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登山
詛咒
程遇行三人走到了克家莊。
克家莊村口的大槐樹下,坐着四五個老人,他們在抽着水煙袋。
他拿出歐陽酽的照片,問老人們有沒有印象。
有個老人說,自己好像記得多年前有個畫家,來鄉下采風,在他們克家莊住過一段時間。
因為那個畫家姓歐陽,是很少見的姓,所以他有印象。
這時一個老人也想了起來,“對了,當時那個叫歐陽什麽的畫家,就借住在我姑姑家。
他還給了我幾塊外國的巧克力糖。甜得很。”
江喻白忙問:“大爺,您還記得他住了多久嗎?”
這個老人想了想,“一個月?兩個月?我記不清了。”
程遇行說:“來克家莊的路上,有個廢棄的精神病院。
您大家夥兒,誰知道那個精神病院的事?”
幾個老人議論開了:“精神病院?”
“那個精神病院,早就沒人了吧?聽說那裏鬧鬼。”
“我十幾歲的時候,偷偷和村裏孩子們去過。
裏面關着的病人,不是瘋,就是傻,人不人,鬼不鬼,可怕得很。
有的扒着鐵門鬼哭狼嚎的。
有的被綁在椅子上。
還有的看起來挺正常,蹲牆角挖土。
這景象,真是可怕。”
“我有一次上城裏打工,路過那個精神病院,看到每個病人都被綁起來了。
後來這些病人都被卡車拉走了。
據說轉移到別的地方了。”
程遇行問:“裏面發生過火災嗎?”
有一個老人說:“好像是有火災這麽回事,燒死個病人。
但我不确定,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對了,小夥子,你應該去村裏問問香梅。
我記得香梅家爹以前是村長。
城裏派人定期給村長家送米和面。
村長負責給精神病院裏的病人每天送飯。
香梅她媽拿着一份清潔工的工資,隔段時間去打掃打掃,給病人洗洗涮涮什麽的。
程遇行他們走進村裏。
這個老人雖腿腳不好,但看起來年紀也就是七十左右。
程遇行上前扶着她坐到了石頭上。
老人明白他們的來意之後,說自己對精神病院有印象。
老人回憶:“這個精神病院關的,基本都是罪大惡極的人。
為了不讓他們繼續成為禍害社會,就在這裏建了一個精神病院。
這裏偏僻,無人問津。
正好暫時可以用來管理這樣的人。
不過這些人呆了不到一年就被轉移走了。
我爸爸那時候是村長。
城裏有人定期給我家送米面,卡車走的時候,順便把精神病院死掉的人拉走。
我爸爸每天去給精神病院送一次飯。
我媽媽呢就拿着一份相當于清潔工的工資,有時候去打掃打掃,洗洗涮涮。
我那時候十幾歲,幫着我爸爸送過幾次飯。
我不敢進去,每次就隔着鐵栅欄,将臉盆放進去。
人們一哄而上,抓起饅頭往嘴裏塞。
面目猙獰,口水流着,手腳扭曲。
嘴裏還說着咿咿呀呀聽不懂的話。”
程遇行問:“大娘,那這些病人裏,有比較特殊的人嗎?”
老人眯着眼睛想了想,“有,有好幾個。
他們應該以前都是有文化的人。
即使再餓,吃飯也是斯斯文文,不争不搶的。
有天天練習踢正步的,有練習敬禮的,有蘸着泥水練字的,還有的之前可能是老師什麽的。管得那些瘋子服服帖帖的。
哦,對了,還有一個天天練舞的阿姨。
可能被關起來之前,是個舞蹈家吧。
她走路姿勢和別人都不一樣,怎麽說呢,很優雅。
我還偷偷學過她走路。
她頭發高高地盤起,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
我遇過好幾次她在窗臺上練壓腿。
隔着鐵栅欄拿了饅頭,會禮貌地對我說謝謝。
但是她确實神經有點問題,倒不至于是腦子有問題的神經病吧。
但她走路手腳總是抽搐,不自覺地擺來擺去。
像個手腳被牽起來的木偶,樣子還挺怪異的。”
程遇行問:“您見過她跳舞嗎?”
老人說:“見過兩回。跳得挺好,很美。”
程遇行問:“後來呢?您知道她後來怎麽樣呢嗎?”
老人遺憾地說:“來的時候二十幾個病人,活下來的有七八個吧。他們都坐上卡車走了。
我爸爸說城裏建了一個精神病院,病人統一管理。
但只有那個跳舞的阿姨被留了下來。
我問爸爸媽媽,阿姨為什麽不走?
媽媽對我說,“她呀……”
我記得我爸發火了,用手裏的掃把,打了一下媽媽,生氣地警告我說,不能瞎打聽瞎問。
我偷偷給阿姨送過幾回饅頭,被我爸爸發現打了幾巴掌,我不敢再送了。但是我碰見兩回村裏住着的一個畫家,偷偷給阿姨送吃的。”
程遇行問:“畫家叫什麽名字?”
老人說:“我不記得了。”
程遇行說:“歐陽酽,您有印象嗎?”
老人說:“你這麽說,我想起來,好像是叫什麽歐陽的。”
程遇行問老人:“您知道這個舞蹈家,後來怎麽樣了嗎?”
老人回憶:“有天晚上我假裝睡着。
聽到我爸和我媽悄悄地說,:‘今天那個女人被拉走了。’
我媽問:‘她不是……?’
我聽到我爸‘噓’了一聲。
我爸用更小的聲音說:‘精神病院起了火,被燒死了。’
‘啊?’我媽說:‘不會是被強......’
我聽到我爸說:‘管好自己的嘴巴。別亂猜別聲張。’”
程遇行問:“後來您去精神病院看過嗎?”
老人搖頭,“沒有,即使路過,我也是遠遠地走開。
因為我媽說,這個精神病院鬧鬼。
我現在想起來,可能我爸媽怕我偷偷去,才編的這個理由。
但那裏之前又死過那麽多人,确實陰森森的。”
回城的路上,技術員開着車。
程遇行拿出筆記本,問江喻白:“江喻白,你怎麽看?”
江喻白說:“我覺得吧,打聽到這個舞蹈家是關鍵。
我甚至覺得,這個老人口中的舞蹈家,就是油畫裏火中起舞的女人。”
程遇行點頭,“我也這麽想。
而且譚青山,這個舞蹈家,歐陽酽之間一定有聯系。
這個聯系就是畫的秘密。”
程遇行去相關部門,查了幾十年前的檔案。
當時那個精神病院,其實叫“望洋勞改農場”,歸勞改局管。
年代久遠加上動亂,關于望洋勞改農場的檔案,已經遺失無考。
沒有人知道,曾經這個農場發生過的故事。
程遇行通過民政單位,找到了譚青山的妹妹。
譚青山的妹妹,已經八十歲高齡。
無兒無女,老伴已經去世。
她自己住在一個養老院裏。
聽養老院的護工說,老人的頭腦挺清晰,沒有老年癡呆那些病,生活也基本能自理。
就是眼睛不行了,有青光眼白內障。
程遇行問起她關于哥哥譚青山的事。
老人掏出手絹擦了擦眼睛,“我哥哥命苦,年紀輕輕就去世了。”
程遇行問:“譚青山會畫畫嗎?”
老人說:“會,我哥哥畫得很好。
但我父母成分不好,他不能繼續畫畫,就找了一份技術員的工作。”
程遇行問:“是在克家莊附近的農業培育基地嗎?”
老人說:“不好意思,警察同志,我也不知道我哥哥具體在哪兒工作。
我當時去南方山裏下鄉了。
那時交通不便,我哥哥去世我都沒能回來。”
程遇行問:“譚青山是怎麽去世的?”
老人嘆口氣,“癌。他的那個工作,好像就挺危險,要接受輻射什麽的。
沒辦法,那時候有個工作就不錯了。
我心裏一直覺得愧對哥哥,他去世我都沒送了他一程。
返鄉回來,我看到我哥哥留下的東西,心裏真不是滋味兒......”
老人抹着渾濁的淚。
程遇行連忙問:“您哥哥留下東西了?什麽東西?現在還在嗎?”
老人說:“是幾幅畫。在,我一直帶在身邊。”
程遇行吩咐江喻白,“快去找立體眼鏡。譚青山的畫裏,一定藏着這件事的真相。”
他面前放着畫,程遇行一幅一幅看過去,又将畫重新排了順序。
仔細看了幾遍之後,表情凝重地将眼鏡遞給了江喻白。
江喻白疑惑地拿起眼鏡戴上,接下來一秒,他震驚得合不攏嘴。
畫上畫的,是一個關于愛情和複仇的故事。
這時,一直未放棄找尋資料的同志,給程遇行打來了電話。
當時的望洋農場關着的,都是政治上犯過重大錯誤的人。
望洋農場确實關押過一個叫吳亭的舞蹈家。
吳亭父母都是高官,逃到了海峽那邊。
她因為舍不得自己的愛人,就沒有走。
她的愛人......叫歐陽酽。
吳亭接受勞改後,因為精神和身體都出現狀況,不能繼續勞動。
所以被關在了望洋精神病院。
程遇行忙問:“身體出了什麽狀況?”
調查人員說:“好像是身體不自覺抖動。像木偶一樣跳舞,反正是挺奇怪的。”
程遇行問:“吳亭還有什麽信息嗎?
她怎麽死的?”
調查人員說:“沒有了,能查到的,只有她被關進了精神病院。”
程遇行挂了電話,又給醫生朋友打了電話。
醫生朋友按程遇行的描述,說這個人可能是患了亨廷頓舞蹈症。
他第一次聽說這種病。
醫生朋友說,亨廷頓舞蹈症是一種基因疾病。
病人發病後,四肢不停震顫,就像跳舞一樣,基本上15年左右就會死亡。
目前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案。
程遇行腦中的拼圖,終于能完整拼出這個故事。
在農作物培育基地工作的譚青山,偶然間見到了精神病院裏的吳亭在翩翩起舞。
吳亭是那麽美好,那麽優雅,那麽與世無争。
他對她一見傾心。
他隔着圍牆和栅欄為她畫畫,和她聊天。
他甚至幫她帶過紙條給歐陽酽。
歐陽酽知道自己愛人被關在這裏,以采風的幌子,住在附近的村裏,偷偷和吳亭見面,給吳亭送吃的。
譚青山知道了歐陽酽和吳亭的關系,決定将愛埋在心裏,默默守護着吳亭。
直到所有病人都被轉移了,只剩下吳亭。
吳亭“罪大惡極”,是人民的敵人。
她接下來的命運,就是自生自滅。
吳亭在無人的院子裏起舞。
無人知曉,無人問津。
譚青山建議歐陽酽帶着吳亭逃跑,歐陽酽同意了。
但某一個夜晚,在值班室睡覺的譚青山,被遠處的火光猛然驚醒。他感覺到吳亭有危險,立刻朝她狂奔而去。
可惜離得太遠,他趕到的時候,吳亭已經蜷縮成一團,面目全非。
譚青山看到了在牆角癫狂作畫的歐陽酽。
譚青山看到了地上的汽油和火柴,他揪起歐陽酽,一拳将他揍倒在地。
質問歐陽酽怎麽回事。
歐陽酽無語,只是默默流淚。
譚青山一瞬間明白了。
歐陽酽根本沒打算帶着吳亭逃跑。
吳亭的身份太敏感,所有人都被接走了,把她單獨留在這裏自生自滅,就是最好的證明。
吳亭沒活路了。
歐陽酽想有一條生路,他就要徹底和吳亭劃清界限。
而燒死她,表明自己的立場,就是他的“投名狀。”
譚青山不能聲張,他的出身,他父母的出身都很敏感,他的妹妹還在下鄉。
他将這件事埋在了心底。
但他沒有放棄為自己愛的人伸冤的機會。
他跟歐陽酽提條件,不洩露出去可以,他要參與這幅《死亡之舞》的創作。
于是,他将钴粉攙進了顏料裏,留下了畫中畫。
他把對吳亭的愛,壓抑絕望的負能量,紋心刻骨的痛苦,全部宣洩在了畫中。
這就是吳亭的詛咒,也是他譚青山的詛咒。
對這個世界的詛咒。
真相大白,程遇行和江喻白謝過了配合調查的同志,開車離開了。
路上江喻白問程遇行:“那個年代,真有那麽恐怖嗎?”
程遇着說:“那是個扭曲的時代。
扭曲的人性。
扭曲的歷史。
善和惡被無限放大,又無限縮小。
善和惡的界限,變得模糊,無比接近。寬容和救贖,癫狂和冷酷,往往就在一瞬間。”
這幅《死亡之舞》被裝進了鉛盒,貼上了劇毒的标志永埋地下。
因它死亡的人的白骨,能找到的,都被重新挖了出來,放進了鉛盒裏。
譚青山的詛咒成了現實,他在畫中寫道:“現世報,終有還。”
可惜,他因為自己的怨念,害了很多人。
譚青山成為了又一個歐陽酽。
屠龍少年最終成為了惡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