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番外2,容娘

番外2,容娘

盛夏,容娘抱着一籃桃子回到繡坊,坊裏來了兩個新人,其中一個似乎得罪了商家小少爺,已經做苦力一月有餘了。

“給。”容娘向周沐妍遞去幾個粉桃。

周沐妍接過桃子,問:“音好呢?”

“她被管事派去繡商老夫人生辰穿的禮服了。”容娘不以為意地啃着桃子,“你們倆一起來的繡坊,怎麽水平差距這麽大。”

“哼。”周沐妍白她一眼,這個容娘是繡坊裏的老人了,但實際年紀和她也差不了多少,只不過占着來得早的便宜,不知為何,周沐妍總覺得她說話是在端前輩架子。

容娘沒理會她的白眼,随口問道:“聽說你們是一起長大的?”

周沐妍略帶敵意地看向她:“是啊,怎麽了?”

“沒什麽,只是想起我也有個發小,不過我已經找不到她了。”容娘将桃核吐在地上,“她的名字很好聽,是從《楚辭》裏尋出來的名字,叫沅芷。”

周沐妍拿起掃帚,将桃核掃起來,沒好氣地問:“她叫沅芷,你怎麽不叫澧蘭,正好湊一對姐妹名字。”

容娘笑了,搖搖頭道:“人家是書香門第家的小姐,取名當然用心。至于我,我無父無母,把我撿去養大的老人給我取作容娘,那就叫容娘,我也懶得費心改名。

澧蘭這個名字确實不錯,不過你不覺得用來喊我,有些故作矯情嗎?”

“确實。”周沐妍投以肯定的眼神:“您在繡坊是叉着腰橫着走的,澧蘭這名字,不适合你。”

“去你的!”容娘朝周沐妍砸去一個桃子。

周沐妍伸手将桃子穩穩接在掌心裏,“你說找不到她了,是什麽意思?”

“她家出了事,幾乎窮的沒飯吃,然後把她賣了,不知道賣去了哪。”容娘轉身,“你和柳音好……罷了,你有空就去和商小少爺道個歉吧,這年頭,官大一級壓死人,別真的惹惱了他,回頭将你趕出去。”

周沐妍“哦”了一聲,嫌她多管閑事,“趕緊走吧你,其他人還等着吃桃呢。”

“切。”容娘覺得她不識好人心,于是擡腳離開。

不過,讓容娘沒想到的是,商家小少爺非但沒把周沐妍趕走,反而八擡大轎迎她進了商家的門。

就在周沐妍出嫁那一天,她提着一壺清酒倚在繡坊門口,看着大紅嫁衣的周沐妍被笑逐顏開的商殷華接走,當她醉意上頭,正要回房睡覺,管事突然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去一個房間,跟她交代:“容娘,你進繡坊也有個好幾年了,我有件事,讓你來做,我放心。”

容娘瞧着房間裏暈在地上的柳音好,走過去将她一只胳膊搭在肩膀上扶起,“這是幹什麽?”

“我知道你擅長梳妝打扮,坊裏還有事,我忙不開,所以只能讓你給柳音好上妝了。”管事的扯過柳音好另一只胳膊,道:“她是要被擡進商家側門做妾的,你得快點,別誤了吉時。”

“什麽吉時不吉時的,我就沒見過納妾這樣個納法。”容娘松開柳音好的胳膊,将她完全交給管事的,并不打算趟渾水。

“這事我不幹,我還有繡品沒繡完,先走了。”

容娘大步流星地往門外走,任由管事的在身後叫她,她都充耳不聞。

沒辦法,她既不能帶柳音好走,更庇護不了她,容娘想,置身事外的最好的方式,就是遠離是非。

但後來,她接替周沐妍,夜夜守門,都只是為了某一天柳音好逃回繡坊,有個願意把她放進來的人。

只是她始終沒等來開門的機會罷了。

……

“果然啊,在這世道沒有人能真正的明哲保身。”容娘坐在茶樓裏,和沈臨江四目相對,“就算有,至少我不能。”

“格格說笑了。”沈臨江奉茶給容娘,“宮裏邊那位,可是一直對格格疼愛有加的。”

“我也只不過是一枚棋子,真以為太後是因為疼愛我才讓我回去做妃子?”容娘擺手将茶盞摔落,眼神裏卻不見怒意,仿佛她只是不小心摔的茶盞:“太後誅我忠烈滿門,只留我封一個什麽格格,也只不過是為了保全皇家名聲而已。

如今皇帝式微,我瞧着這王朝啊——朝不保夕,嫁過去又有什麽用?”

“這話可不能亂說。”沈臨江叫人來清掃了茶盞的碎片,仍舊客氣禮貌:“格格的意思是不去?”

“你去回太後吧,我當年能從宮裏逃出來,就還能逃第二次,不必在我身上浪費功夫,我只是一個小繡娘,擔不起太後娘娘疼愛。”

容娘起身,本欲離開,卻突然想起什麽,問沈臨江:“聽說你最近娶了續弦夫人?”

“啊……是。”沈臨江跟着站起來,不明白話題為何被扯到這上面。

“你夫人叫柳音好?”

“是。”

“怪不得。”容娘心想,怪不得一直沒回來。

沈臨江正被搞得一頭霧水,就聽見容娘說道:“快入夏了,你夫人喜歡吃桃子,若遇上有賣的,買些給她吃罷。我要走了,可惜不能去你府上看看她。”

“格格要去哪?”

“去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過個十年八年,當個居士。”容娘一甩辮子,“後會無期。”

……

民國元年,容娘才從某個不知名的野山頭回到蘇州。

她先找到一家酒樓歇腳,悶頭睡上三天,而後才活過來一般地覓食。

“姑娘,吃點什麽?”掌櫃的朝她走過來。

容娘坐在二樓窗邊,風吹過,她回頭,掌櫃的年輕英俊,看着像個白面書生,不像做生意的。

“随便上點什麽吧,還要一壺清酒。”

“好。”掌櫃的答應一聲,随後上了一葷一素一湯,兩壺清酒。

“這?”容娘看着兩壺清酒,“我要的是一壺。”

掌櫃的儒雅地笑,将其中一壺推到容娘面前:“這一壺是姑娘的,另一壺,是我的。”

“天還未亮,不如我陪姑娘喝點兒。”

容娘眉毛一挑,也不推辭,只道:“你随意。”

三杯兩盞下肚,容娘不勝酒力地醉倒在桌子上,喃喃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澧蘭居士,是金陵城裏排第二的繡娘,哦,我……我還是一個,空有封號、自由自在的格格。

哈哈哈哈,格格……”

容娘擡起手,指着對面的掌櫃,問他:“當格格一點也不好,想護個女子都護不住。你說,是不是做居士更爽?”

掌櫃笑笑,“金陵城排第二的繡娘,第一是誰?”

“柳音好。”容娘将這個名字脫口而出,時隔數年,柳音好三個字念起來還是那麽熟稔。

“柳音好?”掌櫃皺了眉,“我沒聽過這個人。”

“那是你孤陋寡聞。”容娘收起手,“我且問你,你這酒樓缺不缺夥計,我現在不想隐居了,想找點事做。”

“萍水相逢即是緣。”掌櫃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我這裏不缺夥計,但一直缺個老板娘,你做不做?”

“做!”容娘一拍桌子,“我瞧你姿色不錯,當老板娘,賺了。”

……

後來,容娘嫁給掌櫃陳文生,還當上了一個六歲孩子的娘。

直至掌櫃病死,她才賣掉酒樓,帶着兒子去上海安身立命。

她在上海開了許多家服裝店,圓了她兒時做衣裳賣衣裳的夢。

晚年的她參加孫子和季家獨子季彥的婚禮過後,身體便每況愈下。

柳清夢和商曉煙這兩個故人來看望她,帶着一盒桃花糕:“聽季彥說你喜歡吃桃子,想到你可能嚼不動,便做了糕點給你嘗嘗。”

容娘躺在藤椅上掃了一眼那盒粉紅色的糕點,“素來聽季彥那孩子說你糕點做的好吃,今兒倒有幸能嘗上一嘗。”

她坐起來,打開食盒捏起糕點,只咬了一口便放回食盒裏:“我近來無事,走馬觀花般地回憶起了我的前半輩子,想來只有兩件憾事。”

“第一件憾事,是沒能救下我此生唯一的閨中好友,以至于後來遍地尋她不得;第二件憾事,是年輕的時候就沒了勇氣,只知逃避,直至她嫁作人婦,我也沒能見她一面,跟她說,我很後悔,沒有帶她走。”

柳清夢和商曉煙面面相觑,午後的陽光曬得正暖,容娘閉上眼睛,說:“我這一生随波逐流,想留住的人沒一個留得住。

若他們還在,或許我就不會如此孤獨了。”

“幸好結識了你們。”容娘睜開眼,“你們兩個長得和她們有點像呢……”

傍晚時分,在柳清夢和商曉煙的呼喊中,容娘咽了氣。

……

據容娘的孫子回憶,祖母總惦記着沅芷和音好。

她說,沅芷命苦,又是小姐出身,恐難立命;音好蕙質蘭心,不該被周沐妍所害,囚于婚姻;而她自己天生随心所欲,只在這兩人身上做錯了選擇,她心中有愧。

容娘臨終前,拉着柳清夢的手,她想,怎麽會有這麽一個人,身上既有沅芷的影子,又長得像音好呢?

但她死的時候,最後一句話說的是:“文生,我終于來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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