太也寬了心。二少爺,我家中還有事,不如我先走。”

“好。”高二少爺站起來,他等着和商曉煙談生意,本還想着應枝和柳清夢是同學,不知道會敘舊敘到什麽時候,現在柳清夢提出要走,他自然高興:“那我送送柳小姐。”

“不行!”應枝冷下臉,見高二少爺似有不滿,又立即換上一副嬌氣可愛的樣子:“前段時間鳳仙姐姐一直在清夢門前和她姐姐吵嚷打鬧,若不是我跟着你回去賀老太太的壽,還不知道此事呢。鳳仙姐姐說話一向粗鄙,清夢又是我同學,我這個妹妹總要替姐姐道個歉,不如我們留清夢吃個午飯好不好?

午飯後你就和商老板談生意,我和清夢到裏間去敘我們的舊。”

高二少爺眉毛一挑,覺得這主意不錯,遂點頭應允。

沒想到商曉煙也跟着搭了個腔:“我在上海待的太久,還沒有嘗過這裏的地方菜,柳小姐,不如賞臉陪我一起吃?”

“……”柳清夢無奈地點頭,“既是商老板開口,那我也就不推辭了。”

……

飯桌上,應枝熱情洋溢地給柳清夢布菜,不住地說道:“你一回國就去了上海,竟沒想到你什麽時候回了南京……這是二爺為我專門請的廚子,他會做蘇州菜,你快嘗嘗。”

“咦,柳小姐是蘇州人?”高二少爺驚奇道:“聽我爸媽說,柳小姐幼時在柳鎮住着,而且住的正是我買的這處宅子。怎麽……?”

柳清夢本就對面前隆起的菜感到無奈,現在高家二少爺又抛出話題,她幹脆放下筷子,勉力笑道:“我母親是柳鎮的,所以幼時在柳鎮住,随了母姓。後來被我母親的朋友接去蘇州收養,又被安排去了法國念書,回國後在上海找到了親生哥哥,可惜父親已經辭世。

這宅子我住的不久,沒想到高二少爺将它翻新地我都快認不出了,看來您為這金屋藏嬌,花了大手筆。”

“哪裏哪裏,我可不及商老板。”高二少爺笑着,又将話題引到商曉煙身上:“柳小姐有所不知,商小姐在上海買了一棟別墅,前不久又在蘇州買下一座大宅院,聽說是為了結婚方便住呢。是不是?”

“是。”商曉煙笑笑,示威似的看向應枝,“她父親原是蘇州人,但現在家住上海,我也不知道她願意在哪定居,只好都買下了。”

“那商老板的丈夫可真有福氣,能遇上商老板這樣體貼的女人。”高二少爺客氣地笑笑,正準備問生意上的事,就聽見應枝“不小心”摔了手邊的茶盞,低聲下氣地道歉:“我近來身體不大好,手沒拿穩,對不住。”

“嘶——”應枝彎腰去撿碎片,眨眼間就劃破了手。

柳清夢果斷起身,去扶應枝起來:“二少爺,我去給她包紮就好,你先和商小姐談生意上的事。”

“呃……好,那就有勞。”高二爺要扶應枝的手一頓,随即招來婆子收拾爛攤子。

……

柳清夢扶着應枝進了裏間後,先是找來藥箱,坐在床邊安靜地給應枝上藥包紮,然後才問她:“你想說什麽?”

“我……”應枝垂着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我只是想多看看你。”

“應枝,早在法國我就說過了。”柳清夢欲言又止,她看着應枝,似乎确實比之前更瘦弱,便開口問道:“你生病了?”

“偶感風寒。”應枝擡起頭,輕輕抓住柳清夢的袖子,用熱烈的眼神看着她:“我回國後本想去上海找你,但無奈家裏出了變故,才委身來做高家二少爺的二姨太。這宅子是我特地要求住進來的,請的廚子也是蘇州人,我……我忘不掉你。”

“應枝。”柳清夢扯過袖子,提醒她道:“你已經嫁人了。”

“那你呢?”應枝緊跟着再一次扯她的衣袖:“你喜歡的那個女孩死了這麽多年,你不是也嫁人了嗎?我聽說他是上海人?清夢,你回到南京,是不是和他離婚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清夢,如果你願意,我……”

“應枝!”柳清夢抽走衣袖站起來,沒了耐心的臉色:“你不該說這種渾話。高二少爺待你極好,你還是珍惜眼前人罷……至于我,我很快就要回上海了。”

“清夢……”應枝似有不甘,還要再說,卻被商曉煙的出現生生打斷:“二姨太,手可好些了?”

“多謝商老板關心,你的生意可談成了?”

“成了。”商曉煙牽過柳清夢的手,“生意上的事已經談成了,不知道我家夫人和你談成了沒有?”

“什麽?”應枝愣愣地看着傲然的商曉煙,她以為商曉煙和她一樣是柳清夢的追求者,卻沒想……

“清夢,她說的是真的?”

“是。”柳清夢點點頭,她本不想順着商曉煙的話讓她得意洋洋,可她更不想讓應枝心存幻想,“她沒死,我們在上海重逢了。”

“這樣啊……”應枝心死地喃喃道:“是她的話,想來我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

“商老板,你不知道,她在法國的時候,我和她一個宿舍,每個夜裏都能聽見她喊阿姐,我以前以為她是思鄉情切,後來纏着她才知道,那是她自小愛着的人。”說罷,應枝苦笑道:“原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啊。”

“有情人終成眷屬?”商曉煙笑,猶記當年季景也說過這話,沒想到最後成了真。

她望向柳清夢,見她面露尴尬,想必是被戳破了往事嫌丢面子。

于是商曉煙握了握柳清夢的手:“竟對我如此念念不忘啊。”

“少得意。”柳清夢冷哼一聲。

“清夢,你什麽時候離開南京?”

“明天。”商曉煙替她答。

應枝擡眼,“好,我知道了。”

柳清夢和商曉煙離開的時候,高二少爺摟着應枝,吻了吻她的額頭道:“應枝,你可了卻心願?”

“嗯,多謝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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