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卡維沒有預料到這一切。
他本來就不怎麽善于預測自己以後的處境。在幾年前賣掉房産時是這樣,在他答應與艾爾海森同住時是這樣,在他匆匆離開那處優質房産的時候更是這樣。
他甚至在走的時候還半硬着,當然,旖旎的氛圍蕩然無存。他開始極其迅速地進入工作狀态,腦子裏飄着各種各樣的設計稿與實際計算數字。大工程在他腦中成型。
他早就預料到流沙可能會造成一些問題,但是他考慮到了承受力、地形等一切數據,最終才成功敲定了方案。
人類最偉大的建築都是建立在“不可能”之上的,卡薩紮萊宮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卡維滿心創造另一個讓他更接近理想的奇跡,也多少猜測到了奇跡誕生的過程中會經歷些許磨難。
不過比起上一次,這一次簡直是毛毛細雨……卡維并不是非常擔憂。
但他确實是有些慌亂了,他沒想到有人會敲艾爾海森的門找自己,随後又想起這是他寫在聯系人處的地址。
不過即将暴露這件事還是讓他心跳加速,畢竟他們之前還在做那種事。直到到達接近沙漠的接駁地,他的心髒還是在不争氣地砰砰直跳。
這麽刺激的嗎,卡維呆愣地想,他抱緊了懷中的衣物,覺得自己今夜簡直在暴露中反複橫跳。
除了這個…哦,對了,他出門時沒發現自己拿的是艾爾海森的披風,直到穿戴時才意識到。
沙漠不是特別需要披風這種東西,他也沒想着送回去。扔掉更是一個灰色的選項,他不知道,但是他感覺艾爾海森會真的拿起皮鞭抽他一頓。
但是這件事很危險,現在是半夜,卡維坐在颠颠的馱獸上心煩意亂地想,很危險,別人肯定會發現他拿了不屬于自己的外套,那他費力掩飾的和艾爾海森同居的事實就變得非常容易暴露了。
于是他把那件外套抱在懷裏,思索着應付的語句。每次有人看他,他都在懷疑對方的目光正落在那件衣服上。
所以當負責人在前面轉過頭來,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有必要主動解釋一下。
“其實這個是我新買的衣服,”卡維順着他的眼神解釋道,“這個外套…我有點熱,所以沒穿。”
對方“啊,是這樣啊…”回應了一聲,但似乎還是想和他說什麽,卻一副不知道該怎麽說的模樣。
“您是對衣服有什麽見解嗎?”卡維說,“還是沙漠工程有什麽大問題?您大可以都告訴我,我還能早些想辦法應付。”
“不…”
皮膚偏黑的沙漠向導不善言辭,他不知道該怎麽和眼前的這個雨林人解釋沙漠的一些風俗問題。但是不說的話,可能會造成一些誤會,這是大家都不願意看見的。
“是這樣,卡維先生,”他仔細斟酌着詞語開口,“在沙漠,有些部落仍然保留着扣留奴隸的習俗。雖然…雖然您看上去肯定不是,但是、我覺得我們還是小心為好。”
卡維愣了一下,他看起來是想問一問對方是在說什麽。對方理解了他眼神的潛臺詞,他隐晦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卡維疑惑地看着他的手勢,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他的手指碰到了一個皮質的東西,這和皮膚的感覺不一樣。他震驚地上下摸了兩下,才想起來這是什麽東西。
“額、那個,”他語無倫次地說,“那個、啊…那個是…”
對方似乎真的在期待他給出什麽解釋,卡維被那種目光刺激到了,他廢了一定力氣才找回了自己的舌頭。
“那個…那個是裝飾,”卡維攥着那件不屬于自己的外套,手背上的血管都一清二楚,“那個…就是、最近吧…這邊比較流行…”
“是這樣,”向導點了點頭,卡維很愧疚,因為對雨林時尚不大了解的向導看起來信了,“抱歉,我還以為是一種和寵物項圈差不多的東西…我不常接觸,所以有些跟不上潮流了。”
“沒有、就是,”卡維說,“那個,這個…比較小衆,哈哈,比較小衆…”
他想伸手去解開項圈,那件外套卻和艾爾海森一樣完全不聽話地從他膝蓋上向下滑。他去拽那件外套,側身時忘記松開扯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把自己拽得失去平衡一秒鐘。
随後他迅速直起身來,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用手臂夾着外套,去解那個項圈上的環扣。
“既然容易誤會那我摘了吧,哈哈,”他尴尬地笑,假裝這件事有趣得不得了,“那我現在摘一下…”
“我幫您吧?”好心的向導說,“我們可以先停下…”
“不用!”
卡維的拒絕有點破音,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提高聲調說話。“沒關系哈哈哈哈我很快就能弄開…”
向導看出了他的尴尬,但是顯然猜錯了尴尬的原因,“沒關系,對沙漠風俗不了解也是正常的,您可以把這個飾品先收起來,等到回來再戴上。”
“不,”卡維斬釘截鐵地說,“我覺得扔了比較好。”
随着項圈落入草地的輕響,漫長的一個月出差時間就此開始。
卡維不知道艾爾海森那邊的情況怎麽樣。
他也根本不關心艾爾海森如何。來了沙漠之後他發現事情比他預料得更糟百分之二十,屬于可控但麻煩的範圍內。
他幾乎一天一夜沒有合眼才做出一份應急措施來。他覺得沒有成功做愛這件事讓他的運氣都變糟了。
他早上吃到了滾燙但沒有冒煙預警的食物,中午差點一腳踩進流沙裏,晚上更是,一進帳篷就看見了艾爾海森的外套,讓他本來就糟糕得不行的心情變得往深淵更滑一步。
甚至,在這種接近三十度的天氣裏,他竟然還因為項圈造成的印子需要一直戴着圍巾!!
新的一天,卡維仍然是怒氣沖沖。他坐在馱獸的背上,搖搖晃晃地,扯着裹着就熱得出了一身汗的圍巾,在想象裏把艾爾海森當作彈彈菇一樣毆打。
提納裏天天說他在聚會時會提到艾爾海森,這是他的錯嗎?這是嗎?這難道不是因為艾爾海森持續不斷地在給他的生活添堵,讓他過得越發不如意快活的問題嗎?就連簡簡單單的做愛…艾爾海森都不能輕易滿足他!!
卡維知道天才都總是會有些怪癖的,在他看來,艾爾海森的怪癖就是折磨他的學長。關于家居裝潢和喝酒吃飯的東西卡維可以讓步,但在這方面造成的障礙難道不是應該艾爾海森全權負責嗎??
卡維像個鼓滿了風的史萊姆,和他人傾述艾爾海森的劣跡可以讓他的氣慢慢地被肚子消化。但這件事他完全沒辦法和別人開口。
他怎麽說,說“艾爾海森不願意操我所以現在我一個月都沒辦法被操”嗎?他沒那麽傻也沒那麽開放!他只是、他只是…!艾爾海森混蛋到連他對着別人在背後說壞話這種樂趣都剝奪了!
在這幾天的沙漠工程建設中卡維好幾次被熱得頭暈眼花,他都是憑借着“我一定要殺了艾爾海森”的想法堅持着不暈過去。他要馬上搞完這個沙漠工程,殺回家,在脫衣服之前先把艾爾海森揍一頓!
“卡維先生,”前面的技術顧問回過頭來說,“這個安排我們都做好了,但是我們的工頭卡爾諾先生昨天發燒了,估計需要幾天康複,您看找哪個人代替一下?”
“啊,可以去找艾爾海森…不是!是拉維奇!!”卡維說,“哈哈哈哈是拉維奇!你們去找拉維奇吧!”
“艾爾海森是誰?”技術顧問說,“我們營地裏有這個人嗎…?”
“記錯他的名字了哈哈哈哈,”卡維的笑容十分燦爛,“就是事情太多了哈哈哈記錯了而已…”
“但是'艾爾'的發音和'拉'的發音…”
“都說是記錯了!!再不往前就要天黑了啊!”
“可是現在才剛剛早上九點…”
“啊啊啊啊我知道!!我會自己看時間!!”
卡維從來沒有意識到他還可以這麽憤怒。當營地裏傳出他這個人其實與以前的“與人和善”傳聞完全相反的時候,他知道這一切都應該算在艾爾海森頭上。
卡維向小草神發誓,他真的只是想順利地度過這一個月,然後回到家裏,和艾爾海森幹一架,或者幹一場。
但他旁邊的所有人都不願意放過他。
有的時候他懷疑須彌被一種名為“艾爾海森”的病毒侵入了。他們總是把這個名字挂在嘴邊,說他是知論派名人、大書記官或者是“舉足輕重的代理大賢者”。
這個詞說出來的時候好像根本沒有經過他們的腦子。卡維不懂,他們怎麽能如此陌生又親密地說“艾爾海森”這個詞?
他們好像很懂艾爾海森是什麽人,他們在談論艾爾海森的時候似乎比他這個每天和傳言本人住在一起的人更為清楚。
“聽說他早上會五點起來出去繞着須彌城跑圈”“他會一邊看書一邊舉啞鈴”“他只吃純谷物”“他有的時候會去郊區打獵然後徒手掐死獵物”
他們每說出一句話卡維就想反駁一句。他們說得艾爾海森像是個心機深沉且心狠手辣的成大事者,一個自制力精準到秒鐘的怪物。
但是卡維清楚這些都是假象,艾爾海森起得不算早,而天氣最好的時候他情願躺在陽臺上睡覺都不願意和卡維一起去郊游。
卡維突然意識到這個世界上除了艾爾海森的親人之外,可能只有他最了解這個人了。
于是當這個夜裏,當工程負責人們又在酒桌上談起那個名字的時候,驚疑和羞恥随着酒精齊齊湧上他的臉龐。
在光籌交錯之間,“艾爾海森深藏不露”“艾爾海森可能在謀劃着其他事件”之類的猜想層出不窮,他們把這個當做一個愉快的下酒菜,卻清楚坐在自己一臂之外的距離裏的那個人知道真正的答案。
某個他們坐在一起吃飯的早晨,艾爾海森第一次和他說自己想辭職,随後他又說了十五次左右。
帳篷裏燈火通明,熱鬧的聚會不會讓一個不熟悉的人成為主角。他們很快不再提艾爾海森,轉向其他的八卦。但卡維捏着酒杯,遲遲沒能喝下下一口酒。
他發現了,他想明白為什麽了。
他們在說的是自己的男朋友,以後很可能…如果是的話…很可能會成為他的丈夫。
他的羞恥心被莫名其妙地觸動了。他想鑽進遮擋桌子用的毯子裏面,不然任憑誰看到他,都會問一句他是不是發燒了。
他沒有發燒,他只是意識到了這件事情多麽難以想象。所有人,他們所有人口中的那個不近人情且看上去就不是正面角色的艾爾海森,那個明顯難以理解且拒絕讓別人理解他的艾爾海森,那個總是冷漠的,戴着耳機假裝不認識自己合作對象的艾爾海森。
就是這個人,在柔軟的夜晚裏,他親吻自己,将舌頭伸進自己嘴裏。
他用眼睛說“我愛你”,震耳欲聾的聲響從自己的胸腔裏發出。卡維的眼眶裏積攢了一些淚水,于是他的眼中就有了一百雙翠綠的眼睛的倒影。
艾爾海森看着他,仿佛這裏只有他。
卡維用手背貼緊自己滾燙的臉頰。他徹底地淪陷了,再也沒有回轉的餘地。
他不太想和艾爾海森打架了,他比較想親吻他,像之前一樣,在他們的家裏,跨坐在艾爾海森的腿上。
他們在回憶裏親吻,現實中的卡維匆匆離場。他第一次覺得一個月難以忍受。
他撩開帳篷,走出那片喧嚣與吵鬧。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沙漠的夜晚沒有什麽聲響。沙與海有些相似,遠處起伏的沙丘是平靜夜裏柔軟的波浪,月光浸潤到沙地裏,透着一種帶着隐隐約約淡藍的白。
天空透亮,星河閃爍。卡維站在原地,這個星夜将他籠罩,和那個奧摩斯港的夜一樣,月色親吻着他的臉頰。
但是艾爾海森不在。于是他沒有得到一只溫柔的手掌,有力的肩膀。沒有人和他說話,聲音低而輕柔,淹沒在蟲鳴與流沙之下。
他會怎麽說?卡維可以猜到。
“看,今晚的星空好漂亮。”
在幻想星夜中的自己這樣說。
“确實如此。”
他身邊的艾爾海森說。
那個想象中的身型迅速消散,今夜的星空仍然很美,卡維現在有些明白那些詩人所說的,看風景時身邊是誰很重要的講法了。
卡維曾經祈禱過很多次希望艾爾海森不要出現。
但是這是他第一次由衷地覺得,如果艾爾海森現在就騎着馱獸來到他面前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他的求婚。
畢竟浪漫不在于地點,只在于是誰罷了。
天不遂人願是卡維生活的常态,別誤會,他并不是想要博取什麽同情。
雖然有的時候他會把自己和歷經磨難但終于成功的先賢做比較,以此來激勵摔得滿臉是血的自己再次站起來。但大多數時候他遇到不如願的事情時只是會想“又來了”,然後嘆氣,低頭,找辦法去解決它。
又來了,卡維想,又來了。
沙漠工程比他想的還要糟糕,糟就糟在真的他媽的糟極了,赤王看了都要搖頭,花神看了都要落淚。
在他們翻修工程的第十一天,沙漠突然下了一場暴雨夾冰雹,作為建築材料的木頭濕透了,未凝固和放在室外的水泥也澆得亂七八糟。
所有木頭都要重新晾幹,否則建築最後容易變形。水泥更是損失慘重,大部分沒來得及拯救的都結塊報廢了,需要等待新的一批運過來。
卡維跪在地上哀嚎的時間太長太凄厲了,建築隊的人開始過來安慰他這些不會算在他的頭上,讓他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卡維攥着兩把沙子,仿佛那是傳說故事裏被報酬的壺靈變成沙礫的金山。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他崩潰極了,周圍的人還一定要圍着他安慰這個負責的建築師。他哭着求他們走遠點,然後在原地捶沙子,刨坑,以頭搶地,尖叫着發瘋。
他會死在沙漠裏,因為過度勃起而命喪黃泉。他就會被埋在這個沙丘下,死的時候還沒能睡到艾爾海森。
艾爾海森!艾爾海森!!你的報應來了!!希望你也硬得撞到桌角就骨折!讓你他媽的不操我!!讓你他媽的不操我!!你和你該死的支配游戲一起下地獄去吧!啊啊啊啊啊!!
卡維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子裏慘叫。差不多五分鐘過後他才終于能平靜下來,或許也只是鬧夠了,太累了,沒辦法再大喊大叫。
到底要多久,開始說三天,後來說一周,再後來十天…到底要多久……
除了甲方要求趕工期之外,卡維從沒有這麽着急過。
當然他發完瘋回去的時候還是一個冷靜自持的妙論派之光。“我喝多了。”他微笑地和所有人說,接受別人對他的擁抱和安慰,告訴他工程很快就會結束的,最多最多再等兩個…不對,三個星期。
然後他回到帳篷,鑽進被子裏,把臉埋在枕頭裏,繼續無聲地尖叫。
再這樣下去,他害怕某次聚餐的時候他會說漏嘴,直接告訴大家“接下來?接下來的話我準備去辦個講座還有和艾爾海森做愛。”
卡維耗費了一些精力把自己維持在不發瘋的狀态下。他又去努力規劃一切,希望上天盡量早些能放他回去,讓他做那件早該做了的事情。
所有人都對他的那次發瘋閉口不談,有的時候卡維還覺得他們似乎有點擔心自己過于脆弱,害怕這個工程真的能成為壓倒自己的稻草。太年輕了,卡維想,根本不是這樣的。
他可以忍受任何精神上和身體上的苦難,但他不能忍受第二件折磨他心靈的事情了。第一件是他無法那麽快實現的理想,第二件則是還沒穩定下來的關系。
不做好像總是少了什麽,卡維想到這個可能性就莫名其妙地覺得身上發癢。他渴求艾爾海森,毫無疑問,而他更渴求的應該是一段完美齊全的關系。
現在完美不了了,因為對方是艾爾海森,他一天中八個小時在想,剩下十六個小時想要殺掉的那個人。但至少該有的都應該齊全吧?難道不是嗎?
卡維在休息的時候會亂想一些這樣的事情,他總是安不下心來,卻也并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麽東西而擔憂。他在夜裏早早離開了他們的聚餐帳篷,回到自己的小帳篷裏,用毯子蓋着臉嘆氣。
他時常會擔心自己是否有什麽做的不對了,所以他喜歡的人才要全部離他而去。艾爾海森現在也在這個範圍內了,他反複确認過對方的愛意,卻又忍不住要再次把這些東西翻出來細細品味。
他是風滾草,在沙地上也能活着飄來飄去。但等它飄到綠洲的時候,他需要汲取的愛意就是平常的許多許多倍了。
卡維覺得自己像剛進青春期。他把鞋子踢遠,在毯子下蜷成一團,腳趾踩着直接放在地上的床墊心煩意亂。
他還沒來得及梳理思緒,那邊突然有人在帳篷外喊他的名字。
“卡維先生!”那個話很多的負責人這樣說,“卡維先生,代理大賢者突然過來了…他說要了解一下我們的工程進度…我們不會是哪裏惹到了教令院吧?你快來看看!”
他話音未落,卡維的帳篷就被撩開了。
“他在哪裏?”卡維嚴肅地說,“我要去找他理論一下。”
“卡維先生,現在去見大賢者穿着拖鞋恐怕不太合适吧…”
“……你等我幾秒。”
于是,在夜色掩映下,卡維嚴肅(但內心像小天堂鳥一樣蹦噠不停)地,走向那個最大的會客帳篷。
“确實,這個工程本身可行性判定就偏低,可以做到這個程度也不錯了。嗯…當然,不可否定也有他的一些功勞,但我還是覺得方案有些冒進了。”
卡維急匆匆地感到帳篷外。他本來是懷抱着無比的欣喜去進行這次會面的,但是壞就壞在艾爾海森長了一張嘴,他只要聽見學弟冷靜睿智的點評就本能地怒從心生,忍不住要張口反駁。
“你這樣的人當然不清楚建築師的追求,”他撩開幕布,閃亮登場,“我們在創造的是沙漠中的不朽詩篇,毫無浪漫細胞的人總是會小看這項工作的重要性。”
卡維每次提起這些就頗有怨言。他和艾爾海森的分歧不是一天兩天,兩個人因為觀念不同而起争執也并非奇事。
不過今天與往常都不同,他正準備滔滔不絕地反駁艾爾海森的想法時,他的眼睛向光亮的帳篷內掃去,第一眼便看見了艾爾海森的眼睛。
他的綠眼睛在燈火下變成一種柔軟的偏金色。中間的紅瞳也不再像一條蛇,反而像乖順點綴在禮服上的紅石榴石,閃爍着誘人采撷的微光。
“看來夜晚不能提魔鬼的名字啊。”
這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話被他脫口而出。卡維當然知道這是某個國家的諺語,旁邊的工程負責人也跟着他一起發出了笑聲。但是卡維注意到的不是這些,艾爾海森的語氣才是最大的線索。
他說這句話,輕而又柔地把詞句都放在舌尖吻過。每說出一個字似乎就是在吐露一次心醉神迷但無人知曉的誘惑。
除了卡維,這些字詞順着艾爾海森的眼神一起飄到他的耳邊,不輕不重地,在他的耳畔親了一下。
“…對學長一點基本的尊重都沒有,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教令院學了什麽…”
于是卡維嘟嘟囔囔地選了個離艾爾海森最遠的位置坐。這樣艾爾海森才看不見他紅透了的耳朵,也不會用這個作為把柄嘲笑他三天三夜。
這次艾爾海森來沙漠的目的看上去很明确,對他來說卻有些不可思議。“奉教令院之命,前來檢查施工資質與工程進度,”艾爾海森将一份文件攤開在他們面前,“以及安全措施是否合理。”
“這些哪裏需要勞駕你來幫忙,”卡維發誓自己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絕沒有想過其他,“不是有許多手下可以做這件事嗎?”
他說的是真心實意的,艾爾海森的回答聽上去也很誠懇:
“或許我有其他的目的呢?”學弟坐在主座上,像發號施令一樣懶散地說,“畢竟你也不是我的誰,我不會哪件事都向你彙報。對吧,卡維。”
旁邊的工程負責人毫無原則地對對對了一番,試圖緩和兩人之間的關系。卡維等到所有人都望向艾爾海森時,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還和他打了個讓他嘴巴上拉拉鏈的手勢。
而這根本不知道為什麽會引發艾爾海森的輕笑。“來,我們來看看工程圖紙吧。”他說,仿佛這真的是他深夜加班的第一要務,“剛才說到哪來着?”
這一場會議持續到了十點半,散場的時候很多人都難免打起了哈欠。卡維知道艾爾海森在散會後一定會找他,所以冗長的會議內容也變成了游戲的一環,不過就是在考驗他的忍耐能力罷了。
于是散會後,他很自然地跟在了第一個離開帳篷的艾爾海森身後——仿佛他就應該如此。
然而又有一個插曲蹦到了他們眼前,“大書記官…不對,大賢者大人,”負責人擠上來說,“您今晚是要在我們這裏留宿的吧?不過…”
“我知道沙漠一向物資緊張,帳篷少的話,我可以和其他人在一起住一晚上。”
“不是!當然不是!我是想說,我們這裏因為一批工人去運輸材料了,所以我們準備的帳篷還有很多…但不知道您想要住在哪?您願意跟我去一起看看看嗎?”
“弗蘭,你話太多了。”卡維說。
“嗯,”艾爾海森好像是答應了,然後他轉身,仿佛剛剛看見卡維站在他身邊一樣驚訝了一小下,“哦…不過這裏剛好有我們的大建築師,那不如你來帶我去看看?”
這句話字面意義上解讀出來似乎是他想找卡維的麻煩,但卡維知道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可以讓他們能達成這場夜幕下的私會。“如果大賢者大人需要的話,”卡維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挖苦一些,而不是欲火焚身,“那我倒是可以稍微盡一點地主之誼的。”
艾爾海森點頭了,不,他很快就要點頭了,但是他這個動作還未做完的時候負責人就好像害怕他們打起來一樣沖到了他們倆面前,“等等,等等,”他已經展開了那種勸架的姿勢,“我來吧,還是我來吧…您這邊請…”
卡維眼睜睜地看着負責人帶着艾爾海森離他越來越遠,還回過頭來給他做了個“一切都盡在掌握”的表情。他又開始抓狂了,他想爬上仙人掌對月亮大吼大叫,但是現在他還要忍住,并且做出一個誠懇但扭曲的“謝謝”表情來。
于是負責人回過頭去,艾爾海森卻又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等我。”
他用嘴型說。
今天晚上我要在沙漠帳篷裏狠狠地做愛了。
卡維頭腦一片空白,這行字緩緩地從他腦海中浮現出來。
這句話在卡維腦子裏回蕩了相當久,以至于他走回帳篷時都是恍惚的。
外人不知道他經歷了怎樣的內心活動。他們只看見卡維早早地關了燈準備休息,任憑誰也猜不到勞累了一個早上的大建築師正在毯子下數着點鐘,準備深夜與情人私會。
這兩個小時可以說是卡維生命中最漫長的時間段之一。
他躺在簡易的床鋪上輾轉反側,幾次外面傳來風的響動,他都以為有人要進來和他做些适合晚上做的事情。夜鳥拍打着翅膀掃過一片沙地,影子投射在帳篷外,像是愛人夜會時難以遮掩的一片袍角。
但是這只是他的幻想,艾爾海森像根本不存在一樣沒有給他任何确切的消息,只能讓他在焦慮中等待到從頭到腳都開始不安穩起來。
他在帳篷裏躺了一會,坐了一會,默背在教令院上學的時候要背的一些基礎內容,默背他要去做講座的一些提升知識。然後他站起來,前後左右走動,又坐下,因為走的時候磕到了腳趾。
瘋了,這一切都瘋了。沙漠的星圖旋轉成一片耀眼的光暈,這個夜晚燃燒着藍白色的火焰。流星在寂靜中爆裂開來,發出和篝火堆裏的木頭一樣的噼啪聲響,期間迸出新生的星體,在夜幕中燃盡光亮。
他什麽也不知道,或者什麽也不應該想。特殊的環境賦予了一切特殊的意義。這裏不是他們家,是異域的一個夜裏,但他們并非相隔千裏,而是近在咫尺。
他怎能讓等待辜負這個熾熱的良夜?
不,他當然不能。
于是卡維偷偷摸摸地摸黑出了帳篷。
沙漠的夜晚除了浪漫還很冷。卡維憑着記憶一腳深一腳淺地在沙漠中艱難跋涉。那片他們所說的帳篷就在前面,他隐約看見了帳篷頂的形狀。
這時幾個守夜人聊着天經過,卡維又趕緊躲到了另一頂帳篷後面。他們的聲音在流沙聲中遠去,卡維像沙鼠一樣探出半個頭來,确認安全後才小心翼翼地離開。
這就是一場偷情。跟随隊伍的大建築師和前來視察的大賢者之間的偷情。他們拙劣地假裝距離感很強,但等會他們的實際距離可能會變成負數。
這種想法讓他更興奮了。
卡維為自己的做法而不齒。然而當他看見那頂唯一亮着燈的帳篷時,他知道自己找的地方就在這裏。
帳篷裏燈火晦暗,卻清晰地在粗糙幕布上投射出了一個挺拔的身影。艾爾海森肯定看不見他,但是在裏面大約也能聽見一只天堂鳥夜裏不安分地飛出小窩的聲音。
他轉過頭來,隔着布看向卡維。卡維覺得他肯定笑了。
但是笑沒笑都不重要了。卡維幾乎是跑着過去,一串清晰的腳印至此變為半個腳掌的印記。他沖過去,直接像貪吃的魚一樣一頭紮進魚簍裏。
“海瑟…唔…!”
沙漠裏的人捕食者向來更兇惡狡詐,他沒有叫完艾爾海森的名字,對方就一下子擒住了他的嘴唇。最後一個發音被殘忍地吞下,連同他的呻吟一起。
“碰我…快點…”
帳篷裏太熱了,所以卡維在迫不及待地扯掉自己的衣物。他幾乎要流下眼淚來,他渴求的東西離他太近,延遲滿足的願望如沙漠中的洪水,沒人能預示它的波濤。
“噓…卡維,看我。”
艾爾海森沒有去碰他的衣服,他很輕地捧着他的臉,讓卡維沒辦法去想其他。卡維的夜視能力一般,不過這次他看得很清楚,非常清楚…艾爾海森的眼神很柔和。
他垂下眼,為了愛人遮掩平日裏毫不收斂的鋒芒。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事情,任何人,但是眼前這個人,無論是年輕時還是現在,他都從來沒法拒絕,也沒法忘卻。
卡維看見了這一切,艾爾海森把這些毫不突兀地,完完全全地映射在了他眼中。或許沙漠确實有坦白心跡的魔力,這次相會也是前所未有地目的明确,同時愛意滿載。
“我很高興。”
艾爾海森說。
“我是特地來找你的,”他如魔術師一般在受術者耳畔念誦咒語,“卡維。”
“你把我變得…不再像我了。”
這是怎樣高的贊譽,才能讓一個人放下片刻的自我,去追逐所愛之人的身影?這是一場密會,這是一場深夜會議,或者這是一次偷情。什麽都不重要了,在他們的後半本自傳中,這個故事只會以滾燙的愛作為腳注。
有什麽比這一刻更好?眼前人便是心上人,此夜自然也是風情萬種,搖曳生姿。卡維閉上眼,再傾身去吻他。星星被裝進滾筒裏搖動,丁零當啷的聲響過後,星塵于他們他們接吻時作為背景噴薄而出。
太好了…這一切都太好了…
卡維好不容易扯掉了上衣,艾爾海森親吻着他的頸側,拉下了他的衣帶。
“我愛你…我好想你…我…海瑟姆…”
卡維要哭了,他感到一種主動剖白帶來的深刻無措。但是這一切都是自願的,他叫着愛人的名字,等待愛人給他更好,更多的回應。
艾爾海森從不會讓他失望,從來沒有過。
“我也愛你,”他沉聲說,“我愛你…很久了,親愛的,卡維。”
卡維不知道自己被那個詞攝取了部分靈魂,他在艾爾海森的手跟這個詞同時抵達他身體的時候,發出一聲清脆而顫抖的啼鳴。