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索倫杆

索倫杆

孔武當初進京時遇到高參領,只依稀記得他是個守城護軍,被借調來護送秀女。至于他守的是哪個門,卻沒往心裏去。故他和陳爽一早到東華門護軍營報到,見到高參領真是好大的驚喜。

高參領見到孔武也十分高興。他之前沒見過陳爽模樣,只當是初次見面。孔武怕漏了當日機鋒,也不敢多說,只講些如何被周師爺薦進了宮,又如何在奉先殿火場搶出了牌位等等。

二人拉着閑話了半天,孔武便問:“高參領,我二人要到哪裏站崗?”

高參領道:“孔兄弟,我們雖然相識,但護軍營有些不成文的規矩是少不了的。”

孔武以為他是想要些錢財,眼下有賞銀百兩,這一節是不用愁的,立刻說道:“高參領客氣了,叫我孔武就行。這裏有錠銀子給護軍營的兄弟們打酒。”

高參領擺擺手:“不是這個。新來的護軍除了守城門,還有一樣內廷的差事要做。衆人都輪着,如今你們初來乍到,也是躲不過的。”

陳爽聽到“內廷”二字,想着終于能見到那些貌美如花的秀女了,說不定還能看到更美的妃子娘娘,不禁心花怒放,恨不得立刻就去。孔武明白他的心思,向高參領點點頭:“那是自然。都聽高參領你吩咐。”

高參領便帶着他們來到內廷門口,将二人交給一個年老太監,稱“鄂公公”。鄂公公又帶着他們去了禦膳房,提了兩桶打碎的豬下水和谷物,到了坤寧宮前。

這一來一去走了得有三五裏路。孔武躺了一個月久未動彈,提着個大木桶走得甚是吃力。鄂公公回頭看他氣喘籲籲,冷哼了一聲:“真是什麽阿貓阿狗走了運,都能變成個人似的。”

孔武見他初次見面就出言嘲諷,顯是對自己有敵意,又不知道對方底細,所以低着頭只當沒聽見。鄂公公在木杆前站定,大聲說道:“你們面前這支杆叫索倫杆,是大清皇族祭天所用,也是喂飼神鴉的處所。”

孔武和陳爽擡頭看着這根木杆,竟有十餘丈高,下端鑲在漢白玉夾杆石中,上端有一個碗狀的錫鬥。碗中有食物,引了衆多烏鴉繞飛。

“禦膳房每天會準備好碎肉和谷物。你們要親手取到,親手調理,親自爬上杆頂喂飼神鴉。”

孔武和陳爽都曾親眼見過小林被烏鴉撲下腳手架摔死,如今見這裏烏鴉更多,且這杆更細更高,又聽到要“爬上杆頂”,都不由得心悸。陳爽忍不住問道:“鄂公公,這杆這麽高,真的要爬上去嗎?把這糧食灑在地上,或者灑在空中,不是一樣吃得到?”

鄂公公怒喝一聲,差點啐到他臉上:“狗奴才,神鴉向來由各營護軍爬到杆頂去喂,幾百年都是這樣,怎麽到你這就改了規矩,你算是什麽東西?在這紫禁城裏,神鴉的命可比你們的命金貴多了。如果服侍不周,神鴉抱恙的話,罪責就在你們身上!”

陳爽見他突然發怒,吓得不敢出聲。孔武在禦藥房養傷月餘,得衆醫溫言善待,幾乎忘了被人呼斥踐踏的滋味。鄂公公這一聲倒讓他都想了起來,且覺得這人的語氣神态,比曹鎮南更多了幾分兇狠毒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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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孔武總對孫白楊的勸誡不以為意,卻知道他言下一片誠心,此刻愈發清晰。他曾說,曹鎮南的舅舅鄂啰裏在如妃娘娘跟前行走,想來就是這個人了。還說‘宮中衆人皆謹言慎行’,也是所言不虛。如今真正到了內廷,還是謹慎些好,不可太過僥幸。想到這一節,孔武連忙低頭稱是,小心将鄂啰裏送走。

陳爽擡頭看着這根高聳的木杆,多看一會兒都覺得頭暈目眩:“大哥,真的要上去嗎?這些肉随便找個地方倒掉算了。”

孔武搖搖頭:“必須上去,不能給鄂啰裏抓住把柄,也不能讓高參領難做。”他見陳爽臉上仍有些害怕的神氣,不忍強逼,便自己将背簍裝滿碎肉,開始爬杆。

“索倫杆”就是滿語中“神杆”的意思,要攀爬神杆,腳扣腰帶等一律不得用。且這根杆每天都有護軍爬上爬下,磨得甚是光滑。孔武雖然在鄉下常爬樹,要爬這神杆卻是不容易。

他用雙臂雙腿緊緊夾住索倫杆,以臂力帶動身體緩緩向上移動。但越是向上,杆越細,也搖晃得越劇烈。孔武覺得每動一步,都要在風裏晃幾晃。待爬到五丈以上,就有烏鴉被碎肉吸引,不住地過來啄食,撞在他背簍上。

孔武索性閉上眼睛。烏鴉幾乎緊貼着他的耳朵在叫,震得頭腦發暈。此時京城風涼,孔武額頭上的汗珠卻一滴滴滲出來,胃裏翻江倒海,幾乎要吐出來。

若是就此滑下去,倒是也輕省了。他這樣想着,手上腿上的力也松了幾分,但稍一松懈,就被碎肉的重量往下墜。孔武心中一驚,驀得睜開眼睛。

他心念電轉,“我受了多少磨難才來到京城,才來到內廷中,難道為這小小的木杆就要放棄?”小林和阿爹死前的樣子,來京後受的種種欺壓刁難,一幕幕在他腦海中紛至沓來地流過。他漸漸地覺得心中一片空明,似乎聽不見烏鴉叫,也覺不到搖晃抖動了,滿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要活下去,要向上爬。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聽到“咚”的一聲,是他的帽盔磕到杆頂的錫鬥。孔武忙一手抱杆,一手将背簍翻過頭頂,把碎肉倒在錫鬥中,又小心抱着木杆滑到地面,終于支撐不住,癱軟在地。

此後日日便是陳爽負責和料,孔武負責送到杆頂。兩人每天辰時喂烏鴉,其餘時間就輪班在東華門守衛,累得腰酸背痛。不過護軍營的例錢總算比工人多些,住處也比之前的棚屋寬敞,日子并不算難過。

這天兩人如常從禦膳房擔了碎肉和谷物出來。孔武走在下風,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便讓陳爽也聞聞,是不是哪裏不妥。

蘇州人飲食清淡,本不喜吃內髒下水。陳爽每天擔着這些碎肉,都是閉着鼻息走路,走幾步便快喘一口氣,更別提細細聞了,随口回道:“哪裏不太對,每天不都是又腥又臭?”

孔武又聞了聞,還是覺得腥中隐約帶着怪異的苦味,便是馊了壞了的食物也沒有這種味道,又似乎在哪裏聞過,只是記不起來。

兩人一路到了杆下,陳爽把碎肉和谷物捏着鼻子攪合好,就連忙跳開,坐在一旁的地上休息。孔武心裏總覺得不妥,推了推陳爽:“你到那邊看着,別有人過來。”

陳爽不解:“大哥,你要幹嘛?不會要在這杆下尿尿吧?”

孔武一把拍在他頭上:“我總覺得這料味道不妥,或許是禦膳房的人偷懶,拿些不好的東西應付。要是給這些畜生烏鴉吃出毛病來,累了咱們兩個,你說值不值?”

陳爽自然覺得不值,便點點頭:“你說的對。那鄂公公說,‘要是出了問題,罪責在咱們身上’,恐怕也不是說着玩的。大哥,那你打算怎麽辦?”

孔武從懷裏掏出一把彈弓:“我先打下一只來,給它試試菜。”

陳爽連忙跑遠些看着人。索倫杆這裏繞飛的烏鴉,比奉先殿要密得多。孔武眯眼瞄準,擡手打下一只,掐住翅膀,捏了些碎肉塞在它喉嚨裏。這烏鴉下來時還精神抖擻地撲棱掙紮,咽下碎肉後沒幾下就斷了氣,掉了一地黑毛。

陳爽跑過來,跟孔武面面相觑,心下大駭:“這肉裏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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