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玉階生白露
第三十一章:玉階生白露
賀熙朝疾聲厲色,若是換個膽小的僚屬來,恐怕當場就得亡魂喪膽,可沈頤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竟然笑了,“先前聽聞你要回雲中,又被陛下召見,我就略知聖意。只可惜看來先前打好的腹稿打動不了你,未能把你留住,如今我得另覓一套說辭了。”
他臉上總是帶着笑的,可大多都是溫良慈和、仙風道骨,像極了得道高人該有的樣子。可鮮少有人知道,當他的笑不在于表、在于裏,不出自客套、而出自肺腑時,那笑便會帶着說不出的狡黠靈動,從眼裏滿溢出來,像是本來俗豔的春花沾上雨露,像是本來酷熱的夏夜吹來晚風,像是本來孤冷的秋月飄過浮雲,像是本來灰寂的冬日落下初雪。
就像所有的沉沉死氣都被驅散,所有無波古井都生出波瀾。
這種時候他怎麽還能笑得出來,簡直狼心狗肺。
賀熙朝本該無視他斥責他痛罵他甚至毆打他,然而并沒有。
他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仿佛一瞬間相隔十年的兩張臉孔令人驚異地重合在一起,依舊讓人目眩神迷。
經過方才一陣推搡,沈頤如今鬓發散亂,領口亦被扯開,若是有人不長眼地入內,還不知會有何古怪猜想,“敢問大人,究其前事,你到底恨我什麽呢?還是……”
不知是密閉殿內太熱,還是方才掙紮扭動,沈頤雙頰泛上一層紅暈,“以怨憎寄相思?”
他無恥至極,反而讓賀熙朝一懵,從未正視過的隐秘心事就這麽被若無其事地揭開——他恨沈頤,恨的到底是欺瞞背叛,還是不告而別?恨的是戲耍玩弄,還是再不相見?
還是……他真的如所想那般恨他麽?
他本就不善言辭,如今心神已亂,根本不敢再去看沈頤面孔,目光禁不住游移到他衣襟鎖骨處影影綽綽露出的朱砂痣,靈臺卻似乎更是混沌……
沈頤見他有所動搖,于是趁熱打鐵,那雙薄唇開開合合,仍是說個不停,“你怨我憎我恨我,我咎由自取。只一點,我從未與他二人串通要對你不利。試想,倘若換了旁人,她會如何?她會惑你心志,讓你不思進取、耽于享樂;她會挑撥離間,讓你父子反目、家宅不寧;更有甚者,她可能會趕盡殺絕,不做不休、取你性命。當年你我好歹是相知一場,你扪心自問,到了後來,不論是出謀劃策、解語解憂,我可是字字句句皆為你考慮?可曾夾帶半點私心?”
賀熙朝到底還不算色令智昏,“但你畢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又講個江湖義氣……”
“此言差矣,我與晏華亭也不過匆匆數面,加起來也不過相處了四五日,不過萍水相逢,哪裏就有什麽義薄雲天之說了?”沈頤立時反駁,“真論起來,我與你朝夕相處那許久,情分總歸不同,哪裏會真的害你?”
賀熙朝終于意識到自家思緒已完全被帶偏了,蹙眉道:“道長一番剖白,與賀某回鄉又有何幹系?當年之事,就算是賀某錯怪了道長,你我從此兩清便是。賀某回雲中,乃是落葉歸根,正式皈依,亦是心中所願,無甚可惜。倒是道長高堂宗族皆在長安,又是天子替身,還是留在帝京為好。”
“唔,大人說的有些道理。”沈頤修長手指點了點下巴,明眸微動,“只是貧道突然回想起陛下提及過的一樁舊事,說是當年他留下賀氏一族性命,可是有條件的,大人似乎也答應了。原話怎麽說來着?”
賀熙朝面色一變,果然聽到沈頤接着道:“聖谕原話我有些記不清了,但大體是皇恩浩蕩,對你賀氏格外開恩,但所謂父債子還,某人這輩子只能做牛做馬、替父還債。就算對忠君愛國、報效社稷這些陳詞濫調不屑一顧,可燕趙男兒一言九鼎,難道大人要食言而肥麽?”
“陛下竟連這個都告訴了你,還拿言語相逼。”一想起生平最為屈辱之日,賀熙朝的聲調都有些變了,“那後頭還有一句‘你若是想,就是天涯海角,朕都讓人将她抓出來,送到你面前,任你處置。這等逢場作戲的蛇蠍婦人,千刀萬剮也不為過’,這句話陛下可曾和你說過?”
沈頤往前一步杵在他面前,“不用天涯海角地搜尋,我就站在這任你處置,千刀萬剮、五馬分屍皆随你便。只不過心如蛇蠍我可以認,逢場作戲這四個字我萬萬不認!”
此話擲地有聲,狠狠砸在賀熙朝心上,于是他也逼近,冷笑道:“哦?那道長當年對我說過什麽,可還記得?字字句句,哪一點道長你做到了?若不是逢場作戲,又能是什麽呢?”
當年少年清亮的聲音言猶在耳,“縱令鼎食有別離,賤妾但願共驩糜。君去何處,妾願死生相随。就算難敵天意、不能相守,但凡妾還有一口氣,也會思君念君、遙祝君安!”
沈頤仿佛也想到當年盟誓,嘴角微挑,側頭緩緩道:“大人每日辰時二刻離府,晴日騎馬、落雨乘車。大人極是勤勉,若非休沐,至少要到戌時方歸,而若是休沐,除偶爾入宮,幾乎閉門不出,也閉門謝客。大人前幾年的坐騎是踏雪烏骓,許是那馬老了,這三年換成了張掖侯相贈的鐵青馬,馬車冠蓋色為烏青,拉車的馬均是尋常黃骠,每次只有三四人随行……”
賀熙朝正驚愕于他對自家事一清二楚,又聽沈頤道:“青玄元年,我自己出了銀子,在玄都觀內建一高塔,名曰從雲。我平日除去齋醮論道授徒,起居均在此塔。”
他如此一說,賀熙朝對這塔倒是有些印象了,那塔毗鄰朱雀大街,每日上朝均可見,只未想到那高塔之上,竟還有一故人。
二人本就靠得極近,沈頤又側過了頭,極其精準地對上他的眼,倒有些視線交纏的意味了,“确是天意難違、天心難測,不能與雲升兄相認,更無法随雲升兄而去,可在那從雲塔上,我從未有一日釋懷,更不曾有一日忘懷。”
賀熙朝咬緊牙關,目光游離,顯是天人交戰,不知是否該重蹈覆轍,再被這個巧言令色、口蜜腹劍的冤家騙了。
興許他只是再诓騙一番,好應付了帝後的差事,讓自己留在帝京呢?
“看來,”沈頤徐徐道,“大人還是不信……”
他驟然出手,按住賀熙朝的後腦,迎上前去。
zhangjiebiaoti 第三十二章:宛在水中央
其實他二人當年都自诩清正端方,後來一在道門一在佛門,根本不曾有過如此狎昵之舉,不獨賀熙朝愣在當場,就是膽大包天的沈頤感受着唇上柔暖觸感,也頗為恍惚。
色授魂與,心猿意馬。
不知過了多久,賀熙朝終是反應過來,伸手格擋,可江湖一二流高手的差距有如天塹,試了好幾次,幾乎根本無法将他推開,只能恨恨地去咬他舌頭,才勉強讓兩人分開。
“我後悔了。”沈頤伸手擦去嘴角血跡,舌頭傳來的陣陣疼痛讓他有些口齒不清,眼眶都有些發紅,“當年就不該去管什麽賀黨帝黨,不管什麽道門清靜,不管你是不是以為白雪詞已死,不管你是不是對那白雪詞情深似海,是否對斷袖分桃嗤之以鼻……”
沈頤的眼底浮上一層水色,“哪怕你像現在這般避我如蛇蠍,恨我如仇雠,我也應該留在原地,等你來取我性命。就算死在你手上,也是功德圓滿。”
他那張嘴實在可恨,不管多強詞奪理,多不可理喻,都能說到人的心裏去,讓人做什麽都心甘情願,像頭乖順的羊,任他擺布。
賀熙朝聽着他說話,頭痛欲裂,先前還未好透的風疾再度發作起來,一張臉青白交錯。
沈頤抿了抿唇,壯着膽子将他扶到案幾邊坐下,又上前去揉他額頭,在幾個穴位輕輕揉捏。
賀熙朝掙脫不開,也只能閉目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