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周遭高喊聲此起彼伏,梁芊雪睜眼看到自己正站在大殿回廊的角落,前方不遠處,一襲月色長袍的沈朗廷持劍站在大殿門口。
一片嗖嗖聲響起,如滂沱大雨般的羽箭朝沈朗廷飛去,他雖揮劍擋下了一些,但動作并不利落,所以身上已經中了好幾支羽箭了。
沈朗廷!
梁芊雪大喊道,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聲音。
是夢!
又是這樣的夢!
自圓房那日開始,她已經好幾次做這樣的夢了,除了第一次以外,其他幾次都只是很短很短的幾個畫面,漆黑的屋子,身中數箭的沈朗廷,而後是一支朝他刺過去的匕首。
而這一次,她卻是夢到了他中箭的時候。
為什麽她會做這樣的夢?
是因為自己太害怕失去他,所以才會夢到這樣的情形嗎?
即便知道這只是她的一場夢,她還是不願見到他受傷,她要醒過來,她要快些醒過來才行!
“……!”
梁芊雪恢複意識時只覺得自己右耳好似是浸在水中一樣,漲疼得厲害,她蹙着眉心睜開眼睛,剛瞧見點光手就被人緊緊攥住了。
“長公主……”
半睜的眸子又閉了起來,梁芊雪微啓唇齒,涼風灌入,與滿嘴的苦澀交織,“沈朗廷,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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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
察覺他沒有動作,她又重複了一遍,“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等身邊的人終于出去後,在關門聲響起的那一剎那,梁芊雪才睜開眼望着床頂,旋即眼淚悄無聲息地從眼角滑落到了枕頭上。
屋外,似乎是常嬷嬷在和沈朗廷說着什麽,梁芊雪聽不清,因為她耳裏還是只有漲漲的水聲。
她慢慢坐起身來,這是她在宮裏的卧房,就在養心殿旁,雖然很多年沒有住過了,但梁煦讓人打掃得仔細,屋子裏看不到一絲灰塵。
梁芊雪只着蘿襪下了床榻,沿着床尾的櫃子慢慢走到了另一側的書桌,仔細瞧着這一路的東西,一切一切都是小時候的模樣。
真懷念那個時候,什麽都不用煩惱,因為有皇兄替她擔着一切,從小到大都是,所以,這一次他也像小時候那樣想要保護她。
上一世的她也是這樣覺得的,她那時以為梁煦是因為沈朗廷對她的輕待,所以才會那樣對沈家。
……沈家的人犯了事。
她一直以為沈家是受沈朗廷牽連,而沈朗廷是被陷害的,重活一世,直到現在,她才驚覺原來不是,這其中還有她所不知道的緣由。
她其實應該在蘇醒後的第一時間就向沈朗廷問清事情的來龍去脈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她卻不敢。
上一世,即便最後她恨着沈朗廷,因為他同小皇叔一起害死了皇兄和她在意的人,但其實她心底對他是有深深歉意的,是因為她的緣故,梁煦才沒有給他辯駁的機會,所以最後沈父沈母被問斬,他被刑責到體無完膚,差點送命。
可是方才,就在她昏倒前,她突然察覺事情似乎不是她所想的那樣,因為沈朗廷臉上的表情告訴她,他有事瞞着她,而此事關系到沈家背後所有的真相,那個她從來沒想過的真相。
所以,她突然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看着他臉上的神色,她心裏刺出了一個想法來,她一直以為上一世沈朗廷是在沈家的案子發生後才黑化的,他因為沈父沈母的死而遷怒于她,所以才會那般對她,因為他覺得梁煦是為了給她出氣才會殺了沈家的人,可如果不是呢,如果沈家的人真的犯了事,他最後卻還是那樣對她,明明他該知道此事與她無關的,可他……
她低頭望着梳妝臺上的銅鏡,銅鏡上隐隐浮現出了上一世的那場逼宮屠殺,她似乎能感覺到那場大火燒在身邊的灼熱感,宮女太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就蕩在她耳邊,倒在大火中的常嬷嬷和傅太傅,還有最後被踹回火場裏已經死去的皇兄。
她心裏有一個聲音在跟她說,不要懷疑他,他不是那樣的人,遵禮守法的大理寺少卿不是那種狡詐詭谲的人,可即便一直想要如此說服自己,但那樣的想法一旦生出,那就如同泉水中滴入了一滴毒藥,哪怕只是一滴,也會蔓延,直至将所有清澈污染。
不要懷疑他。
不要懷疑他……
銅鏡裏的火紅漸漸消散,随後閃過的是黑化後的沈朗廷曾對她做過的種種惡行,她不願再看,不願再想起那些,那些是上一世的事,是黑化後的沈朗廷,不是現在這個,門外的那道剪影一動不動地等在那裏,他不會再像上一世那樣的……
是不是?
沈朗廷,我還能再繼續毫無保留地相信你的,對不對?
梁芊雪望着門上的剪影想了許久許久,終是下定了決心走過去打開了門,撲面而來的寒風吹得她不由一顫,卻也讓她清醒了更多。
屋外的兩人都齊齊看了過來,她卻只望向了沈朗廷,“我有話想跟你說。”
他随她進了來,她先一步坐在圓桌前,等他也在她一旁入座後,她才盯着屋子一角冷着語調道:“說吧,方才你想跟我說的事,現在就清楚地告訴我吧。”
沈朗廷看着她已沒了往昔笑容的側臉,原本那堆砌在胸口的情緒一瞬間都消失了,心裏只剩滿布的荒原。
自林祁墨被伏擊後,她一直在跟他說她不會讓沈家被人陷害,一開始他并不明白她為何會這麽想,直到自己知道了父親的事,随後聽到她那篤信的話,他第一次嘗到了心虛的滋味。
他其實不會欺瞞着她,從事發到今日只是不知該怎麽跟她開口,他的理智告訴他,就算她知道了定也不會生出鄙夷,可腦中莫名就是有一種想法,即便是單純善良如她,也不能接受他父親是那樣一個人,因為她是西涼的長公主,而他父親做出了出賣西涼的事,所以才生出糾結,所以才一直對她回避這件事,直至今日,當一切注定瞞不下去後,他已經整理好情緒要将一切告知于她,只希望她……還是會像以前那樣信任他。
他開口緩緩向她訴說起來,聲音很低,卻也是一字一句吞噬着他的情緒。
“……”坐在她右側的人遲遲沒有開口,梁芊雪有些生氣,已經這個時候了,他為什麽還想瞞着她,她惱怒地轉頭望向他,卻在這時聽到了他的聲音,“……瞞,只是父親他突然……”
“你等一下。”梁芊雪蹙眉将他的聲音打斷,最後眉眼一沉,這才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右耳裏方才的那種水聲已經沒了,不,不是水聲沒了,她曲着右手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幾下,這才發現她的右耳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她的右耳聽不見了……
她有些心慌,卻不敢表現出來,只晃着視線望向別處,直到須臾後自己擱在桌面上的手被沈朗廷握進掌中,他因為急切而不由大了聲音,道:“長公主,父親的事臣原本是想等處理完後再……”
梁芊雪卻沒等他說完就将自己的手從他掌中抽了出來,“沈朗廷,你能不能跟我說一下……沈家究竟是犯了什麽事?”
沈朗廷的心因為她眼裏的躲閃而被刺了一下,沉默片刻後道:“幾年前茶坊的生意有了停滞,父親他……為了将茶坊的茶銷往西涼各地,最終決定與漕運的人合作,沒想漕運裏有風媒,是專門打探和倒賣情報的人,這些人不止輾轉于西涼,連北兆和東陵的情報他們也販賣,其中就包括三國的軍事機密,父親起先不知道自己的貨裏被塞了那些東西,後來察覺卻也脫不開身了,因為那時他已經幫忙倒轉過好多西涼、北兆和東陵的軍隊布防信息了。”
沈柏所犯之罪雖不完全算是通敵,但只要他曾幫忙将西涼的消息轉送,那通敵叛國的罪名他就摘不掉了。
梁芊雪聽着,擱在膝上的手幾乎将身上襖裙扯爛,如此卻也壓制不住心裏的起伏。
所以,上一世的沈柏也是被發現幫忙運送西涼的消息,最後才……
梁芊雪覺得自己的頭很疼,好像是什麽利器在裏面翻攪着,她咬牙道:“皇兄他準備何如處置你父親和沈家的人?你呢,他會将你關起來嗎?”
沈朗廷眸光微滞,搖頭道:“陛下讓臣将此事背後的那些人都問出來,至于沈府,陛下……并沒有說要将沈府的人關入大牢,只是沒想到……父親因為擔心此事牽連到沈府的人,所以才……”
梁芊雪沒聽出他話裏猶豫中的隐瞞,将兩世的事情結合在一起思索後問道:“可是此事跟林将軍有什麽關系?”
聽到她提起林祁墨,沈朗廷眼裏半是酸澀,回道:“林将軍在林城發現了沈家茶坊的貨物裏有林家軍的布防圖,所以才會回帝都想将此事禀明陛下。”
“所以……”話到此處,梁芊雪終于算是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也就是說,上一世林祁墨被殺也是因為想要回來報告此事,那在撫柳巷伏擊他的就是沈朗廷父親的人?
但這也不對呀,如果是沈朗廷的父親要殺林将軍,那他也不該将沈朗廷引到撫柳巷去,這樣不就将沈朗廷牽連進來了,還是說……
梁芊雪猛一搖頭,她不敢再想下去,“所以皇兄就是想讓你将這件事告訴我是不是?沈朗廷,其實你不用瞞着我的,如果一開始你就跟我說,我一定會幫你父親去向皇兄求情的,通敵一事定是死罪,但既然他是被脅迫的,只要調查清楚了你父親一定不會判很重的。”
“林将軍已經将父親受脅迫的事告知陛下了,所以陛下其實并沒有直接命人将父親抓捕,而是讓臣去向父親調查清楚,只是沒想到父親怕沈府的人受到牽連,所以才想以死謝罪。”
如果是這樣,梁芊雪倒是能安心一些了,事情并沒有到最壞的地步,“那你可查到伏擊林将軍的會是誰?”
“聽父親說是那些風媒,他們怕林将軍攪了他們的生意,所以才會想要在他進宮前暗殺他。”
那是不是将沈朗廷牽扯進這件事也是那些風媒幹的,目的是為了威脅沈柏?
梁芊雪無法去分析這些事,沈朗廷跟她說的這些是她從未想過的,所以她雖聽了,一時間卻接受不了這麽多,加上她現在右耳難受得很,連帶着整個腦袋都隐隐作痛起來,“沈朗廷,既然這件事都調查清楚了,皇兄那邊也不會太為難你的,我知道此事關系到你父親,而你可能會受到牽連,但我會去跟皇兄說的,讓他盡量不要牽連上沈府的人,所以你不要……不要怪皇兄,也……也不要……”
她說着說着就想到上一世此案過後自己所遭受的那些,突然就覺得委屈得很,是他的父親犯了罪,是他父親将他牽扯進案件,可他卻是恨了她……
她一時情難自控,雙眸霎時湧上了熱意,她急急起身,一邊往外走去,一邊沙着聲音說道:“我,我先去跟皇兄說一聲。”
“長公主。”沈朗廷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清晰地鑽進她的左耳裏,“臣……想與長公主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