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一場雨後,這幾天以來一直堆積在城市上空的烏雲被強力打散開了,剩下零散幾片的黑色,漂浮在一碧如洗的遼闊天穹上。

這一幕就倒映在摩托車後座、姜清元頭盔的擋風鏡上。

他仰着頭看天空。他們的機車開起來速度飛快,那些散亂的烏雲倒映在擋風鏡裏卻移動得慢慢吞吞。

這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只是天還沒暗下。姜清元坐在摩托車後座,終于發現他們并沒有在按照原路線回去。

至于他是怎麽發現的。

姜清元看着不遠處s市的利江大橋。

雖然他也不認識路,但是這已經太明目張膽了。

這裏是s市的利江附近。

不是要送他回家嗎?

“為什麽來這?”他問前面的司機。

開車的金十八目視前方,聞言分了神,側過一點臉、喊着回他道:“因為要把你拉去賣了!——”

男人的話音下一秒就被吹散在呼嘯疾風裏。

态度已經很明朗了。

姜清元回家要遲了。

遲就遲吧。

今天是不遵守規則的一天。金十八明擺着就是要把他帶走就對了。

姜清元現在身上還濕着,他感覺好像也不差現在這一件事了,就這麽一頭霧水地看他接着往前開。

沿江岸線一側修建了寬敞平坦的濱江西大道,一排整齊的石欄杆和路燈,外面便是浩浩湯湯的江水,有觀光游輪從上面開過。

他們就拐進了這條路。利江勝景在這一覽無遺,再往下面去就是觀景聖地的濱江公園。

姜清元不知道他帶自己來這幹什麽。

開過一段路之後,就看見路邊一整排相同類型的重機車停放在那,而一個坐在其中一輛車上的眼熟的小小人影正在朝他們招手。

正是賀超龍。不遠處的欄杆邊,還有一群看着像是摩友的人在看江景,均是被賀超龍的大嗓門吸引得回了頭。

“喲,來啦!——”

江風大且冷。賀超龍頭發亂飛,他休閑地跨坐在一輛機車上,在身前的油箱上放着一個手提包一樣的東西。

姜清元坐在後座,看金十八的車開到近前。他們的車一停下,原本在那的幾個人也圍了上來。

“喲,瞧瞧這是誰來啦?”

“金總,稀客啊!”

應該同樣都是騎摩托車的聚在一起了,姜清元注意到了他們有幾人還穿着裝備。

其中又數一聲最千回百轉的呼喊一下搶占了姜清元的注意。

就看見一個滿頭亮色粉發的清秀男孩從人堆裏擠出來,嘴裏喊着:“哥、哥!——”

姜清元反應了一秒才聽出來他剛才嬌嗔喊的是“哥哥”,就是每個字帶的轉音有點多,這才差點讓人分開來聽。

電光火石間,粉頭發下一秒就到了近前。他臉上揚起大大的明媚笑容,蹦蹦跳跳,盡情張開雙臂接着一個熱情似火的飛撲——

下一秒又因為距胸前僅僅幾厘米的一只運動鞋而瞬間精準剎車。緊接着那只腳随之往前猛地一踹,粉頭發男瞬間熟練地提前躲開了,一瞬間就被迫拉開了距離。

差點正中胸口的一腳。

姜清元:……原來真的有窩心腳這一招啊。

身下的車子因為金十八的那一腳而晃了一晃,姜清元連忙抓緊扶手。

看起來金十八跟這群人不是一般的熟了,現在連罵都不想罵了,直接上腳踹。

賀超龍對此司空見慣,但跟看小品似的,每次看金十八被纏上都能開心地當個樂子人。

尤其是面對這位的時候金十八還不能罵髒話,因為越罵對方會越爽。老狗幣吃癟的樣子可太太太有意思了。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那一群摩友也在笑。

“哎我去,老姐姐這小死動靜。”

“咱們蓮兒挺專一啊!……”

“死出,粘牙吧唧的。你收收你那神通吧!”

“我就不!我都好久沒見我哥哥了!”粉頭發對此都習慣了,揩油不成後也還笑嘻嘻的,還很注重形象,抓緊維護了一下被風刮亂的劉海。

下一秒他那雙眼睛滴溜一轉,忽然盯住了後座的姜清元。

“哥哥今天還帶了人呀?”他嬌滴滴道。視線仿佛要将姜清元的頭盔看穿了

這時其他人的目光也剛好都好奇地落在他身上。

因為這裏也沒別的地方落座,從剛才兩人就始終坐在一輛摩托上,金十八放下腳架,一雙長腿撐着地。姜清元就坐在他的後座上。

姜清元才想起來自己還有個頭盔。他摸索着找到了那個複雜的扣子,試着解開。

“新朋友?”

“這哥們第一次見啊。”

“長什麽樣啊,見見嘛,”

這時候賀超龍也奉了命前來趕人,他趕蒼蠅似的朝人群揮手,轟他們走:“去!都邊去邊去!沒看到這邊還有正事嗎!”

其他人笑嘻嘻被趕走了。

“狗腿子!”臨走前蓮兒朝賀超龍翻白眼,又對着金十八這邊黏黏糊糊地比了個心,最後還視線不忘黏在姜清元姜清元身上幾秒,一雙眼睛忙叨得不行了。

金十八早早就眼不見為淨地撇過頭去。

姜清元終于自己把下巴上那個麻煩的扣子解開了。

圍成一圈的那群人也都散了,他費勁地把頭盔從腦袋上拔了下來。看見賀超龍從車上拿下那個包,笑呵呵地朝他走過來。

“來啦~超龍快送為您服務!~”他高高提起手裏的包,服務周到地朝他們一彎腰。

這一刻姜清元終于能注意到了——他手裏那是一個貓包。

賀超龍像個服務生似的優雅地将包轉了個面,一只臉上帶疤的三花貓在裏面對着姜清元罵罵咧咧地叫了一聲。

姜清元剛下車,就有些怔愣地接過了嬉皮笑臉的賀超龍一把塞到他手上的貓包。

賀超龍還沒忘埋汰它一下:“我上人家寵物醫院,哎我,那裏的小貓都老好看了!什麽小布偶,小短腿的,奪好看吶!就我,屁颠颠地去接這只老ET。”

憑良心講這只貓在貓界長得确實算醜的,尖嘴猴腮樣,不怪賀超龍嫌棄。

但姜清元舉着貓包,他看看眼前着兩個人,又轉頭去仔細看着裏面的三花貓。

超龍快送盡職盡責地給他介紹這貓的情況,他掰着手指數數:“耳螨,結膜炎,貓藓,流浪貓該有的病一個不落,全給它治了,完了還順便還送個結紮服務,今天剛出的院。怎麽樣,哥們這服務到位吧。”

姜清元放下貓包,真心地對他說:“謝謝。”

“哎我,這麽客氣呢!不謝奧~”

和他的正式和禮貌比起來,賀超龍顯得格外社會且不拘小節。

還有另一個人。姜清元看向他:“謝謝金哥。”

金十八臉上還挂着那個意味不明的微笑,他沒說什麽,吊兒郎當地朝着對面的利江伸了個懶腰。

“一會我就給它送回收養的人家那去。”賀超龍兩手插兜,笑眯眯的,彎腰對貓說話:“來,跟你恩人說拜拜吧。快說:拜——拜——”

三花貓被他弄得極其煩躁,一開口就是一把嘶啞的老煙酒嗓:“喵嘔嘔嘔——”

賀超龍:“你媽的,罵這麽髒。”

聽他說要走了,姜清元舉着包,最後一次,認真地多看了這只貓兩眼。

三花貓不比寵物貓。不親人也不會給見過幾面的姜清元面子,要是現在伸手去摸它的話肯定會被撓。

只是這樣看着姜清元也心覺滿足了。

“這麽喜歡它啊。”賀超龍的聲音在一旁說。

雖然這次陰差陽錯地救了幾十只貓,但算起來它依然是姜清元救回來的第一只貓。

從這個意義上講,姜清元挺喜歡它的。

他把臉湊到籠門之前後就它瞬間罵罵咧咧得更大聲了,他卻覺得心情一下變得輕快不少。總算了卻一件心事。

祝你好運。

他在心裏對這只貓說。

姜清元看貓時,賀超龍就在旁好奇地看着他。

真有意思,都說貓這玩意當寵物的,越乖越好,最好怎麽玩它的時候都不撓人。

你們有錢人真挺有個性,這種看起來身上像背了幾條貓命,又醜又脾氣大的也就姜清元喜歡了。

賀超龍道:“不過還有件事得跟你說說,你不是也看出來它耳朵有點小嘛,這是只半折耳。醫生說什麽來着,終生都會發病。領養人也是知情的。”

姜清元看着貓的目光頓住了。

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麽——折耳其實就是貓的骨骼病。

所有的折耳貓都會發病,沒有例外。

大多數折耳貓最後是活生生被疼死的。

他這一次沉默得太久,三花貓已經不耐煩,要從籠門內裏伸爪子要來撓他了。

賀超龍看了看時間:“行了,時間也差不多了。姜少給我吧。”

姜清元收斂下眼底情緒。他最後看了醜醜的三花最後一眼。

相識一場,到頭來還是連名字都沒給它取。以至于現在要說拜拜了,姜清元也不知道該怎麽喊他。

自己果然很不會給小動物取名字。

從最初一開始就是。

他把貓包交還到了賀超龍手裏:“把它送過去吧。”

賀超龍心裏嘀咕姜少爺果然是個不會拖泥帶水的,還以為要拖延一陣。

看姜清元這麽正式,他也很給面子地,雙手鄭重接過了那個裝着三花的貓包。

賀超龍嘴裏還在嘟嘟囔囔地說:“搞不懂你們這些有錢人怎麽喜歡這種貓”,然後姜清元就看見,眼前的人九十度轉個身,兩手鄭重地端着貓包完完整整交到了一旁的金十八手裏。

賀超龍功成身退,自覺退後一步,離開現場。

就看見一高一矮的兩人沉默對視了足足有三秒鐘。

姜清元疑惑:“誰收養的?”

金十八:“我。”

姜清元:!

他巨大的震驚表現在那張清清冷冷的臉上,就是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

在如此沖擊下他發出短促的,代表震驚的一聲。

姜清元:“嗯?”

但就是這個微小的表情也夠賀超龍和金十八一起嘲笑他的了。賀超龍笑到流眼淚:“搞什麽!你怎麽事啊哥們!最震驚的表情就這個嗎!?”

姜清元:……?

他看了這兩人一眼,心想在笑我嗎。

姜清元一擡頭,眼前就是男人那張笑得幅度大了些的臉。他居高臨下地垂眼看着姜清元此刻呆愣得有些久的表情。

“這麽看我幹嘛。”金十八笑着說:“特地折騰它們一頓然後再放走,我還沒這麽喪良心。”

他朝姜清元晃了晃那個貓包:“還看嗎?”

“……嗯。”

“叫聲好聽的。”

“金哥。”

“大聲點!”

姜清元于是大聲了點:“金哥。”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現在整個人顯得活潑了一點點。

那個轉了一圈的貓包被他重新賽回姜清元懷裏。

但他捧着沉甸甸的貓包,心裏卻浮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暢快和輕松。

姜清元眼睛深處隐秘地閃爍着一點開心

*

“走啦!——”

幾輛機車轟鳴的聲音此起彼伏,組隊響起。太陽下山,這群人現在也陸陸續續地散了。

剛剛去買煙回來,往自己摩托車上一躺的賀超龍:“滾吧,滾吧。”

這地方視野還不錯,哥幾個有時候開着車到這來看落日。安安靜靜挺好的。

太陽已經落山。但是天色還沒暗,江邊風大,水色潋滟,眼前天空也顯得格外遙遠遼闊,站在江邊的人就變得越發渺小。

今天姜少也來了一趟,可惜沒趕上落日,現在正在那看江景呢。

賀超龍手裏把玩着一個火機。送走那幾個人後,他坐起身,兩只手肘往車頭上一杵,兩手撐着自己的小臉,百無聊賴地看着前面,利江欄杆邊那兩人的背影。

他光是憑欄站在那裏,人也挺直端正如一株修竹。反觀旁邊的金十八反而沒個正形,長得人高馬大的,反而彎低着脊背,将手臂壓在欄杆上,看着跟旁邊的人一般高了。

姜清元右邊是人,左邊是貓包。他手邊穩穩當當地放着那只貓。

哦對,那只貓現在有名字了。

剛才他說起讓他大哥給取一個來着。金十八眯着眼睛看貓包裏正在哈人的那只醜貓,說:“就叫喪彪了。”

賀超龍當即給面子地為大哥用力鼓掌:“好!好名字啊好名字!一聽就有文化!”

金十八單手拎起那個貓包,爽朗大笑:“哈哈哈!”

一旁姜清元:……

據賀超龍觀察,姜清元雖然嘴上不說,但自從得知那只貓是折耳的之後,姜清元就對那個貓包有點撒不開手了。

賀超龍抽煙都沒個正形兒,兩只手把臉蛋撐得變形,他嘴裏的香煙一抖一抖。

從第一次見面他就發現了:姜清元這人吧,沒別的,心軟。

賀超龍其實心裏門兒清。不然他們第一次見面那天,姜清元也不會只因為一個環衛工大姨而就願意跟他這種人相交上,畢竟這家高冷是真的高冷。

還有貓的事也是。他本來只需要帶走自己的那只貓就可以了,但他好像就沒動過要放棄任何一只貓的念頭。

以及最後就是現在了。

賀超龍沒正形兒地側着腦袋,無所事事地盯着眼前兩個人背影的剪影看。

不覺得姜清元唯獨對他大哥有點點隐秘的特別嗎?自從他告訴姜清元金十八這人無父無母之後。

原本賀超龍還以為他今天不會跟着金十八出來的。

不是,主要他們兩個人理解的“孤兒”好像壓根不是一個意思。

賀超龍本意是想告訴他,那玩意是野生的,生性(意兇猛)。

關鍵他也不知道姜少爺這是人生中第一次見到孤兒啊。姜清元至今好像還覺得金十八是個無父無母的底層保镖。

賀超龍看着頭頂天空,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哎,這能不能是他們富家少爺的通病?

古今中外的所有小說話本裏,人生一路走來都順遂完美的富二代,這樣的人要被打動,僅僅需要一把小小的鑰匙——只是一點恻隐之心。

耳邊是呼呼的江風,太陽已經落山。

經過一場大雨的洗滌,在幾片零碎黑雲的襯托下,今天頭頂的天穹幹淨得仿佛透明,

一整幅通透清涼的藍紫羅蘭色,落到地平線附近又是一種最純正的金橘色。仿佛兩面天空融化在一起了。

被淋濕的外套挂在車上了。金十八身上只剩一件單衣,而姜清元今天裏面穿的是一件薄的黑色高領毛衣,還是感覺到江風有點大。

姜少爺是一個特別适合穿黑色高領的人。

不但是因為脖頸修長,是黑色修身的高領穿在這人身上實在有種禁欲感。雪白清冷的人像是被包裹和圍攏在中間了。

身邊男人吐出的煙霧下一秒就被吹散在風裏。

姜清元的注意力偶爾還會落在他遍布疤痕的手臂上。

但一直盯着看始終不好。姜清元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去看眼前滔滔的一江水。

“想看就看呗。”身旁傳來男人的聲音。姜清元擡眼去看,金十八頭也不回,只給他留了一個側臉。

姜清元眨了一下眼。

他原先一直對紋身無感來着。

姜棋手骨子裏有些自己都沒發覺的古板在。

但他把金十八的紋身看習慣之後,感覺也不是那麽不能接受。

可能主要是一條修長健壯,肌肉結實的手臂,本身看起來就比較賞心悅目。

那邊的賀超龍玩着手機,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他原本無聊想開一把游戲的,但這會從手機上擡起頭,看前面那兩個背影。

兩個人後面是大片夢幻的天空。

金十八嘴裏咬着煙,他在笑,左手将另一只手的袖子撸起堆到肩膀頭子上,完整暴露出其下一整條盤踞滿青黑色塗料的壯實手臂。

他身旁的青年還是剛才的站姿沒有動,只是将頭轉過去,看他手臂的紋身。

還有皮膚上大片露出的扭曲瘢痕。

不知道是受了什麽傷才能嚴重成這樣。

本就沒有父母的人,還幹着保镖這種危險的工作,想來這人一路走來也是不好過。

姜清元沒想過自己還會有盯着別人紋身看的一天。

“什麽圖案?”他問。

不同于那些花裏胡哨的彩色紋身,金十八從小臂到肩膀頭子的一片做的是霸氣的黑灰色圖騰樣式,一頭兇神惡煞、兩只眼眶空白的斑虎下山圖躍然于大臂上。整條手臂這麽近距離一看,震懾感更強烈了。

金十八身後是大片夢幻般的天幕。他忽然扯起嘴角笑了,那種恣意又帶點痞氣的笑。

那邊的賀超龍剛剛才想起來的那件事是,他是不是沒跟姜清元說起過這人的本名。

金十八原名阿拉格巴日,蒙語裏面是斑虎的意思。

雖然姜小少爺是很有善心的一個人。但他這次沒擦亮眼睛,這次跟他救貓那次可不是一回事。

看清楚了,眼前的可不是你貓包裏的那只病歪歪的貓。

賀超龍聳了聳肩。

那可是頭以姜清元現在的段位無法匹敵的猛獸,一頭老奸巨猾的老虎。

“老虎。”

與此同時,在欄杆邊的姜清元聽到了金十八壞笑地這麽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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