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一束光炮擊落地面,土石飛濺,煙塵彌漫,地上多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彈坑。
彈坑附近厚厚的泥灰動了動,慢慢爬出一名約莫五六歲的短發小男孩。
男孩糊成了個泥人,整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他大聲嗆咳着,去刨身旁的泥灰,從裏面拖出來一只兒童行李箱。
遠處的龐隆城已成殘垣,四處騰着濃濃黑煙。滿天都是疾射的激光束,機甲群在炮火中飛行、碰撞、交戰,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響。
季聽拖着行李箱,跌跌撞撞地走在一條幹涸的排水溝裏。他想看看外面的情況,剛踮起腳尖探出腦袋,一道光束就擦着地表飛過,瞬間削掉右側的一處建築,吓得他立馬又縮回了頭。
半個小時前,他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沒在車裏,而是躺在離道路數米遠的荒地裏。
那片荒地生着厚厚的野草,所以他竟然沒有受傷,還在附近找到了自己的行李箱。
整個視野裏沒有一個活人,道路被炸得坑窪扭曲,車輛全是殘骸,有些燃着大火,燒得只剩下漆黑的框架。
“你們都去哪兒了?”季聽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天上偶爾落下激光炮,他好幾次險些被擊中,便拖着行李箱往荒地邊緣走,發現了一條比他人還要深的幹水溝。
季聽順着幹水溝往前,緊抓着行李箱拖杆。他不知道能去哪兒,但既然之前是去星艦場,那他就朝前方走,去找媽媽。
他沒留神到腳下,被什麽東西一絆,往前撲了出去。溝底全是泥灰,摔得不痛,但擡起頭時,便和一具屍體對上了臉。
屍體倒挂在溝裏,頭發垂着,烏紅的血淌過鼻梁和瞪大的眼睛,一滴滴落進泥土。
季聽和屍體對視了幾秒,再扶着溝壁慢慢站起身,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從屍體旁邊擠了過去。
他身體僵硬地往前快走,對着電話手表小聲哭:“媽媽你在哪兒?我是季聽,你聽得到嗎?”
又走出一段後,他慢慢停下了腳步。
前方溝裏趴伏着一條大黑狗,身旁還站着兩只小奶狗。在聽到季聽的腳步聲後,那大黑狗倏地站起身,朝他龇出了尖牙。
“大狗狗,我就是想過路,過下路可以嗎?”季聽顫聲問道。
大黑狗滿臉兇相,半俯下身像是要沖過來,季聽連忙往溝沿上爬:“我錯了,我不從你那兒過,我知道了。”
季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荒野裏,不時擡頭去看天上飛過的光炮,再縮着脖子蹲在地上,等光炮在附近爆炸後才繼續往前。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架銀白色機甲從頭頂呼嘯而過,身後拖着長長的黑煙。他認得銀白色機甲身上的帝國軍标志,那瞬間眼淚都快湧出來:“納鷹機甲……納鷹機甲來接我了。”
他跟着機甲跑,但頭上又飛過兩架黑機甲,追向了前方的銀白機甲。
黑機甲發射着激光,銀白機甲躲閃着還擊,在空中炸出炫目的火光和劇烈轟響。
季聽停下腳,仰頭看着天空,雙手緊張地攥在胸前:“納鷹機甲,回頭打他們,打他們!”
但納鷹機甲連接中了數道激光,機身上的黑煙更濃,一條機械臂被炸斷,金屬片四處飛濺。
“你快打他們呀!”季聽急得原地打轉,右手高舉,左手橫在胸前,用盡全身力氣高喊:“你要原地旋轉,旋風無敵沖沖沖大招!”
三架機甲在空中激戰,沒誰會注意到地面上的小男孩。在兩架黑機甲的圍攻下,本就受創的銀白機甲終于不敵,身形龐大的鋼鐵巨人急速墜向地面。
季聽停下叫喊,屏息凝神看着前方。十秒後,随着一聲劇烈的爆炸聲,前方騰起了一團火光。
他呆呆站着,滿臉都是不可置信:“你要原地旋轉啊,你為什麽不原地旋轉……”
他對着那團火光放聲大哭,眼淚沖刷着臉上的灰土,形成一道道灰黑色污痕。
“你快起來,納鷹機甲你快起來……”
淚眼朦胧中,他看見那兩架黑色機甲朝着這邊飛來,吓得立即收起哭,迅速拖上小行李箱,朝着左邊奔跑。
這一帶說是荒地,其實被軍方征用,修建了不少生産軍工零件的工廠。荒地的最邊緣是斷崖,這些零散軍工廠便修建在靠崖的平地上。
季聽看見了一棟被炸毀半座的工房,大門敞開着,便徑直沖了進去,行李箱滾軸在大理石地面上滑出嘩啦啦的聲響。
大廳左邊是樓梯,他拖着行李箱從樓梯下到地下一層,站在回廊上。
回廊裏光線很暗,只有一盞應急燈發出幽幽冷光,可以瞧清兩邊都是房間。他去敲離得最近的房間門,小聲問:“有人嗎?有人沒有?可以讓我進去嗎?”
沒等到回應,他推開門,站在門口往裏看。
屋內沒有開燈,但可以看見沙發和家具的輪廓,不知道有沒有人。
“我可以進來嗎?”
他再問過一次後,趕緊往屋裏鑽,将行李箱也一并拖進來關上門,這才道:“那我就進來了喲。”
季聽靠着門板站了一會兒,等激烈的心跳漸漸平緩,開始打量四周。
這層樓不全在地下,有面牆的上半部分安着玻璃,可以看見地表。那些炮彈火光從玻璃窗透進來,時不時照亮屋中央的沙發和周圍一圈高櫃。
炮火聲被牆壁阻擋,聽上去沉悶且遙遠,密閉的空間讓季聽多少有了一些安全感。
他蹲在地上,将手腕放到嘴邊,對着電話手表一遍遍耐心地喊:“媽媽,媽媽……我是季聽,媽媽……”
因為恐懼和焦慮,他聲音越來越急促,音量也越來越大,不停去按電話的通話鍵,按得咔咔作響。
——直到屋內突然響起另一個人的聲音。
“你他媽再出聲就給我滾出去。”
季聽沒想到這屋子裏有人,吓了一跳。他蹲着沒動,只轉動眼珠,目光落在那座背對大門的長沙發上。
“你說的是我嗎?”他吸了吸鼻子,聲音像只受驚的小貓。
“滾!”
季聽不想出去,便抱着一絲希望繼續确認,朝那沙發問道:“你說的是我還是別人?我覺得你有可能把我當成了別人。”
那人這次放慢了語速,吐字也很清楚:“就是你,季家的狗崽子。”
這聲音有些嘶啞,聽上去歲數不大,卻帶着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森冷冰寒。季聽原本就覺得他聲音有些耳熟,現在霍地站起身,滿臉驚喜地叫道:“是你啊,狼人!”
沙發背後倏地冒出顆頭,頭發亂七八糟地堆在發頂,面部處在陰暗裏看不清,但嘴唇張合時露出了一排白牙,聲音也含着怒氣。
“狼你媽比,滾!”
季聽原本遇到活人很驚喜,哪怕是他一直害怕的狼人。現在見他兇相畢露,畏懼重新浮上心頭,倒抽一口涼氣後,忙不疊往門口走。
但他摸到門把手時,卻遲遲沒有打開。他想到地面上正在發生的一切,進退兩難,抽抽搭搭地小聲哭了起來。
季聽一邊哭一邊轉頭去看,見狼人已經縮回沙發裏,便沒有打開門,就這樣僵持着。
約莫過了一兩分鐘,狼人還是沒有繼續趕他,他便小心且緩慢地坐在行李箱上,哭聲也變成了斷續的嗚咽。
只是沙發發出響動時,他就立即把手搭回門把手,裝作就要開門的樣子。
外面的激戰還在繼續,從玻璃窗透進來的光線也在跟着變幻。季聽正在胡思亂想,屋內突然被強光映亮,劇烈的爆炸聲像一道炸雷,震得他耳朵都在嗡嗡響。
嘩啦——
玻璃窗碎了一地,冷風呼呼灌入,桌上擺放着的一疊文件紙滿屋飄飛。
季聽抓掉蓋在臉上的一張紙,起身就朝着沙發跑。他雖然害怕這個狼人小孩,卻下意識地向他尋求庇護。
他繞過沙發,看見狼人坐在沙發上,仰頭盯着破碎的玻璃窗,便沖過去坐在他身旁,貼得緊緊的。
幾秒後,屋內強光淡去,爆炸聲也漸漸消失,只有紙張依舊被風卷着,在地面擦出輕微的沙沙聲。
“剛才,剛才是有機甲打我們嗎?”季聽緊張地摟住狼人的一條胳膊。
“沒,炸彈落在窗外——”季聽才聽他說了半句,手就被扔掉,人也被重重推了一把:“離老子遠點,滾出去。”
季聽差點摔下地,用手撐住身體後,便挪到了沙發最遠端,眼睛盯着碎玻璃窗看。
片刻後,見狼人沒有注意自己,又悄悄往回挪了一些。
他在心裏估算,從這兒到離老子遠些的位置,再到大門,到離開屋子,狼人還得說上三次滾出去,那他可以耗上不少時間。
正琢磨着,他感覺到沙發輕微回彈,立即轉過頭,看見狼人還瞧着破窗戶,但已經半起身微弓着背,像是随時都可能跳起來。
季聽屏息凝神地觀察着狼人,并在他起身沖向牆邊櫃子時迅速追了上去。
戚灼飛快地鑽進牆邊高櫃,伸手就要關門,但季聽也已經探了個腦袋進去,還在繼續往裏鑽。
“滾出去!”戚灼神情狠戾,那雙隐在額發後的眼睛冒着兇光。怕被外面剛降落的機甲聽見,聲音壓得很低。
季聽哀求:“讓我進來吧,我要是走了,你一個人也會害怕的……”
小孩那張髒污的臉上滿是驚恐,戚灼看了眼窗戶,看見停在荒野上的黑色機甲正在開艙,知道不能耽擱時間了,便一把将季聽扯進櫃子,合上了櫃門。
這個高櫃不大,季聽擠在櫃壁和戚灼之間,臉緊貼着他的腹部。
他不敢問發生了什麽,只是在鼻子被捂得透不過氣後,慢慢調轉腦袋,将臉朝向了櫃門。
如此一來,耳朵又被捂得嚴嚴實實。
“……”
他感覺到狼人胸腹震顫,在小聲說什麽,便慢慢回過頭露出耳朵。他想問,嘴卻被擠得張不開,就用手指撓了撓狼人的腰側。
他感覺到狼人猛地顫了下,像是想要原地跳起來,接着就握住他的手,還威脅地捏緊。
季聽費力地轉頭露出嘴巴,用氣音問了句你在說什麽,再将頭轉回來,重新露出耳朵。
然後就聽見狼人咬牙切齒的氣音:“我、讓、你、別、出、聲。”
他想示意狼人自己知道了,便用另一只手撓了下狼人腰側。
狼人又劇烈地抖了下。
季聽眼珠往上,看見狼人湊在櫃門前,從一條縫隙往外看。他像是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身體突然繃緊,就連呼吸聲也停住。
季聽很想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便将腦袋慢慢掙過去,眼睛也貼在那道縫隙下方。
他看見屋內沒有什麽異常,滿地紙張,靠窗的地面上撒着碎玻璃渣。但那洞開的窗戶口,一條碗口粗的漆黑長蛇正慢慢探了進來,在空中蜿蜒前行。
長蛇的尾端在窗外,身體不斷延伸,繞沙發轉了一圈後,昂起蛇頭打量着屋內。
接着便朝季聽所在的方向探了過來。
蛇頭離櫃門越來越近,停在一尺遠的地方,懸浮在空中沒動。季聽吓得大氣也不敢出,只緊緊拽着身旁狼人的衣服。
這樣近距離看着蛇頭,他才發現它和畫冊上的蛇不一樣。
它沒有嘴,只有一根尖刺,上方還生着一只獨眼,更像是一條生了眼睛的長尾巴。
“長尾巴”似乎在觀察櫃門,接着又繼續靠近。季聽的心髒都快要停跳,身旁的狼人慢慢拔出一把匕首,雪亮刀尖對準了櫃門。
就在“長尾巴”快要碰到櫃門時,窗外卻響起一聲破空嘯鳴,一道拖着藍色光芒的激光炮從天刺落,擊在離這棟樓不遠的地方。
“長尾巴”倏地停住,接着飛快回縮,轉瞬就消失在了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